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
站在對面的,是一位戴了黑邊眼鏡的先生。對,先生,古素珍愿意這么稱呼他。因為他是和氣可親的,只買他一副花鏡,他就對她講了一堆預(yù)防花眼的辦法,比方經(jīng)常眨巴眨巴眼啦,經(jīng)常上下左右地活動眼球啦,經(jīng)常拿支鉛筆豎在前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上幾分鐘啦等等,還格外強調(diào)說,眼睛老化是不可逆轉(zhuǎn)的,這么做也不能阻止老化,只不過可以讓它稍稍老化得慢一點吧。
他和氣的樣子和可親的語氣讓古素珍非常受用,她這個人沒有什么遠(yuǎn)大的志向,只盼望著這世上的人相互和氣友善,不暴跳如雷不強迫于人就好。如今做生意的人多了,似這先生和氣可親的有,似那急于賺錢強迫于人的也不少見。前些天一個上門推銷地板清潔劑的年輕人,她說過不需要了他還硬是推開門進來了,從一個紙袋子里拿出三瓶產(chǎn)品,打開其中的一瓶,找來墩布就開始拖地。當(dāng)然只肯拖很小的一塊,為的是跟大面積的地板做個對比。在一通阻止不住的忙碌之后,看她仍沒買的意思,他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你要不買下我今兒就不走了。好在這時她的丈夫劉毅回來了,那小伙子才沒當(dāng)真不走。
古素珍同眼鏡店的先生告了別,又去了一家醫(yī)院的外科。接待她的是一位長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的中年大夫。對他牙齒的印象是因為他常謙遜地一笑。他不笑的時候臉是長的,嘴角還有點下拉,遠(yuǎn)沒有笑著好看。他對她的膝蓋摸了摸敲了敲,又伸直蜷起地反復(fù)了幾回,然后肯定地說;這是退行性骨關(guān)節(jié)病,還不大嚴(yán)重。針先甭打了,回去多抻抻大腿,少蹲,少盤腿,少登山爬樓,省著點用它,會好些的。說完還做了個繃緊大腿的示范。過程中他多是笑著的,謙遜的笑。使她不能不相信他的真誠。她原是要來打兩針玻璃酸鈉的,這些天干活兒蹲得久了,膝蓋疼得要命,聽人說打這針很見效,大夫也樂意給打,因為它價錢高。結(jié)果卻是這樣,叫人意外。也叫人高興。
這回進市,古素珍要辦的兩件事都辦完了,且都是很好的過程,這使她騎了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心里充滿了喜悅,偶爾遇到熟人,會搶先跟人家打招呼,即便是陌生人,也禁不住像那大夫一樣謙遜地一笑,使那陌生人先就解除了防人之心。
古索珍住在市郊的銀地村,離市里不過十幾里地,她種了一畝多地的蔬菜,種累了就騎了車往市里走一走。她喜歡轉(zhuǎn)各種各樣的鋪子,市里的鋪子跟銀地村的鋪子到底不一樣,它裝修得好看,氣味也好聞,都是小超市,都是一個廠家的東西,她寧愿舍近求遠(yuǎn),從市里的小超市買回來。她的丈夫劉毅原是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剛剛退休,他的志向也不遠(yuǎn)大,說要和她一起種菜,他多干,她少干,省得她再胳膊腿疼了。
騎到家時,古素珍見劉毅正站在院門口迎著她。他總是這樣,說路上開車的二把刀多,他不放心。她就說干嗎非站在門口,屋里坐著等不是一樣?他說不一樣,我不一樣,你也不一樣。古索珍其實知道不一樣,她不過是心疼他罷了。
劉毅最初可不是這樣的,他喜歡干涉她,不高興時會對她吼,逢到出家門,他會刨根問底沒個完,有時甚至?xí)柚顾?,她若不聽,他就把門關(guān)死。把自行車上鎖,讓她變成籠子里的鳥兒。若她終于趁他不備逃出去,再回來迎接她的一定是緊閉的大門。這樣有了段日子,古素珍就提出了離婚。劉毅說我是在關(guān)心你啊,古素珍說我不想接受你這樣的關(guān)心。劉毅是個聰明人,看她堅決的樣子,恍然有些明白她了。說給他半年的時間,若半年后還想離婚,他再不會攔她了。果然,那以后劉毅就表現(xiàn)得很好了,不再干涉,不再對她吼,甚至做愛時也不再急匆匆、強迫性地進入,懂得關(guān)心她的感受了。劉毅后來對古索珍說,都是當(dāng)老師當(dāng)?shù)?,把老婆也?dāng)了學(xué)生管了。古素珍說,對學(xué)生也不該吼,一吼你不知道自個兒有多難看。劉毅知道她是對的,但他更喜歡學(xué)生們在他跟前低眉順眼的感覺。古素珍喜歡看京戲,京戲里的梅蘭芳很讓她癡迷,她覺得梅蘭芳的美不在艷麗、嫵媚,而在平和、大氣。只可惜,生活中梅蘭芳太少了,人們肚子里就像是裝了炸藥,一不小心就可能燃起一場硝煙戰(zhàn)火。
這一回,劉毅在門口等的不僅是古素珍,還有一個村委會主管拆遷的干部。
拆遷的通知已下來二十幾天了,村委會和開發(fā)商簽了合同,以村址為代價,換回一個三十二層高的樓區(qū)。村委會以為是給村民辦了件好事,但卻遲遲沒得到村民的響應(yīng)。響應(yīng)的實際行動是到村委會簽一份合同,領(lǐng)取拆遷補助,然后搬出銀地村。至于搬到哪兒,是租房還是買房,就不關(guān)村委會的事了。聽說這二十幾天里,只有少數(shù)幾戶人家簽了合同,主管拆遷的村干部正分頭到各戶做著工作。
古素珍對拆遷這事,從心里是抵觸的,她倒不像多數(shù)人想的是房產(chǎn)上的吃虧沾光,她是覺得。宅基地是自個兒的,開發(fā)商要買,甭管價錢高低,總得自個兒點了頭才能作數(shù)吧?,F(xiàn)在是,自個兒還沒點頭,開發(fā)商買地的事說都沒說一聲,拆遷的通知就發(fā)下來了,她心里堵得慌。再說,這房子還是古素珍和劉毅一磚一瓦地壘起來的,那些年沒有包工隊,幫工又不好請,兩人索性就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備料,砌磚,上梁,抹墻,沒找任何人,每一塊磚每一坨泥每一根木料,都浸透著他們的勞苦,也浸透著他們的恩愛。而在劉毅那里,有的還不止這些,這宅基地是劉家祖上傳下來的,劉毅的曾祖父是個秀才。據(jù)說那時常約了識文斷字的人來家里談詩論畫,劉毅雖沒見過,但有時夜深人靜,坐在院中樹下,他仿佛還能嗅到他們的儒雅之氣。還有他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更都是他童年、青年的陪伴,他們的氣息白天里都還若隱若現(xiàn)地存在著。若是合同簽了,人搬走了,那他就再不能和他的祖輩們在一起了。
劉毅一邊替古素珍放著自行車。一邊說著村干部要來的事,說上午村委會打的電話,沒說是誰,這都下午了,還沒來呢。
古素珍說,那就等吧,有什么辦法。
古素珍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仍是進門時的樣子,喜眉笑眼的。她比劉毅大了兩歲,齊耳的短發(fā)不見一根白的,常令劉毅自嘆不如。
劉毅看著古素珍,說,今兒這趟市里,看樣兒是沒挨罵。
古素珍就笑起來。那是上回的事了,她騎車前行,一輛轎車右轉(zhuǎn),她覺得轎車?yán)硭?dāng)然該讓她的,沒想到那車忽地加速從她車前開了過去,要不是她猛剎閘,車轱轆就撞上去了。可氣的是,那司機反打開窗朝她罵起來,倒像是她的不是了。
古索珍走進廚房,看到劉毅為她留的午飯,一碗白米飯,兩個素炒菜,湯溫在火上,絲絲地冒著熱氣。灶臺是擦過的,盛飯菜的碗、盤是她喜歡的奶白色,整個廚房整潔、有序。一切都是可心的,連同他們的客廳、臥房,連同他們的院子。院子里有兩棵棗樹,兩棵梨樹,兩棵桃樹,當(dāng)桃花、梨花盛開的時候,他們的幾只母雞都變美麗了,他們方方正正的房屋都變?nèi)岷土?,他們自個兒的心情,也如花一樣燦爛著……這就是家吧,要是沒有了這一切,他們的家會是什么樣呢?
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古素珍看見劉毅正坐在院兒里的石凳上捧了本書看。劉毅由于有些近
視,眼睛竟是不花的,不戴鏡子也可以看書看報,身材也沒發(fā)胖,沒駝背,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只是頭發(fā)意外地全白了,老遠(yuǎn)看,就像是一個年輕人頂了白帽子。
古素珍將飯菜端到院兒里的石桌上,一邊吃一邊講起眼鏡店的先生和醫(yī)院的外科大夫。
劉毅聽著,時而往院門口那邊看看。院門敞開著,一只大黃狗經(jīng)過門外時,往他們這邊望了望。一會兒走回來,又往這邊望了望。
這狗是東鄰張強家的。他們知道一叫“大黃”,那狗就會顛兒顛兒地跑過來。但他們沒叫,大黃一來,張強就可能趁機跟了來,他們不喜歡張強來。
他們沒有西鄰,若畫個地圖,銀地村有點像這條黃狗,他們就住在黃狗的腦瓜頂上。黃狗的腰身是村委會和各家的商鋪,相當(dāng)熱鬧。他們有時會轉(zhuǎn)轉(zhuǎn)商鋪,但村委會是不大去的。村委會是一棟四層的樓房,大門口掛了大牌子,屋門口掛了小牌子,就如一個真正的辦公機關(guān)一樣。機關(guān)里的人多是稱劉毅老師的,但劉毅明白,他們早已不再是當(dāng)年的小學(xué)生了,他們對村人喜歡高聲大嗓地吼,村人們愈是低眉順眼。他們的感覺就愈好。劉毅是熟悉這種感覺的,凡這時候,他就會想起古素珍的話,“一吼你不知道自個兒有多難看”。
這時,古素珍正說到外科大夫的笑,她說,在病人面前大夫該是有權(quán)威的吧,可他笑得那么謙遜,倒像病人是他的權(quán)威似的。
劉毅就說,那是因為你謙遜,你謙遜才能發(fā)現(xiàn)別人的謙遜。
古素珍笑道,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學(xué)會夸獎人了。劉毅說的是真心話,古素珍有一張安靜、舒展的臉,聽古素珍說到謙遜,他忽然感到她的安靜、舒展正是打她的謙遜來的。他還喜歡看古素珍的眼睛,她從沒離開過這村子,但和村里的女人們大不一樣,明亮、清澈,仿佛他教過的小學(xué)生一樣。
兩人正說著,忽聽到有人叫劉老師,轉(zhuǎn)頭望去,見院門口站了個黑瘦的男人,男人身后跟了大黃,原來是張強,他們的東鄰來了。
張強來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這聲劉老師。他一向是叫劉叔的,都多少年的鄰居了,怎么說改口就改口了呢?
張強走進來,又叫了聲劉老師。有些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門說,甭等了,沒人會來了。
劉毅奇怪地看了他,說,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張強說,我是誰,這點事看不出來還想當(dāng)村長?
張強不過四十多歲,卻早早地禿了頂,他的腦瓜頂比他的臉還要白些。他的耳朵上像是夾了支煙卷,細(xì)看才知是一支裹了幾層白紙的圓珠筆芯。他一直在為下一屆的村長做著努力,上一屆他就努力過,可到底也沒弄成。
張強說,挨了打了,都在樓里說事呢。
劉毅說,誰挨了打了?
張強說,還能有誰,敗家子兒們唄。不信你去看看,挨打的罵,打人的罵,不挨打不打人的也罵,樓里都亂成一鍋粥了!
張強總是把村委會說成樓里,把村委會干部說成敗家子兒,一屆一屆的,在他嘴里沒一屆不是敗家子兒的。劉毅說。為什么?張強說,人家不想搬,有人就砸了人家的玻璃。
劉毅一下子站起來,說,有這種事?
張強說,這種事還稀罕,往下說不定還有砸房子砸人的呢。不是吹牛,要是我當(dāng)了村長,這種事決不會發(fā)生。
這時,古素珍已吃完飯,把碗筷收拾停當(dāng),從廚房走出來,她說,張強你有什么辦法?
張強說,老百姓還不是怕吃虧,每家多給上十平米,拆遷費多給上一兩千塊錢,保管皆大歡喜。不能像他們,見錢眼開,凈想著塞自個兒腰包。
古素珍說,要還是不想搬呢?
張強說,那就再給。
古素珍說,再給還是不想搬呢?
張強說,那就不能客氣了,凡事總得有個限度。
古素珍說,怎么個不客氣法?
張強說,我準(zhǔn)定不會打人砸玻璃,把派出所的叫來蹲他幾天,看他還老實不老實。
古素珍說,看看,到底露出真面目來了。
古素珍說的真面目,還有些指張強的打老婆,他打老婆時古素珍常去勸阻他,可他總也改不了。
張強說,嬸子啊,知道你看不得動粗,可遇上混人,不動粗事就解決不了,好比劉老師,有一回我沒完成作業(yè),他就罰我站了兩節(jié)課,我不但不知錯,站在那兒還罵罵咧咧的,劉老師氣得上來就是一腳,踢得我小肚子疼了兩天。還罰我做了一禮拜的衛(wèi)生。嬸子你說。對我這樣的混學(xué)生,不動粗行不?
張強說出這樣的話來,讓古素珍和劉毅都沒想到,古素珍想,他原來也是劉毅的學(xué)生?。粍⒁阆?,我?guī)讜r教過這么個學(xué)生呢?
在劉毅的記憶里,張強說的這種事太多了,從二十多歲就當(dāng)老師,沒完成作業(yè)的學(xué)生不計其數(shù),挨罰的學(xué)生也不計其數(shù),像踢一腳打一巴掌的事有時也是有的,可這個張強,還是他的鄰居,他怎么就沒一點印象呢?
劉毅坐了下來,他示意張強也坐下來。大黃一直臥在張強的腳邊,這時見主人坐下來,它放心了似的瞇起了眼睛。劉毅說,那時你上幾年級?張強說,四年級。劉毅說,這就不對了,我一直教五六年級。張強說,你是一直教五六年級,可有一學(xué)期,教四年級的王老師生孩子,你代她教的。
劉毅隱約想起是有代課這回事的,可王老師他都記不起來了。劉毅說,那時你就在這兒住嗎?張強說,那時在街東頭,娶了老婆才搬過來的。劉毅說,怪不得。張強看著劉毅,不知他為什么對過去的事問來問去的,這個一向?qū)λ麖垙妼υS多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的家伙。這時的臉上竟像是多了幾分謙和。
張強又看看古素珍,見古素珍的目光正在劉毅身上,若有所思似的。這女人雖說平和,從沒聽她高聲大嗓過,可會咬人的狗不叫,連劉毅都敬她幾分呢。
這時,張強忽然就啪地往自個兒臉上拍了一下,說,看我說到哪兒去了,把正事都給忘了。說著從耳朵上取下圓珠筆,又從兜兒里掏出一張卷成筒狀的紙來,將它鋪展在石桌上。
劉毅和古索珍看去,見是一張橫格紙,紙的上端鋸齒一樣,像是從哪個孩子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上面寫了幾行村人的名字,字跡各不相同,有的工工整整,有的歪歪扭扭,還有的龍飛鳳舞。
張強說,要是反對拆遷,就簽個名吧。
劉毅說,干什么?
張強說,群眾的呼聲啊,給他一張貼,向上一反映,看那群靠賣地發(fā)財?shù)臄〖易觾哼€能張狂到幾時!
劉毅說,就在這么一張紙上?
張強說,紙好紙壞,重在內(nèi)容嘛。
劉毅說,還是為了你那個村長吧?
張強說,明人不做暗事,不為了當(dāng)村長,我也不能這么一家一戶地奔波,看看那些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哪個上去是容易的?
劉毅看著張強,先有些想笑,卻沒待笑出來,又忽然鄭重了說道,那件事,假如真是我做的,我向你道歉。張強說,哪件事?劉毅說,上學(xué)時那件事。張強說,踢我一腳?哎呀劉老師,你踢得對踢得好啊,實話跟你說吧,要不是那一腳,說不
定我今兒還不會有當(dāng)村長的雄心呢。
劉毅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張強說,我這輩子,不只挨過你的踢,挨得越多,就越想有一天能踢別人,能踢別人了,才能證明你出息了,你說是不?
張強說,劉老師這可是我掏心窩子的話了,也就是跟你說說,沖了這話,你也該屈尊寫個名吧?
張強將圓珠筆舉在劉毅的眼前,巴巴地等待著。
劉毅卻遲遲地不去接。他兩手抓在膝蓋上,手上的青筋裸露,像是十分地用力,生怕張強觸犯到它們似的。
半天,劉毅才開口說道,這個名我不能簽。
張強說,為什么?
劉毅說,歲數(shù)大了,經(jīng)不起你的踢了。
張強說,瞧你說到哪兒去了,你是我老師,踢誰也不能踢你呀。
劉毅說,就是踢別人,也難免被傷到的。
張強說,唉,踢不踢的不過是個比方。再說了,真當(dāng)了村長,還用得著自個兒親自上腳?我要學(xué)嬸子的樣兒,和和氣氣的,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暴露真面目。
張強說著自個兒先嘻嘻地笑起來。
劉毅卻沒笑,他的兩只手仍抓在膝蓋上。動也不動,只說,你嬸子你可是學(xué)不來的。
張強不得不收起笑容,轉(zhuǎn)向古素珍說。劉老師不簽,嬸子你替他簽吧,看我這胳膊都舉疼了。
古素珍心疼他的胳膊似的接過圓珠筆。卻又將圓珠筆放在了那張卷了邊的橫格紙上。
張強的臉便有些難看,說,你們是都不肯簽這個名了?
古素珍肯定地點了點頭。
張強拿起那圓珠筆,筆尖朝上敲了敲紙說,你們不簽名,這村長我就沒戲,村長沒戲,我就出息不了,出息不了,劉老師那一腳不是白踢了?
劉毅說,張強,對不起,我再次向你道歉。
張強呼地站起來,有些急赤白臉道,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來不是要道歉的!
古素珍說,你要不要他也應(yīng)該道歉??珊灻@事,總是不能強迫人的。
張強冷笑道,不過寫幾個字,就是強迫了?比起踢人一腳,比起砸人家的玻璃,還差得遠(yuǎn)呢!
張強的聲音高了許多,有些嘶啞,還有些尖利,原本就黑的臉更顯得黑了,原本就禿的頭頂更有些亮刺刺的。古素珍和劉毅看著他,一時間竟是不知說什么好了。
在他們不知所措的當(dāng)兒,就見張強將那紙筆揣進兜兒里,狠狠地踢了瞇了眼睛的大黃一腳。說,咱們走!太黃驚叫著站起身,乖乖地隨他往院門口走去。要出門時,張強忽然又轉(zhuǎn)回身手指了他們吼道,有一天我當(dāng)上了村長,就不是寫幾個字的事了,走著瞧吧!
張強走后,劉毅和古素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古素珍要去關(guān)門,劉毅阻止了她,說,我想去村委會看看。古索珍說,做什么?劉毅說,還沒想好,就是想去看看。古素珍要陪他一起去。他也沒拒絕,抓了古素珍的手,就像剛才抓自個兒的膝蓋一樣,十分地用力,卻沒有一句話。
一路上兩人就這么抓了手走著,街上的人驚奇地看著他們。
古素珍知道劉毅需要她,任他抓著。
街道已不像往常那么干凈了。風(fēng)里有了紙屑、雞毛,街角有了磚頭瓦塊。只街兩邊的房屋安靜地矗立著,房前房后高大的樹木忠實地護衛(wèi)著它們。這些年的房屋愈蓋愈好了,磚房不算,有的還蓋了瓦房、樓房,一棟兩層小樓。少說也得花去二十萬吧。那住進樓房的人,豈是一紙通知說搬就肯搬的?
街上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此迫缤R粯樱褐⒆?,說著閑話兒。卻有一位白發(fā)白須的老漢,忽然間就攔住他們,向他們報出了自己的年齡,他說,九十,我已經(jīng)整九十了啊!他們無聲地走了過去,從老人憂傷的臉上,他們猜是與拆遷有關(guān)的,據(jù)說老年人是不好租到房子的,萬一有什么變故,他們不能回到銀地村不算,人家房東還不準(zhǔn)在那里辦喪事。不止老人,年輕人結(jié)婚據(jù)說也是不受歡迎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就難免要受人家的限制。但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哪個又躲得開這過程呢。
其實,拆遷的事遠(yuǎn)不止這些,每家都有每家的一筆賬算,大到房產(chǎn)小到一磚一瓦,更有千人千面的男女老少,實在是一個浩大的復(fù)雜的細(xì)致如發(fā)絲的過程呢!
他們一邊走著,一邊仿佛都意識到了“過程”。劉毅忽然說,我覺得我很失敗,人生的過程很失敗。古素珍沒說話,只是將那只被抓的手反過來攥緊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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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毅又說,當(dāng)老師都當(dāng)不好。更不要說去當(dāng)這個村長了。
古素珍驚奇地看看劉毅,說,你想過要當(dāng)村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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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毅說,想過,也就是想想,還以為自己是能當(dāng)?shù)摹?/p>
古素珍說,真沒看出來。
劉毅說,以為自己能當(dāng)村長的人其實一定是二把刀,就比如這拆遷,遠(yuǎn)不是多給房多給錢就能解決的事,他們不知道,需要做的事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古素珍沒再說話,只是把劉毅的手攥得更緊了。
他們在街上還遇到了幾個年輕人,年輕人都叫著劉老師,劉毅卻支支吾吾地應(yīng)答著,有些羞于這老師的角色似的。
他們穿過了兩條街,走過了一條夾道,終于看到村委會的四層樓了。
這樓是紅色的,樓前是一個圓形的噴水池,噴水池里干巴巴的,從沒見有水噴出來過。他們對村委會的印象僅此而已,他們從沒去過樓里,樓里的人也從沒找過他們。
老遠(yuǎn)地,就能聽見樓里傳來的鬧嚷嚷的聲音了。樓附近的商鋪都敞開著,逛商鋪的人被樓里的聲音所吸引,正愈來愈多地往樓里聚集著。
劉毅和古素珍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但走進樓里的一刻,古素珍忽然問劉毅,我們這是要去做什么呢?劉毅怔了一下,腳步卻沒肯停下來,他說,看看再說吧。其實在劉毅的心里,正存著一個強烈的渴望,就是把他對拆遷的感覺講給任職的村干部昕,過程過程,這是一個不能草率從事的過程!村干部總共十一個他是知道的。但十一個都是誰、誰又是什么職責(zé)他就搞不清了。他想若遇到哪個是他的學(xué)生,他一定不能錯過機會,他要讓他知道,他這個老師是失敗的,正因為失敗,他才有了對“過程”的感覺……
兩人就這么走了進去。
一樓還好,進門的大廳里,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的,雖議論紛紛,雖時而還有高聲大嗓,卻也僅止于此。
到了二樓,兩人就有點傻,長長的樓道里,全都是黑壓壓的人了,這一個對了那一個,這一撥兒對了那一撥兒,到處是對抗的聲浪,此起彼伏,就仿佛一個個憤怒的漩渦,不要說找到村干部,就是拉一個普通的村民出來,怕是也難有耐心聽他的了。
兩人失望地站在人群里,插不上一句話,也不想插話,這么個亂糟糟的局面,說什么都會等于沒說。
但他們?nèi)粝腚x開,已不是太容易,愈來愈多的人在往二樓涌來,他們身后的樓梯上都是黑壓壓的人了。
他們還從沒看到過這樣的陣勢,仿佛每個人都在說話,每個人都有一種被強迫的情緒,反對拆遷的有,贊成拆遷的也有……他們聽著看著,看著聽著,心緒也奇怪地變化著。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兩撥兒人忽然打起來時,他們竟已變化得相當(dāng)
激動。
那兩撥兒人,一撥兒是村民,一撥兒好像是村干部的家屬,不知哪撥兒先動的手,也不知為了什么,但噼里啪啦的毆打是確實的。劉毅和古索珍。這時相互望了望,拉著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松開了。
就看他們撥開身邊的人,不管不顧地朝兩撥兒人沖去。他們拼力拉開扭打的人,站在他們中間,試圖扭轉(zhuǎn)糟糕的局面。
但他們不去還好,這一去,反更激怒了兩撥兒的人,兩撥兒人都認(rèn)為他們是對方的人,拳頭、腿腳、唾沫,紛紛落在了他們身上……
這兩個平和、謙遜和敬重平和、謙遜的人,這兩個自以為了悟了“過程”的人啊,這時候,平和沒有了,謙遜沒有了,過程沒有了,一切都像是沒有了。有的,只是他們自以為早已遠(yuǎn)離了的怒吼。
古素珍早就說過,一吼你不知道自個兒有多難看。
但現(xiàn)在的古素珍,從她看見一只拳頭落在丈夫那全白的頭上起,她就毫不羞慚地吼起來了。不僅吼,她還將拳頭伸向了那人。她的拳頭打在那人鐵板一樣的背上,那人不痛不癢,但在她已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她還從沒這么打過人,這使她感到痛快也有些奇怪,這個怒吼著的打人的女人,這個頭發(fā)散亂的潑婦一樣的女人,她是誰呢?這時已有另外的人來打她了,是一個男人的拳頭,她的前胸疼得幾乎都要倒下去了,幸好她的丈夫也及時進行了反擊,丈夫用的是腳,一腳踢在了那男人的肚子上……
毆打持續(xù)的時間不長,不過幾分鐘吧,因為早有人報了警,在劉毅夫妻倆上樓時警車就已停在樓外了。
最后的結(jié)果,是凡動手打人的人都上了警車,劉毅和古素珍自然也在其中。
劉毅和古素珍肩挨肩地坐在一起,誰也不敢看誰一眼,剛才瞬間的經(jīng)歷,在他們就如同做夢一樣。
車?yán)锏钠渌?,卻都在看著他們,這倆人,從沒見他們反對過拆遷,也沒見他們贊成過拆遷,打架呢,是既不向了這一撥兒,也不向了那一撥兒,那他們又打的哪門子架呢?
這時候的古素珍。知道大家在看著自個兒,她抵御這看的辦法,就是使勁兒地想梅蘭芳,使勁兒地想那眼鏡店的先生和醫(yī)院的外科大夫。以往她可不用這么使勁兒,仿佛她就是他們,他們就是她了,可眼下,他們成了畫上的人兒似的,稍不使勁兒便飄飄悠悠地往畫上去了。有一刻,她扯動一下嘴角,試圖做出一個謙遜的笑來,卻沒待笑出來,眼淚先嘩嘩地流出來了。
劉毅沒看到她的眼淚。他只想著他那一腳,那踢在人家肚子上的一腳。他已記不清踢的是誰了,但張強說的那一腳,看來是確有其事了。
大家坐在車上,氣氛安靜了許多。劉毅和古索珍本來可以有機會解釋,他們是拉架的,不是打架的,他們原本有著多么好的愿望,但他們只顧想自個兒的事了,警車飛快地行駛著,沒多一會兒,銀地村附近的派出所就到了。他們只好隨了大家,在警察的視線里向車下走去……
2011.8,于石家莊
責(zé)任編輯
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