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學(xué)慧
翻開《全宋詞》,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意象疊出:淚、雨、夢、月、柳、鳥、馬、芳草、欄桿、簾幕、落花、夕陽、流水、黃昏等等,色彩紛呈,美不勝收。在眾多的意象中,月、水、柳、馬、蝴蝶、欄桿、芳草、落花、夕陽等均有研究者探討,而宋詞中屢見迭出的鳥意象研究者則相對較少,幾乎很少有學(xué)者從宏觀上對宋詞中的鳥意象進行整體觀照。宋詞中的鳥意象同樣是出現(xiàn)頻率極高、意蘊豐富、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意象,展示了宋代詞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依《全宋詞》“錄入詞人一千三百三十余家,詞作一萬九千九百馀首,殘篇五百三十余首”①,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其中出現(xiàn)鳥意象的詞作超過7000首,占宋詞總數(shù)的1/3強。“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張先《天仙子》),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臨江仙》),“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蘇軾《鷓鴣天》)等詞中名句,就是巧妙運用了鳥”這一意象獲得了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度卧~》中出現(xiàn)的鳥,有百鳥之王鳳凰、怨鳥杜鵑杜宇)、行不得也的鷓鴣、神女燕、金衣公子黃鶯、仙客白鷗、隱士仙鶴、釣魚郎鸕鶿、雪衣兒鸚鵡、如意鳥畫眉等四十幾種。這些鳥依其存在形式看,主要有三類:一類是以實物出現(xiàn)的有生命的自然鳥意象,這類鳥主要作為詞人的感發(fā)之物,在詞中多起比興、反襯、對比、烘托作用,或者作為景物描寫,以展示詞人的見聞和所處位置環(huán)境,進而以明詞人的情感和心態(tài);一類是以飾物出現(xiàn)的無生命的裝飾性鳥意象,指衣物、簾帳、枕被、屏風(fēng)、居室、舟船上所繪所刺所繡的鳥和金釵、玉佩、門窗、樂器上所雕所刻所繡的鳥形圖案,如“鴛被”、“鳳簫”、鸞瓦”、“燕釵”、“鳳帳”等,這類鳥意象多在戀情詞中出現(xiàn),和女性心性、情愛聯(lián)系緊密;還有一類是與鳥有關(guān)的專用名詞,如“遼鶴”、“燕子樓”、“鵲橋”、“金烏”、“鸞鏡”等,這類鳥意象身上大都有著動人的傳說,屬典故性鳥意象。傳為晉代陶淵明所作的《搜神后記》載:“丁令威,本遼東人,學(xué)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壘壘?!旄呱蠜_天?!雹诤笕擞谑且浴斑|鶴”、“鶴表”、“歸鶴”言久別家鄉(xiāng)重歸,感慨人世變遷;或表客居異地,對故土親舊的眷戀;或指道家修行成仙隱居等。同時,鳥意象并不是某位詞人的個人偏好,《全宋詞》中寫過鳥意象的詞人就有600余人,約占宋代詞人總數(shù)的一半,而著名詞家柳永、晏殊、蘇軾、辛棄疾、姜夔等更是無一不寫到過鳥意象,較多使用鳥意象的詞人是吳文英、張炎、晏殊、辛棄疾等,為說明問題,這里現(xiàn)將宋代名家詞中涉及到的鳥意象做一個粗略的統(tǒng)計,列表如下:說明:1.此表中鳥意象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依據(jù)亦是唐圭璋編撰,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的《全宋詞》(中華書局1999年1月新一版),以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不作特別說明。2.一首詞中出現(xiàn)多個鳥意象的只計一次,詠鳥詞統(tǒng)計在內(nèi)。3.此名家詞中的鳥意象統(tǒng)計未計算存目詞,如有必要另附說明。如秦觀存目詞58首,出現(xiàn)鳥意象的詞有36首,未記。4.宋名家存目詞中的鳥雖未記入個人統(tǒng)計,但也是宋代詞人筆下的鳥,故對宋詞中的鳥意象作總體觀照時計算在內(nèi)。
宋名家詞中鳥意象統(tǒng)計
從表中可以看出,詞中涉及到的鳥意象最多的是吳文英,即便是最少的蘇軾詞,也占到詞總數(shù)的22%。表中所提及的15家詞人,其詞總數(shù)有3350首,大抵上代表了宋詞的最高成就。在這些詞中,涉及到鳥意象的詞共有1583首(宋詞中出現(xiàn)鳥意象總數(shù)約是1800次),約占總數(shù)的50%。
就詞家而言,《稼軒詞》出現(xiàn)的鳥意象種類最多,有39種。寫鳥意象較有特色的是柳永、辛棄疾、秦觀、蘇軾、南宋遺民詞人。就題材而言,愛國詞、戀情詞、懷鄉(xiāng)詞、隱逸詞、鄉(xiāng)村詞、貶謫詞、懷古詞、惜春詞等藝術(shù)性較強的詞出現(xiàn)的鳥意象較多,同時祝壽詞、題畫詞、應(yīng)制詞、歌舞升平的“魚目”之作亦有眾多的鳥意象呈現(xiàn),當(dāng)然本文側(cè)重的是前者,側(cè)重的是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都可觀的詞體。就內(nèi)容而言,鳥意象內(nèi)容豐富,有漂泊之鳥、離思之鳥、超俗之鳥、仕宦之鳥、乘興之鳥等等。就風(fēng)格而言,有委婉纏綿之鳥,有達觀歡快之鳥,有沉郁悲慨之鳥,有熱烈豪放之鳥等。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很多意象的含義都不是單一的,同一意象在不同的時空范疇和意象組合中表示著不同的意義,蘊含著不同的韻致,而每一具體的意象幾乎都具有各自的構(gòu)成與淵源,形成繽紛多彩的意象世界。鳥意象也是如此,其蘊含的文化意蘊也極為豐富。具體而言,宋詞中的鳥意象主要有以下幾種意蘊: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保ㄖ馨顝稘M庭芳》)詞人士子以代言體的方式在戀情詞中借鳥意象展示著女子婚戀的痛苦和悲歌,而士人自身又借鳥意象展示著自己的孤獨心態(tài)。自從人的主體意識、存在意識和生命意識覺醒以來,孤獨就伴隨著人類。帝王將相,因其權(quán)力至高無上,被人們敬而遠之而感到孤獨;先哲圣賢,則因其思想深邃、見解深刻而感到曲高和寡、知音難覓;孤獨更是詩人常有的心理狀態(tài)??释坏没蛘哒f懷才不遇、抱負無由施展、壯志難酬而讓詩人產(chǎn)生極深孤獨感,而文人也因人生的禍福無常、生死難料,政局動蕩而孤獨;因宇宙無窮而生命有限,心里時常泛起不可抑制的焦慮;因自身遭受政治打擊、遷戍貶謫而感到孤苦;有時則是愛情失意、漂泊他鄉(xiāng)、國破家亡的孤獨。孤獨伴隨著詩人,詩人歌吟著孤獨。于是孤獨常常流溢于他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于是“老藤”“寒梅”“孤云”“彎月”“殘星”“蒼松”“枯樹”“秋風(fēng)”等意象負載著詩人詞客的孤獨與寂寞,觸動著詩人詞客悵惘的愁思。當(dāng)然他們亦寓意于孤獨的鳥兒——孤飛的大雁、單棲的鴛鴦、暮歸的寒鴉、悲苦的啼鵑、哀鳴的翔鳥。
以孤鳥入詩,前代詩人多有之。如“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曹植《贈王粲》)“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阮籍《詠懷詩》其一)“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保ㄌ諟Y明《飲酒》其四)……不知不覺中,鳥兒成了詩人的化身,詩人們感到自己置身于社會,就好像一只失伴的孤鳥,沒有棲所,沒有歸依,只有哀吟和悲嗚,字里行間流溢出詩人內(nèi)心的孤苦與悲哀。宋代詞人亦是如此,在鳥身上投射著詞人自己的影子。孤鳥隨處鳴叫,讓人怦然心動,黯然神傷;游子見孤鳥,以我觀物,彷徨不安;遭貶遠放的士人見孤鳥更是苦悶傷感;愛國志士見孤鳥,淚濕衣衫,仰天長嘯……孤鳥襯孤人,孤人寫孤情,宋代詞人的孤獨心態(tài)在鳥身上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再看秦觀貶到郴州之后詞中的鴻雁、杜鵑意象:
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阮郎歸》)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踏莎行》)
從1094年到1099年,秦觀受黨爭之害,從處州貶到郴州,又從郴州貶到橫州,再從橫州貶到雷州。一貶再貶,越貶越偏遠。政治上的失意,親人的分離,轉(zhuǎn)徙流離的艱辛,這些沉重的打擊,使秦觀陷入深深的哀愁與悲痛之中,因而,這階段他抒發(fā)哀愁孤苦的詞數(shù)量最多,感情也最哀傷,最凄愴,這種感傷凄愴的色彩也不由自主地通過鳥意象傳達出來?!度罾蓺w》寫詞人孑然一身遠謫郴州,風(fēng)雨除夕之夜,鄉(xiāng)夢驚斷,旅魂凄孤,末了淡淡二句收束:“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卑@貶地荒遠,連唯一能帶給人慰藉的親友音信也無從得到,將不盡羈愁謫恨托之于傳書鴻雁,欲言又止,極凄楚,也極無奈。而如此沉重的愁懷只從怨而不怒的一聲嘆息中流溢出來,濃寄于淡,重寄于輕,這恰是秦觀擅長處?;蛟S我們能從上述鳥意象上看到傷心人的傷心事。
總之,盡管宋代詞人的“孤獨”原因各異,但他們強烈的孤獨意識是對現(xiàn)實生活和庸凡生命的否定與拋離,代表著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是個體生命與群體的隔離狀態(tài),是高邁的精神追求無所寄托的虛空境界。詞人的孤獨恰恰從反面展示了詞人們的美好理想與獨立人格,展示了他們身處逆境的反抗精神和閃光的思想,所以不是頹廢、陰暗、空虛,而是“偉大無人理解的孤寂”。因此他們也贏得了后人的羨慕,“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保ǘ鸥Α秹衾畎住罚?,這或許是對孤獨者的最好慰藉。我們這個民族有著“以悲為美”的傳統(tǒng)審美心理,③悲苦的愁緒比歡快的感情往往更能打動讀者的心弦,更容易在讀者的心中留下持久的印象。所以當(dāng)人們讀到宋代詞人,特別是那些人格高尚詞人的這些抒寫悲苦孤寂情懷的鳥意象時,無不為之動容,在內(nèi)心里引起強烈的共鳴。宋代詞人正是將他們抽象的“孤獨”情緒附麗到鳥意象身上,從而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獲得了不朽的藝術(shù)生命力。
在我國的詩詞里,對于家園、故土、故國的思念亦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大量詩詞作品表現(xiàn)了對于鄉(xiāng)土的深情,對于國與家的執(zhí)著眷戀。詩人遠離故土,飄泊異鄉(xiāng),清秋作客,旅況孤苦,獨處異地,思念家國之情盡在不言中。至于異族入侵,國家傾覆,則亡國之痛和鄉(xiāng)關(guān)之思更是魂牽夢繞,刻骨銘心。如《詩經(jīng)·東山》、《樂府·悲歌》、《靜夜思》等名篇佳構(gòu)即是以鄉(xiāng)國情懷打動讀者而燭照詩史的。詩人們在表現(xiàn)鄉(xiāng)國之思時用了大量的意象,如明月、流水、青山、芳草、蝴蝶、梅花、羌笛、琵琶、蘆管等等,這其中鳥也是常見意象。禽鳴鳥語、鵑啼、鳴雁等意象早已成為懷鄉(xiāng)戀國的催發(fā)劑,這在宋詞中體現(xiàn)得也較為明顯。如:
聽鶯聲,惜鶯聲,客里鶯聲最有情,家山何處青?(徐霖《長相思》)
望故鄉(xiāng),都將往事,賦予啼鵑。(范晞文《意難忘》)
過盡征鴻來盡燕,故園消息茫然,一春憔悴有誰憐?(趙長卿《臨江仙·暮春》)
深情的鶯聲、哀怨的杜鵑、守時守信的鴻燕寄托了詞人對“家山”、“故鄉(xiāng)”、“故園”的深深眷戀。
言及思鄉(xiāng)戀國,不能不把“鴻雁”、“杜鵑(子規(guī))”這兩種鳥作為重點敘述。詩詞中使用“寒來暑往”的大雁和“不如歸去”的子規(guī)鳥作為表達“懷鄉(xiāng)之思”、“國破家亡”的意義,首先是因為鴻雁的文化意蘊和“子規(guī)”意象的原型意蘊。大雁成為“思鄉(xiāng)戀國”意象,其生成的文化意蘊大概有三個原因:其一,“雁足傳書”典故的影響;其二,雁是一種候鳥,每年都要南北往返;其三,雁飄泊不定的行蹤和哀鳴的啼叫,極易引起詩人的“還鄉(xiāng)”沖動。杜鵑意象原型意蘊首先是其迸血、化魂的行為和亡國帝王的身份,其次是“不如歸去”的呼喚和啼血哀鳴之聲,及其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凄涼哀怨情調(diào)和悲感。因此,把杜鵑作為表達懷鄉(xiāng)之思和失國的泣血之痛恰到好處。
詩詞中使用大雁和杜鵑作為表達“懷鄉(xiāng)之思”、“國破家亡”意義的第二個原因是歷代詩人的不斷歌詠。如有“望鄉(xiāng)詩人”之稱的庾信筆下痛苦不已的孤雁:“失群塞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無奈人心復(fù)有憶,今眠將渠俱不能”(《秋夜望單飛雁》)。而唐人杜牧表鄉(xiāng)思則曰:“蜀客春城聞蜀鳥,思歸聲引未歸心?!保ā抖霹N》)鄭谷因?qū)憽耳p鴣》詩而獲得了“鄭鷓鴣”的美譽。宋代詞人在用這兩種鳥意象表達鄉(xiāng)關(guān)之思和故國之戀時,也是絲毫不遜色于古人。如以下詞人筆下的杜鵑和雁:“杜鵑只管催歸去,知渠教我歸何處,故國淚生痕,那堪枕上聞?!保ɡ钐幦镀兴_蠻》);“杜鵑啼早,一夜相思老”(徐瑞《點絳唇》);“斷雁西邊家萬里,料得秋來,笑我歸無計。”(程垓《鳳棲梧》)“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張元干《賀新郎》)。
“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薄熬缚抵儭?,金人顛覆了北宋政權(quán),半壁河山淪落異族,讓驕傲的漢人經(jīng)歷了奇恥大辱。此時,詞壇表達兩種不同聲響:“一種是亡國的哀音,一種是救國的呼號。”而鳥也打上時代的烙印,亡國君主、將官、文人、百姓都借鳥抒發(fā)亡國的哀音、回歸的心聲、離亂的痛苦。宋徽宗趙佶《燕山亭》(裁翦冰綃):“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币匝鄬懝蕠肌㈦x國之恨。亡國之君寄恨于“雙燕”,但燕子不通人言,無法表達,即使燕子能聽懂我的話,明白我的心意,但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故宮又在什么地方呢?于此,燕子身上寄托的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之悲慨明矣?!昂銌迒弈先?,高飛難寄音書。只應(yīng)宗社已丘墟,愿有真人為主?!保ā段鹘隆罚┻@是徽宗之子趙桓(亦是一位亡國之君)的詞句,表達了同樣的情感,只不過借助的是悲鳴的大雁。隨著逃難的人群,朱敦儒經(jīng)淮陰、揚州、金陵,由贛入粵,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后,客居于南雄州,把個人之苦和時代苦悶借大雁意象表達出來:“旅雁向南飛,風(fēng)雨群初失。饑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鷗鷺苦難親,矰繳憂相逼。云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卜算子》)詞人通過孤雁意象唱出了戰(zhàn)亂時代漂泊逃難者的心聲。
1276年,南宋小朝廷被蒙古鐵騎征服。于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西湖春水、小樓佳人,長江大河、明月高陽不姓“宋”而姓“元”。于是春花落淚、芳草生悲、流水哀愁、古木孤獨、飛鳥啼血。于是南宋小朝廷亡國前后,遺民詞人借鳥寫山河破碎和亡國哀思以及戰(zhàn)亂之苦。如劉辰翁《蘭陵王·丙子送春》詞句:“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丙子”是宋恭帝德佑二年即公元1176年,這一年元兵攻破南宋小朝廷京城臨安,謝太后率恭帝降元,皇室及朝廷官員被俘北上。這是詞人在臨安親眼目睹國都淪陷、山河變色、人民涂炭的亡國慘劇之后所作,故而“送春”也就意味著和宋朝最后訣別;“箭雁沉邊”譬喻被俘虜而去的南宋君臣,南宋百姓則象無主的“梁燕”,流離失所;“杜鵑聲里長門暮”則指宋亡后的臨安宮殿,很明顯此句表達了作者悲涼的故國之戀。
“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保ń纭栋藲w湘中送胡德華》),由此,宋代詞人筆下歸雁、寒鴉、梁燕等鳥意象不僅見證了宋代兩次亡國的動蕩的時局,更充分展現(xiàn)了宋代詞人的鄉(xiāng)國情懷,尤其是歸正人和亡國詞人、移民詞人的家國之戀和回歸意識。后人亦從禽鳴、鳥語、鵑啼、鳴雁聲中聆聽到宋代詞人的幽微心曲和正義呼聲。
“白鷗容我作同盟,占取兩湖清影?!保S機《西江月》)人生疲憊、生活煩雜:黨爭激烈,貶謫不斷,仕宦不盡如人意,反抗壓抑排斥無望;壯志難酬、理想難現(xiàn)、報國無門;山河破碎,無家可依;民族社會的苦難憂患……進而需要回歸精神家園,尋找心靈的驛站,拋開一切羈絆,擺脫世俗欲念的纏繞,閑適恬靜,心無塵翳。讓生命回歸自然,追求曠達嫻雅的人生境界和“虛靜”、“澄懷”的審美心境,保持獨立的人格。詞人對這一自由的追求靠的是返樸歸真,心靈恢復(fù)本然的辦法,而自然萬物莫不象征著人的精神自由。因此他們的審美視點便集中在大自然中的自由生命身上,從中攝取意象,尋求意志自由及靈魂超脫,與自然建立一種主客合一的親和關(guān)系。于是詞人們或吟行花間田園,或心寄江湖、賞月觀云,或林泉高致、聽雨看溪,或“蘆花深處伴鷗眠”(無名氏《浣溪沙》)、親鷗盟鷺看鶴飛。于是鳥兒又成了宋代詞人忘卻機心、不求仕進的寄托之物,成了宋代詞人解脫心靈枷鎖追求樂隱怡閑之情的載體。那是因為鳥有德行,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少有人的機心;是因為儒家孔孟先哲“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窮則獨善其身”④的遺訓(xùn);是因為老子“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⑤的指引,莊子“南華秋水我知魚”的自由、曠達、樂觀人格的典范作用;是因為注重內(nèi)醒的宋代正直士人的道德自律與品格自尊,是道義精神和個人情志的有機統(tǒng)一。于是老莊(自由)、孔孟(道德)、鳥(自然)、人心(精神)融合,表達宋代詞人的心聲。
“懶向青門學(xué)種瓜,只將漁釣送年華。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保懹巍耳p鴣天·其六》)這是愛國者報國無門,無奈歸去時的自我排遣;“山居好,山居好,竹杖芒鞋恣幽討。坐分苔石樹陰涼,閑數(shù)落花聽啼鳥。”(龔大明《缺調(diào)名》)這是智者般的哲思。“俯首微官真自縛,高飛遠舉羨冥鴻,何時一艇大江東?!保▍琴印朵较场ず颓版?zhèn)遠樓韻》)這是以飛鳥自誓歸隱者。中國傳統(tǒng)的哲學(xué)崇尚“天人合一”,強調(diào)心靈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強調(diào)“以情觀物”、“以我觀物”、“寄意于物”、“心物交融”,把內(nèi)心情感投入到外在的萬事萬物中,從而情景交融,達到個體心靈與自然造化的高度和諧,進而創(chuàng)造審美至境。而此時的“鳥”便是詞人心靈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產(chǎn)物,詞人在情景相融、心物互答中,創(chuàng)造了動人的鳥意象,給人無盡的審美享受。有與鳥結(jié)盟者,“物外徘徊,與鷗鷺同盟兩莫猜?!保ㄚw以夫《沁園春·次劉后村》);有羨慕鳥自由者,“家在明山南住,身在明山西路,回首碧云端,自笑不如飛鶩。飛去,飛去,飛入明山深處?!保愔度鐗袅睢の骱乐小罚?;這些鳥都是閑適和避世情懷意蘊的最好體現(xiàn)。宗白華先生曾指出,“鳥啟示著自然的無限生機。中國人……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fā)現(xiàn)了無限,表現(xiàn)了無限,所以他的態(tài)度是悠悠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雹蕖坝朴埔膺h而又怡然自足”即是上述之鳥的最佳注腳。又《世說新語·言語篇》云:“簡文曰:‘入華林園,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濠濮間想也。覺鳥獸蟲魚,自來親人?!薄坝X鳥獸蟲魚,自來親人”也可以說是上述詞人的心理感受。
而事實上,棲息于水邊的鷗、鷺,在表達詞人閑適隱逸的詞中展現(xiàn)得尤為密集。閑適隱鳥多為鷗、鷺。一方面是因為鷗、鷺的形態(tài)和生活習(xí)性。鷗,體羽多為灰白色,姿態(tài)嫻雅,經(jīng)常飄浮水面,隨波上下,好像無憂無慮,與世無爭者。鷺,古代常指白鷺(又稱為白鳥、雪衣、雪客),其全身色白如雪,其姿態(tài)亦是修長優(yōu)雅,其舉動自然嫻靜,常生活在青山綠水間。因此二者都有高潔自由之喻,閑適飄逸之比,常為文人所嘆賞。如白居易詩《白鷺兒》曰:“白鷺兒,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敵。”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鷗鳥無機心的典故。《列子》云:“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此故事意在說明無心機者則與異類相親,后來被詩文廣泛引用,宋人自是深諳此道,故詞中多以鷗鷺表閑適隱之情。
除不存機心、心境澄澈的“鷗鷺”之外,鶴”也是表達隱逸遁世、閑適樂觀較為常見的鳥意象。如朱敦儒《桂枝香·南都病起》:“舊溪鶴在,尋云弄水,是事休問?!憋h飄欲飛的仙鶴,成為詞人情緒的外化,成為一種藝術(shù)手段表現(xiàn)詞心,表示隱逸閑適的意義,首先在于其特征的超俗非凡。這正如論者所評:“鶴之形態(tài),清臞繡逸;鶴之色澤,雪白玉潤;鶴之飛翔,翩翩云漢;鶴之棲息,徜徉林澤;鶴之飲食,節(jié)省淡泊;鶴之性情,柔靜幽閑;頗似一個瀟灑風(fēng)塵、放浪形骸的人?!雹哒鹾显~人閑隱心態(tài)。其次在于鶴常用來比喻賢人君子。中國古代就有“君子為鶴”的傳說,《藝文類聚》卷90引《抱樸子》云:“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詩經(jīng)·小雅·鶴鳴》云:“鶴鳴九皋,聲聞于天?!睔v來注家都認為這是“君子言行之象”(陸佃《埤雅》),比喻君子“德至幽,而有至著者。”因而人們又把修身志潔而有時譽的人稱為“鶴鳴之士”。再次,鶴帶有神秘性的行蹤,使鶴與成仙、仙人結(jié)緣,也是原因之一。于是詞人擇取鶴摒棄世俗煩惱、脫略形骸、羽化成仙、筆賦君子之意,以表閑隱和志行。
以上對鳥意象的三種主要文化意蘊做了分析和說明。當(dāng)然,這幾種意蘊并不能涵蓋鳥意象的全部意蘊,而且這幾種意蘊之間也有相互交叉之處。但是,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鳥與宋代詞人的密切關(guān)系以及宋詞中鳥意象文化意蘊的豐厚。于是,詞人們寫足了“鳥”的千姿百態(tài),詞中之“鳥”繼承了以往詩歌中的傳統(tǒng),集思鄉(xiāng)、憂國、懷人、惜別、隱逸閑適等多種意蘊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