◆季炳成
搬山
◆季炳成
今天常委擴大會的主題是搬山,主角是楓副縣長。楓副不是常委。
參加開縣委常委會的人員都急匆匆陸續(xù)走進了會議室,走進會議室的常委們無須選擇位置,都徑直落座在基本固定的自己的座位上。不是常委的參會人員跨進會議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環(huán)視會議室,搜尋自己應該落座的位置。楓副縣長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書記和縣長已經(jīng)就座。楓副在會議室的門口只一抬頭就確定了自己該坐的地方,而且那里正好空著。楓副坐的位置很特別,至少他自己認為特別。楓副沒有坐在書記和縣長的背后,因為那個位置太陰暗,不在書記、縣長的直觀視線以內,書記、縣長想用眼睛找到他時,必須把頭旋轉180度,這樣的話,書記、縣長定然會覺得累或者麻煩而愛莫能助,如此會影響楓副存在的價值。楓副選擇的是書記、縣長的左側,當然不是極左,是左側居中而且是第二排,第一排是常委們及資深領導的位置,他沒有資格。
楓副落座后,下意識地用眼睛瞄了瞄書記和縣長,接著挪了挪座椅,使自己的上半身完全暴露在書記和縣長的視線里,并且挺胸抬頭,看上去很有氣質。楓副落座后才發(fā)現(xiàn),他目光的景深比別人長,也就是他目視前方時,目光的起點與終點的距離比別人長。因為,楓副正對著的是一扇開著的窗子。透過窗子,楓副正巧看到那一座馬上就要在常委擴大會上討論搬走的山。
書記看到最后一個參會者屁股落座后說,開會了!于是,參會者們迅速展開了記錄本,準備記錄書記的講話。書記咳嗽一聲接著說,今天會議的主題是專題研究搬山。如果說搬山是一篇命題作文的標題,那么這篇文章的主題思想還得大家來提煉。至于為什么搬山,搬哪座山,搬到哪里去?這些文章的立意就交給楓副縣長吧!書記很快把皮球踢給了楓副。楓副只覺得這球速實在太快,帶著一股呼呼的風響。書記見楓副一時間沒有反應,便補充了一句,這方面楓副縣長很有經(jīng)驗,才到我們縣上任不久,就有了一些不錯的構想。聽了最后一句話,全場都有了反應。有的不屑一顧,放下了緊握的筆,有的面部肌肉條件反射地抖動了幾下,有的向楓副投去異樣的目光,有的居然從鼻孔里冒出了聽起來怪怪的聲響。楓副原本對書記閃電般地把皮球踢給他感到突然而心慌意亂,不過他感覺得到,這球看似迅猛實則溫柔可親,真正讓他感到,向他撲來的不是皮球而是石頭球的,是人們展示出來的那許多復雜而尖酸的表情。楓副知道這些表情里包含著對他能力的懷疑與蔑視。
楓副怎不讓人蔑視呢?從年齡上,在座的最年輕的都比他大10歲,職位上在副處以上崗位最短的也比他長5年。在位的許多當鄉(xiāng)長書記那些年,楓副的小鳥還在玩灰呢!
楓副是從西清縣黑桃鄉(xiāng)黨委書記提拔后交流過來的,副處資歷僅有半年。在黑桃鄉(xiāng),楓副在小鄉(xiāng)鎮(zhèn)建設上很有成效,一個不到萬人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動員群眾投工投勞捐資捐物搬了一個土丘,修筑了一條150米長15米寬的街道,自己還把媳婦賣豆腐的5000塊錢給捐出去了。就為這,他得到了回報——當上了副縣長……
楓副覺得不說不行了,于是很低調地說,經(jīng)過3個月深入細致的調查,我覺得我們的縣城現(xiàn)在需要搬一座山???,就是那座山!楓副說著突然抬手向窗外指去。與楓副相向的本能地沿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不見的趕忙起身向楓副靠過來。與楓副逆向的不得不站起來,將笨拙的身軀旋轉180度朝窗外看。山很多,沒有人認識楓副說的那座山,只見一片荒蕪的土地和光禿的山峰,于是都說,在哪里?在哪里?楓副也看不見了,因為前面樹樁一樣的人擋住了他的視線。楓副的大腦一機靈,快速爬上自己坐的凳子上。楓副現(xiàn)在高瞻遠矚了,視線從前面樹樁頭上射出去,一點遮擋也沒有。楓副說,就是那里,看見了嗎?那排山峰中最邊上的那一座。這時,有人說,哦,看見了,好大一座山喲!但那音調聽起來是那樣的輕描淡寫,那樣的頹廢與失望。然后就有人回到座位上。接著除了楓副還站在凳子上指手劃腳地說那山的腰圍、身高和前后關聯(lián)等等,其他的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書記說,下來吧,坐著說!楓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的高大,那樣的顯山露水,與這個小小的會議室和會議室里坐著的人十分的不協(xié)調,于是紅著臉倉惶從凳子上跳下來。
楓副落座后,書記說,繼續(xù)開會吧!
書記的話音未落,常委副縣長秦明說,我說兩句吧!據(jù)我所知,我們目前縣城的總規(guī)面積是3平方公里,還是去年才定的呢!我估算,那座要搬的山可能在3平方公里以外,這意味著要實施這一計劃,是不是又要調整縣城總規(guī)呢?為搬一座山調整目前尚有2平方公里閑置面積的總規(guī),有必要嗎?
分管林業(yè)的趙副縣長接過秦副的話說,我不知道搬這座山是何道理,但是這山屬于城市的風景林,風景林那是城市的衣裝,人的文明離不開衣裝,同理,城市的文明也離不開風景林的美化。搬山就意味著這一山風景林……
趙副的話還沒有說完,分管商業(yè)的莫副縣長不客氣地接了過來,老趙,不要說了,剛才我們看到了,那山上沒有幾棵樹。莫副接著說,楓副,我斗膽問一句,搬這座山的目的是什么?楓副本能地回答,開發(fā)街道啊!莫副說,這就對了,開發(fā)街道我舉雙手贊成,但離城太遠。開發(fā)街道的意圖便就是發(fā)展商業(yè),但是沒有人氣的街道發(fā)展商業(yè)有基礎嗎?就是有,也要等十年二十年,十年二十年才有起色,我們不落后了十年二十年嗎?莫副顯然有些激動。
莫副話似乎還沒有說完,只是因為激動間歇了一下,可話卻被分管財經(jīng)的黃副縣長不客氣地接了過去,建街是現(xiàn)代化城市建設的當務之急,可是要實事求是,目前我們是赤字財政,哪來那么多的投入去建一條閑置的街道呢?我們現(xiàn)在,在老街道上擴街,僅補償費就已經(jīng)頭疼得要命,更何況現(xiàn)在每年還有三個月的職工工資要去討,再雪上加霜,天不塌下來了?具體地說,搬那么大一座山,需要多少資金?這些資金從哪里來?
縣城所在地的鎮(zhèn)黨委書記、縣委常委陳康松把還剩二分之一的香煙,用勁摁滅在煙灰缸里后說,如果真開發(fā)了,我關心的是那被搬的山往哪里放?總不能搬去另一座山頂上吧!不然就得放在平地上,這樣的話,田地呢?要壓了多少田地?壓了田地,農(nóng)民的吃飯問題怎么解決?這不是剜肉補瘡嗎?
常委宣傳部長方志坤輕輕掀了掀近視眼鏡平緩地說,我倒覺得,如果搬山是開發(fā)一條新街的需要,這不能說不是一個大膽的舉措。我是近視眼,但我不甘近視,所以就去配眼鏡。我建議我們大家都應當去配一架近視眼鏡,讓看不到遠處的眼睛看遠一點。城市是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像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不僅臟、亂、差還小,如此城市,如何體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雖然我們已經(jīng)在努力改變這種狀況——在老街道上擴街。敲敲打打畢竟是小打小鬧,而且還把干群關系搞得十分糟糕,上訪的上訪,來縣委、政府哭鬧的哭鬧,結果呢?河山依然,舊貌未改,街道上仍然車水馬龍,擁擠不堪,如果照現(xiàn)在城市人口和社會進步的發(fā)展速度,說不定有一天小城就被擠破或者爆炸。
組織部長說,我也來說幾句吧!可是沒有等部長說下去,宋縣長就開了口,我看還是讓楓副說下去吧!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呢!等他說完了,你們再發(fā)表高見也不遲。
楓副聽縣長這么一說,才想起來自己的話沒有說完,只開了個頭,就被人接了去。在上述領導轟轟烈烈的發(fā)言中,他云里霧里,有口難辯。宣傳部長發(fā)言之前,他似乎覺得他在接受批斗,他好像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幾次想打斷發(fā)言人的發(fā)言進行申辯,可是他最終沒有這個勇氣,還像文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前派”一樣,自覺地低下頭去。楓副知道,他是一個外鄉(xiāng)人,資歷又淺,而且是初來乍到,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是挑著一挑真理也沒有人相信。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放棄他的主張,隨大流,任這座古老的城市在溫暖的陽光底下緩慢地爬行??墒?,當他聽到宣傳部長的發(fā)言,他似乎又覺得,他是一個溺水人,在即將沉沒的時候,有人從岸上扔下了一條繩,于是乎,他生命里的那盞快要熄滅的燈,重又亮了起來。聽了縣長的話,楓副更是感動萬分,他明白縣長話里的意思,那是對他極大的信任和支持啊!縣長阻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領導們不切合實際的發(fā)言,就是要讓他把自己的觀點和搬山的理念,向與會者陳述清楚,引起共鳴。
楓副很快調整好了思路說,好吧,我就將為什么要搬山向在座的領導作些解答。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我們國家經(jīng)濟社會在迅猛發(fā)展,城市文明程度在不斷提高。我們的旅游業(yè)也在飛速發(fā)展,省州要求我們把縣城建成園林城市,這樣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總規(guī)就得調整,3平方公里的城市規(guī)劃面積,遠不能適應園林城市建設的要求。園林畢竟不是盆景,滴水觀滄海那是理論上的概念,亦即比喻意,實際意義上,小盆景和大園林絕不可相提并論。所以我建議城市規(guī)劃面積應當調整到8平方公里。楓副說到這里有意停頓了一下。楓副覺得他的這個眼光長度,應該是在座的人除書記和縣長外的兩倍,就是在他的實際眼光長度上也虛擬了一點。他想他這樣一說,一定會引起一個小小的騷動。然而,會場還沒有騷動的反應,書記就說,說說實際的吧,形勢教育放在下一步!書記不冷不熱又有些幽默詼諧的話,使得他很尷尬。他這也才覺得,他的話有些班門弄斧了。此等大道理與他的職務不相匹配。他偷眼看了看周圍的領導們,發(fā)現(xiàn)人們的臉上都掛著幾縷幸災樂禍的笑意。他本能地打了一個冷顫,不得不停止了擴規(guī)重要性的闡述。
楓副接著說,我們搬山,一是為了適應園林城市建設要求,二是避免重復投入。在有民居的地段,要花很大精力來解決拆遷引發(fā)的各種問題,最為頭疼的就是只有支沒有收的補償問題。新開發(fā),那就不同了,除正道外,沿街必然要征地。征地雖然也要補償,但采取商業(yè)運作的方式開發(fā),豈不好辦得多?再就是搬山的問題,這是光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們的這個城市因為這個山形成了一個月牙,搬了山就能成為一個圓月,并且還可向西擴展成一個橢圓,從容量、管理和美觀上都與現(xiàn)代文明相匹配。搬山投入要大,但是我想值得。你們可能沒有幾個人爬上那山上過,上去一看就會知道,搬了這座山,這個小城就會寬闊敞亮得多。
聽到這里,書記說,我看這樣吧,現(xiàn)在還早,我們這個會就移到現(xiàn)場去開,大家都去看看那座山,實地看一看,再發(fā)表高見。楓副,你就帶路吧!書記說完首先收起了筆記本站了起來。于是,與會者便像一條小溪從縣委大院冒了出來。楓副按照書記的吩咐,一直走在前面。起初隊伍還算整齊,雖然不像軍隊一樣的整齊劃一,但還是連續(xù)不斷。慢慢地就很自然地三三兩兩拉開了距離,且相互間,言來語去,大多數(shù)人的話題都圍繞搬山。來到山腳的時候,楓副后面只有書記、縣長、宣傳部長,還有幾位與搬山有關的部門領導,其他的都拉下了一段距離。縣長大聲喊:快點快點,螞蟻都被你們踩死了,一點開拓精神的樣子都沒有!于是,人們這才屁顛屁顛的跑起來。跑到山腳的都本能地抬起頭看山頂,之后嘆道,那么高啊!也真是的,這山在五樓會議室看的時候并不怎么高大,可到了眼前,這么一抬頭,還真的魁偉得很。
上山的時候,仍然是書記跟著楓副,縣長跟著書記。山雖然不高,但有些陡,沒有路。楓副畢竟是剛從鄉(xiāng)鎮(zhèn)進城,泥腿子精神還很飽滿。只見他屁股一翹,便鉆進荊棘里不見了。書記找不到他,不知往哪里鉆。宣傳部長喊,小楓,你個耗子,等等我們不行嗎?于是,楓副便從一叢很高深的草叢里冒了出來,其實就只離書記丈余。楓副伸出一只又短又粗的手給書記指路,書記這才知道要從這個土坎上爬上去。
走不到20米,遇到了一個小陡坡,楓副說,你們等等,我先上去,然后扯根山藤把你們拉上去。說完就加足馬力向上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已經(jīng)沖上半坡的楓副卻又被一只手給拽回來了。楓副以為是書記在后面拉著他,便哈哈笑著說,書記!書記!莫拽我莫拽我呀!書記說,我沒有啊,你怎么了?沒事吧?縣長和部長在后面捧腹大笑。書記這才發(fā)現(xiàn),楓副被一枝老虎刺給拽回來了。楓副知道后,小心翼翼地扭過頭來,同時反手回來摘,可是不管楓副怎么摘,那枝老虎刺就是不從楓副的屁股上下來。書記見楓副摘不下來,也伸手來幫忙。但書記的手才觸及老虎刺的枝,就突然感覺到手指上一陣鉆心的疼,閃電般抽回手時,拇指上已經(jīng)開放了一朵鮮紅的小花。書記自言自語罵道,老虎屁股還真摸不得呢!縣長見狀,要書記撤下來讓他上來幫助楓副摘刺。楓副說,謝謝兩位領導,還是我來,這家伙是吃軟不吃硬的,你不要想讓它逆來順受。你們都退后我自己擺布它吧!楓副說著,輕輕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虎刺枝,向枝頭方向用力,同時屁股向相反方向運動。這時,那虎刺才慢慢地乖乖地從楓副的屁股上爬下來。書記縣長這才發(fā)現(xiàn),那老虎刺的刺像魚鉤一樣,在枝條上倒長著,一旦被鉤上了,你只得乖乖地后退不得前進。楓副說,所以爬山的人遇到它,只能繞著走,非經(jīng)過它領地時,還得效仿劉伯承過彝區(qū)??h長風趣地說,如果讓它來管城建怎么樣?書記說,好啊,看準了就抓住不放。部長說,這叫老虎刺精神,值得我們效仿。書記笑著說,哈,老虎刺還抓出了管理理念來了啊!
經(jīng)過近四十分鐘的時間,人們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了山頂。爬上山頂?shù)娜?,無一不趴著直喘,無一不汗流浹背。有的扯起衣襟扇風,有的摘根草稈刮汗,有的則躺倒在草叢里哼哼。胖的臉色像豬肝,瘦的眼睛深陷。
喘息已定,汗?jié)n未干,人們陸續(xù)站了起來。站在山頂上,眼下的小城,讓人們大吃一驚,甚至有人懷疑,這是自己居住的縣城嗎?
朝陽下的小城,像一彎淡淡的殘月,發(fā)著暗淡的光。那一幢幢參差不齊的房屋,像一片營養(yǎng)不良而病態(tài)的煙苗,在晨風中瑟瑟顫抖。如蚯蚓般蠕動的街道,把小城點綴成古老而破舊的色調,幾幢新建的樓層,有如破舊衣服上的補丁。小城正前方偏東北屹立著一座雄偉的山峰,峰嶺上林木蔥蔥,像一條巨龍的頭,龍身向南蜿蜒盤旋而去。正前右側,是一座相應平緩低矮的山巒,山上一道刀削斧劈的巖壁,雖無鬼斧神工之妙,但也不乏飛瀑流云之奇。小城沒有半點時代氣息,更與這兩座奇麗的山格格不入。
楓副說,你們看,我們住在這個小城里,是不是感覺還很大,上班辦事有車的坐車,無車的打的,買菜還嫌遠了點。可是我們來到山上看下去,就顯得那么的渺小了。瞧,我們站的這一座山正好塞住了小城的出路,使小城變成了一彎月牙。如果把這座山搬走了,小城就成圓月了。大家向后面看,這一片空闊的地,大致有半平方公里吧。這座山搬了,小城就與這半平方公里連為一體。無論是建設布局還是文明美化都能大顯身手。現(xiàn)代化城市建設應當高瞻遠矚,站得高看得遠,才能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要求,目光短淺,小腳女人走路的方式必將成為國家和民族進步的累贅。楓副說完了,沒有人馬上接話,冷場了片刻。
書記說,你們都聽了也看了,就說說這山搬好呢還是不搬好?
秦副說,城市總規(guī)面積擴大到8平方公里?這是不是有作秀之嫌呢?我們現(xiàn)在尚且有三分之二還空著,城市人口發(fā)展再快也不會五幾年就填滿了3平方公里,照現(xiàn)在的這個發(fā)展勢頭,就是20年以后5平方公里也綽綽有余。如果是這樣,搬山必然徒勞無功得不償失,結果呢,弄巧成拙勞民傷財,嚴重者還會成為歷史的罪人,讓世人唾罵!
莫副縣長說,我看還是不搬的好。你們看,這小城的右面還空著二分之一。要建街沿城邊順山而建,既能與居民臨近還有曲線之美。并且,新街道竣工了,人氣也就旺了,見效快豈不更好,何必舍近求遠呢?
黃副說,搬山的經(jīng)費哪里來?
常委陳康松說,請問這山搬到哪里去?
楓副說,各位,各位!前不久,我參加州政府召開的旅游發(fā)展戰(zhàn)略論壇,會上州委書記明確提出,要把我們縣的旅游打造成帶動全州經(jīng)濟發(fā)展的龍頭,決定明年投入億元資金,作為我縣旅游的專項宣傳經(jīng)費。州委書記還說,以我們風景區(qū)命名的飛機場很快就竣工通航,州府直達我們景區(qū)的高速路已經(jīng)初步確定開工建設,這條高速路連結兩廣和省城。州委書記還透露,云桂鐵路還將經(jīng)過我們縣,火車站有望確定在縣城附近。這條鐵路一經(jīng)建成,從省城到我們縣只需一個半小時。各位,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我們縣面臨著一個重大的千載難逢的發(fā)展機遇。在這種形勢下,我們需要更進一步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如果我們現(xiàn)在還無動于衷,還是這樣的小家子氣,看待城市建設還在用如此陳舊的觀念,如此短淺的眼光。那么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會措手不及,甚至于錯失良機。楓副這一串話,像在滾燙的油鍋里扔進了一把豆子,立馬炸開了鍋。
什么,我們小家子氣?不要忘了,你才吃幾天干飯?
就是,不就當了幾天“鄉(xiāng)保長”嗎?奶水未干!
我說楓副,你也不要太高傲了,總把自己看成一朵花,把別人看成豆腐渣啊!
是呀,你說搬這座山與這些發(fā)展機遇有什么聯(lián)系呢?什么措手不及,有什么措手不及呢?是不是有點危言聳聽了吧?
飛機通就通吧,高速路就高速吧,火車站建起來好啊,上昆明趕早飯去,有什么不好?
是啊,車到山前必有路,有什么可擔憂呢?何必小題大做,杞人憂天?
有人直問,楓副,你去過新、馬、泰嗎?
楓副莫名其妙地回答,沒有。
去過歐美嗎?
楓副說,沒有。
那你最遠的去過哪些地方呢?
楓副不知道這與眼下的討論有什么關聯(lián),但又不得不回答。楓副想了想說,國外從瑞麗進緬甸一天,是旅游不是考察。還去過越南的下龍灣!國內最遠的應該是海南的三亞了吧?
哈哈,你說你眼光遠大,沒有見識的眼光能遠大嗎?
有人又接著問,楓副,你是北大還是清華畢業(yè)的?
楓副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哪有那么高的學歷呀!我只是一個??粕?,目前正在讀函授本科。
瞧,沒有文化支持的人,也有資格談論更新觀念?就是更新了,能更新到什么程度呢?
是呀,一個2萬余人的鄉(xiāng)與一個80多萬人的縣相比,是不是螞蟻和大象稱兄道弟的概念呢?照我說,螞蟻應當無地自容才對。
楓副聽了,氣得嘴都快歪了。楓副兩股岔氣從腳板心升起,臉上青筋突突地跳,眼睛里冒著一盆熊熊的火,他媽的,在搞人身攻擊啊!楓副氣從心頭起,火自膽邊生,哎哎哎,各位!怎么這么說話呢?我說的有什么錯?上述所說,難道不是我們縣千載難逢的發(fā)展機遇嗎?以我們的景區(qū)命名的飛機場,不好嗎?高速路把我們串起來,我們縣成了交通重鎮(zhèn),火車站建在城邊上,據(jù)說還是個大站,每天有60對列車。一旦這些項目成為現(xiàn)實,大批游客擁入,我們的接待設施能說不是措手不及嗎?我們的景區(qū)正醞釀著擴大面積,充實觀光內容,計劃日接待游客萬人以上,這樣的規(guī)模如果實現(xiàn),我們現(xiàn)有的基礎設施能適應嗎?再說了,我們不積極主動地加強現(xiàn)代城市文明建設,因循守舊,固步自封,現(xiàn)代文明如何實現(xiàn)?我們繼續(xù)貧窮落后,拖國家的后腿,作為保一方文明、發(fā)展、平安的父母官是不是就心安理得了?這樣的話,我們還有什么顏面戴著黨和人民賦予的烏紗面對“江東父老”?楓副言語中有很濃的火藥成分。
楓副最后聲音特別洪亮地吼了一聲,我看這山非搬不可!伴隨著楓副話音的余韻,楓副知道他沒有權力下這樣的結論,就是聲音的頻率也沒有資格提這么高,可是他的理智被沖動撞倒了。
書記也激動起來,說得好,搞建設需要的就是這種精神!這是什么精神?這就是老虎刺精神呀!老虎刺精神是什么知道嗎?就是認準了就抓住不放。我贊成楓副縣長的觀點,不管有多大阻力,不管投入多大,這山搬定了!書記這話才算數(shù)才是板上釘釘才是會議的韻腳、意境和詩眼。不過,這一美妙的韻律也是楓副那一聲吼迸發(fā)出來的火花。書記接著說,具體的搬山事宜就由楓副縣長與有關部門協(xié)調,如果搬山確實需要財政貼補也要貼進去,舍不得羊套不著狼嘛!書記下意識地側過頭來對縣長說,縣長,我看這樣吧,縣委、政府成立一個搬山領導小組,組長還就由楓副縣長來擔任,各有關部門要通力合作。在座的各位從今天起必須唱同一首歌,也就是搬山歌,不能唱反調,不能像剛才一樣意見分歧了就冷嘲熱諷。
縣長接過書記的話說,我同意書記的意見,我們的縣城總規(guī)是要調整,目前的總規(guī)看樣子確實束縛了我們的手腳。楓副,你再說說,山往哪里搬吧!
楓副似乎這才想起來把這一個最關鍵的問題給說漏了。于是解釋說,瞧,就搬到那里去!楓副趕忙用手向西北方向指去。就是那一排小山,一二三……第四和第五個小山之間呀!人們沿著楓副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排小山連接著一個個連續(xù)不斷的山峰。山峰手牽著手圍著縣城和眼前這一片空地,似在翩翩起舞。楓副說的那個放山位置正好是一個缺口。這個缺口地勢最為低凹,正前的一塊空地陷了下去,陷下去的地方是一個落水洞,一條小河穿城而過之后,便被這一個落洞吞食了。透過那五個相比之下低矮的小山,隱約可以看見山那面是一個寬闊的壩子。
大家看了以后,原本還有一些不同的意見,但書記都拍板了,也就沒有人再提出異議。于是常委會便形成了搬山?jīng)Q議……
楓副雷厲風行地去做搬山的工作,他整天奔走于城建、交通、土地、林業(yè)、招商等部門,與他們協(xié)調搬山事宜。同時,還與有關工程單位協(xié)商搬山必需的大型機械設備,要求贊助搬山,但終因搬山工程浩大而愛莫能助。楓副沒有氣餒,繼續(xù)找尋搬山的路。
功夫不負有心人,楓副經(jīng)過多方努力,終于找到了一家愿意買山的主。也就是搬山的工程主,而報酬就是,山搬除以后,山所占的土地權歸搬山的主。起初,搬山的主不愿意,說搬山工程浩大不劃算,要楓副再劃些地給他。楓副唇劍舌槍與其短兵相接,最終楓副略勝一籌。
工程即將開工,一些城老們又排成隊站在山腳不許搬山,原因是這山是神山,搬了會給城民帶來災難。楓副窮盡三寸不爛之舌,城老們仍然挺胸抬頭理直氣壯。楓副無奈,只得讓穿警服的人幫助他們站在一邊。
挖山工程開工后,挖山機、裝載機和運土的大汽車隆隆轟鳴,這邊的山一天天的瘦下去矮下去,而那邊的山卻一天天的胖起來高大起來……
半年后,一座高大的山消失了,一座雄偉的山拔地而起……
一年后,一條亮麗的街道誕生了,街道兩旁整齊劃一的集住宿經(jīng)商于一體的房屋展示著時代的勃勃英姿,那半平方公里的空地上,也魔術般生長出了幾幢二十幾層的高樓——這時的縣城規(guī)劃面積已經(jīng)調整到楓副提議的8平方公里了。
再后來,8平方公里肥胖起來。因為,景區(qū)已經(jīng)擴大十數(shù)倍,集休閑、浪漫、激情和風情于一體的景區(qū)打造初露頭角;從全國各地引進的270個品種的荷花爭芳斗艷;數(shù)千畝的蘆葦蕩早已蘆葦青青戲候鳥;飛機通航、連接省城和兩廣的高速路也已建成通車;一個建成后年財政稅收可達5億元的大型鋁土礦已經(jīng)動工開采;在2500多米海拔的高寒山區(qū)投入10余億元開工興建一座太陽能發(fā)電站;距縣城3公里的云桂鐵路線大型火車站正在建設中。景區(qū)與世界的空間縮小了,世人與景區(qū)親密接觸的時間也縮短了,游客潮水一樣涌入,投資商、民工紛至沓來。這時,楓副感到有一種諷刺般的氣息向他襲來,一個聲音在竊笑他擴大了的,但仍然存在的小鄉(xiāng)鎮(zhèn)意識。是啊,誰也想不到,搬山才三年,8平方公里便顯得是那樣的狹小,那一排排山像一條箍桶索,把縣城箍得喘不過氣來。楓副萬萬沒有想到,他力主搬山的舉措,昨天是真理,而今天搖身一變成了謬誤。而且是一場從天而降的災難證實了其謬誤的真實性。
那年那月那連續(xù)一個星期百年未遇的傾盆大雨,把這個初春的小城沖刷得面目全非。
那天,楓副突然接到電話說,城關居民區(qū)和土地局、文化局、民政局等單位“水漫金山寺”了。楓副立即直奔居民區(qū)。來到居民區(qū),只見大片房屋被淹,居民們有的已經(jīng)逃生,有的正設法逃生。楓副立即向書記和縣長匯報,同時緊急通知公安消防迅速投入抗洪搶險戰(zhàn)斗……
楓副部署了搶險救人之后,便想到解決洪災的根本問題在于,讓洪水馬上退去。接著楓副就想到縣城為什么淹水了?再接著想到那條穿城而過的小河,然后想到落水洞,再然后就得出結論,落水洞堵塞了或者落水量遠小于入水量。于是楓副帶領水務、城建、公安等部門的領導和幾位消防干警迅速趕往落洞口。
這時的落洞口早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渾濁的水,被那一座新山擋住了去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無可奈何地向城區(qū)回流。楓副問,以前有沒有這種情況?回答是,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楓副預感到這是百年未遇的。楓副想,要是沒有這一座新山,這洪水無論有多大的流量,都將從這里流出,決不會對縣城有半點威脅??墒沁@山現(xiàn)在成了一道無法開啟的水閘。楓副急得抓耳撓腮,怎么會這樣的呢?怎么會這樣的呢?楓副說著便向洪水里走去。水務局長嚇壞了,大聲喊,楓副你去哪里?楓副沒有回頭,楓副說,我下去看看落洞怎么不落水了!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驚呼,快回來,危險!楓副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xù)向洪水里走。公安局長見狀,說聲不好,拔腿箭一樣向楓副射去。就在這時,楓副腳下一滑,即刻被洪水卷了去。落水洞并不是不落水,而是洪水太大。楓副被洪水卷進去以后才清醒地意識到落水洞并沒有被堵塞,因為他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旋卷著他的身體。他明白這是落水的漩渦,這漩渦將把他卷進落水洞里。他知道那落水洞下面就是天堂,他原本還不想進天堂,可是現(xiàn)在他無能為力拒絕去天堂了,他只得面對。他對去天堂并不覺得可怕,人去天堂只是早晚的事,他惟一不甘心的是,他把這座山放在這里是個錯誤,上天不給他改正錯誤的機會,他沒有辦法。他感覺在飛,像坐宇宙飛船那樣。但又不十分像,因為宇宙飛船總是在太空飛行,很平穩(wěn),而他現(xiàn)在,上去的時候是飛,而飛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便就跌下來。上去的時候很舒服,像上天堂一樣的快感,而下來的時候卻很難受,像入地獄一樣的難受。他這時也不知道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了。當重又飛向太空的時候,楓副覺得應該向市民們說點什么,不然就沒有機會了。于是,楓副脫口而出,對不起,市民們,下輩子再來贖罪吧!說著他深情地并且很有力量地揮了揮手。就在這時,他的手似乎抓到了什么,感覺像蛇一樣,但并不像蛇一樣滑潤。他不怕蛇,從小就經(jīng)常去抓蛇。他喜歡手抓到蛇時的快感。于是他緊緊抓住蛇一樣的東西。這一抓抓出了奇跡。他不往地獄里跌了,只感到他身體的兩端各有一股力量,一股力量向地獄里拽他,而一股力量則向上拉他。他猜想向上的力量一定是人間,他因為人世間還有未了情,所以他謝絕了地獄差官們的真誠。楓副獲救了,是一位消防干警給公安局長扔去了一條繩,而公安局長又把這條繩扔給了他……
后來,縣委到清華大學請來了城建專家進行了充分的論證后,把縣城總規(guī)面積調整到了40平方公里;并策劃在那個寬闊的壩子里開發(fā)一座新城。同時決定,那新山連同那五個小山一起搬掉,只是這些山要怎么放還沒有做出決斷,因為人們還沒有完全走出上次搬山的陰影,決策者們眼前總是不斷閃現(xiàn)搬山……洪災……成為無法開啟的水閘的新山……3平方公里……8平方公里以及40平方公里等過程。大家都在思考,怎么會出現(xiàn),山不搬不得了,搬了了不得的現(xiàn)象?透過這一現(xiàn)象,領導們隱約看見,有一座山巍然屹立于土石之山前。于是,人們慢慢悟出,這座山應先于土石之山前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