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征

朱道平的山水作品，是點和線組成的視覺交響詩。傳統國畫中“線”的情致“點”的韻律，被朱道平運用到了極致，使“點與線”的結構更富于形式美感和表現力，更具有抽象的意趣和魅力。或奔放或強勁或柔韌或綿挺的線條，或密或疏或濃或淡或繁復或簡約的彩點與墨點，塑造出或奇峰險壑或層林盡染或淺灘湖泊或小橋流水的山水美境。是自然的生命律動，更有想象的詩意情致。

家世：父親影響朱道平的自然觀

父親對朱道平的影響，是對自然的親近和理解。父親對自然的專注，對自然的藝術化處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朱道平。

朱道平生長在典型的書香門第，祖父是清末進士，父親朱有玢是建工部評出的全國百名設計大師之一，岳父蘇天賜先生是當代著名的油畫大家，夫人蘇凌是漆藝家。

朱道平出生在南京，8歲前一直跟隨祖父生活在祖籍浙江黃巖。在朱道平的記憶里，黃巖是一個寧靜古樸的小城，城內小巷深幽，古樹參天，城外不遠處有一座小山，景色秀美奇特，有各種鳥類聚集山中，登山遠望，黃綠相間的農田紛繁而有序。童年記憶中印象最深的還是老家的大宅院?！耙粭l長長的走廊把四周的住房維系起來，院子里有爺爺的藏書樓，樓前有幾株高大的古樹，青石板的小路上鋪滿落葉，門前有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橋?！蓖甑闹斓榔阶罡信d趣的事情是去河里摸魚捉蝦，或者是到橘子園里揀了橘子做玩具。在黃巖這個寧靜安詳的江南古城，朱道平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9歲時朱道平回到南京父母身邊，直到結婚生子，朱道平依舊跟父親住在一起。身為園林設計大師的父親一生跟自然打交道，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朱道平，讓他自幼親近自然，并用藝術的眼光閱讀自然。

父親朱有王介中學畢業(yè)后考的是上海美專，但是爺爺不愿意讓父親讀藝術，做了大半輩子官員的爺爺閱盡官場的腐敗，他希望自己的后輩們能去搞實業(yè)，學工學農都好，不做官，也不要做空頭藝術家。在爺爺的堅決反對下，父親轉而選擇了金陵大學農學系，學植物保護。1949年后，父親就跟著幾個同學一起留在南京工作。工作不久，父親就接管南京市的玄武湖、莫愁湖改造工程，再做一些園林綠化設計改造，慢慢地，就從植物保護轉成園林建筑，又從園林建筑轉到城市規(guī)劃，最后成為全國城市規(guī)劃的專家。南京藥物園、中山陵的紅樓藝文苑均是由父親總體設計的，南京的山水園林跟父親休戚相關?！笆菚r代造就了我父親?！敝斓榔秸f“那個時代，社會需要什么父親就做什么。不會的就邊做邊學。在南京的綠化方面，我父親有很大的功勞。后來，政府不斷做城市規(guī)劃，父親就學習園林設計和城市規(guī)劃，做了園林和城市規(guī)劃的專家?！?/p>

園林設計一直跟中國文人有關聯，許多園林設計師也會畫畫，比如著名古建筑、園林藝術家陳從周先生，同時也是張大千先生的入室弟子，在繪畫方面造詣很深。朱有玢先生也畫畫他畫的一些植物圖譜，清雅，沉著，頗有神韻。朱道平說，“父親一直比較喜歡畫畫，雖然沒有去美專讀書，此后多年他一直是邊工作邊進修，曾到工人文化宮跟省畫院的畫師們學習，父親的字很漂亮，詩文也很好。”

小時候，父親常帶朱道平去中山陵寫生，父親對自然的專注，對自然的藝術化處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朱道平?！案赣H認為園林具有大自然母親的一切優(yōu)良天性，同時又兼具人文的藝術品格，他的設計理念建立在審美自然和尊重生態(tài)的基礎上。父親的這些觀念無疑影響了我的自然觀?！?/p>

受父親耳濡目染的影響，朱道平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繪畫。1965年初中畢業(yè)那個漫長的暑假里，朱道平每天對著畫冊臨摹。進入高中后，他申請加入了九中美工組，不久還擔任了美工組的組長。美工組有一個兩間教室大小的畫室，畫室中有畫架、畫板、石膏像，在那里，朱道平跟著一些愛好美術的同學一起，學習素描、國畫。文革開始后，學校內外的氣氛都變得很緊張，朱道平更是整天躲進畫室畫畫。不久，畫室被紅衛(wèi)兵占領，用作“造反總部”了。

對朱道平畫畫，父親開始并不贊成，他跟許多家長一樣，認為兒子首先應該把功課學好，個人興趣并不重要。所以，最初學畫，朱道平是偷偷摸摸的。直到文革期間，父親不再反對朱道平畫畫，那時候學校很亂，到處都是危險，“有一次去學?？创笞謭?，走到教學樓，突然就覺得耳邊咣的一聲，原是有人用車胎綁在窗框上，再綁上一塊石頭，猛然彈過來，如果彈到腦袋上腦袋就開花了。后來學校也不敢去了，就整天在家畫畫。父親也怕我出去不安全，開始支持我畫畫了，每個月還給我5塊錢買筆墨紙硯。那樣的時代選擇在家畫畫無疑是最安全最合適的，能夠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事，同時又能避開把青春虛擲。

插隊：渴望“光”的日子

農村那些漫長而黑沉沉的夜，讓朱道平對“光”有強烈的渴望和記憶。

1968年，朱道平19歲，跟那個年代許多高中畢業(yè)生一樣，下放去農村。

說起自己的經歷，朱道平很感慨，出生正趕上共和國成立，上高中時文革開始，高中畢業(yè)了開始下放。都趕上了。

下放的地方是高淳。那時候從南京到高淳開車要走整整一天，道路都是黃沙鋪成的，長滿了草，路中間有兩道車輪子壓過后留下的痕跡?！坝浀梦覀兪?968年12月底下放去高淳，不久回南京過年，買不到車票。怎么辦呢？我們一群知青就早上四五點鐘出發(fā)，從高淳一直步行走到溧水，下午四五點鐘到溧水，遇上一個大卡車，駕駛員同情知青愿意讓我們上車。夜里十一二點終于回到南京。第二年，父母也下放了，去了蘇北淮安，跟姐姐在一起。從此，南京不再有自己的家，再回南京只能客居朋友的家里。

下鄉(xiāng)后，朱道平被分在一個遠離縣城的偏遠山鄉(xiāng)李家村，從公社步行十多里的小路才能到達，那里地處蘇浙皖交界，歷史上就是比較混亂的三不管地區(qū)。小村子上住著十來戶人家，生活極為貧窮，住的都是破敗的土墻草屋。朱道平和另外四個知青住在原地主家的閣樓上，沒有床，只能打地鋪。閣樓底下是一個豬圈，一群豬整天在叫，味道就更別提了。到第三年，知青們終于離開豬圈閣樓，有了自己的用黃泥壘起來的稻草屋。

到農村的頭三年，朱道平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學做各種農活，農民知道這些知青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所以要求也不是太嚴。朱道平在鄉(xiāng)下一直跟小孩和婦女一起干活，屬于半勞力，一天可拿半個工，價值一毛二分錢。好在父母下放還有工資，可以每月給朱道平25元錢，這讓朱道平有足夠的條件少干活多畫畫。

在農村，夜很長，晚上沒有燈，黑咕隆咚的。買一個煤油都要跑兩里多路。漫漫長夜給朱道平留下深刻的記憶，以致開始創(chuàng)作以后，他反復用繪畫的方式，表達他對光的印象。

知青們在農村的生活，是日出而作，卻不是日落而息，因為他們年輕，重要的是他們的內心還有理想。漫長的黑夜里，知青們在煤油燈下看書畫畫，朱道平的夜晚更多的是用來畫畫，偶爾還聽聽英語，聽美國之音，聽BBC。

回望文革，朱道平認為，當年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是為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事實上，知青沒接受到多少教育。“貧下中農

告訴知青，毛澤東就是皇帝，坐在北京龍椅上呢。知青告訴農民說城里有汽車樓房，農民不相信，因為他們用的還是大清朝的煤油燈，勞動時用的是手推獨輪車。憶苦思甜，憶的不是解放前的苦，而是58年的苦，餓死了很多人，李家村靠近安徽，他們說安徽更苦，周圍村子里有很多人是當年從安徽逃過來的。”

不過，朱道平覺得在農村那幾年，自己親近了自然環(huán)境，也跟那些樸實的農民之間建立了感情，經歷那種艱苦環(huán)境的鍛煉之后，變得腳踏實地，對生活的奢求不再那么浪漫，當年的朱道平常常想著如果自己能回到南京城，即使做一個掃馬路的工人，也會覺得很幸福。

三年后，終于有了一個機會，被調到公社搞農藥研制，不久出現文革期間的美術復興，各地開始搞群眾性的美術創(chuàng)作運動。

1971年底，高淳縣開始搞群眾美術創(chuàng)作，朱道平參加縣里的美術創(chuàng)作，作品送到鎮(zhèn)江展覽，組織者看了作品后覺得朱道平的畫不錯，就把朱道平調到鎮(zhèn)江的美術創(chuàng)作班搞創(chuàng)作。

1972年，朱道平的一幅作品入選江蘇省美展，對此，鎮(zhèn)江的有關領導很重視，很快把朱道平調到“毛澤東思想展覽館”。展覽館設在金山寺，當時廟里的和尚方丈都已經被遣散還俗，寺廟就做了展覽館。白天有一些展館的員工，到了晚上就只有朱道平一個人住在廟里，每晚在方丈室改做的臨時畫室里作畫，四周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在鎮(zhèn)江的兩年里，朱道平創(chuàng)作了兩幅影響很大的作品，一幅是《山村夜校》，選取的題材是農村夜校，一群農民打著手電筒，從夜校里出來，畫面上有些樹，谷倉等，這幅作品參加了1973年的全國美展。另外一幅作品叫《不夜的山鄉(xiāng)》，畫的是農村水電站的夜景，表現農村新景象，有一定的美化、歌頌的性質。這幅作品參加1974年的國慶25周年畫展。當時的《新華日報》還做了專訪，主題是知青接受了貧下中農的教育鍛煉，創(chuàng)作出這些優(yōu)秀作品。

文革的美術復興時期，要求繪畫要反映新農村新面貌新事物，要反映“文化大革命”促進了生產力，促進了社會進步和發(fā)展，對畫法也有要求，要打破傳統山水畫的格式，要創(chuàng)新，這些對于本來就不畫傳統山水的朱道平來說，壓力并不大。文革繪畫強調創(chuàng)新，這個創(chuàng)新有具體要求，要“紅光亮”，要美化新農村，要很光明、很紅火。對于這一點，朱道平領會不夠了，他畫的兩張都是夜景，當時也有人說這個年輕人怎么老畫黑夜昵，顯然思想有些問題。

朱道平說，當初自己所以選擇黑夜這個題材，是因為在農村生活，對光太渴望了。一到夜晚，就只有煤油燈，出去看電影、開會，就打手電筒。煤油燈、手電筒的光亮，讓黑夜更加深遠、寂靜，廣大。農村那些漫長而黑沉沉的夜，讓朱道平對“光”有強烈的渴望和記憶。

1974年24歲的朱道平報名參加高考，因為年齡的原因，這是他讀大學的最后一次機會。那時候上大學，是推薦加考試，因為朱道平的作品參加全國美展，加上鎮(zhèn)江革命委員會宣傳組的極力推薦，朱道平順理成章地進了南京藝術學院學習。

進入南藝，朱道平讀的是裝飾專業(yè)，是實用美術，專業(yè)的培養(yǎng)目標不是成為藝術家，所以，學習內容比較廣泛，國畫、水粉、色彩、油畫、圖案，都要學，還要去工廠實習，朱道平去過宜興紫砂廠實習三個多月，給陶瓷畫圖案、上釉，到南通印刷廠畫獎狀的黑白稿，在無錫搪瓷廠畫茶杯、臉盆。只有少量的時間可以畫國畫，但是朱道平會克制畫國畫的愿望，因為畫得太多就叫專業(yè)思想不鞏固，會隨時被扣大帽子。

1977年從南藝畢業(yè)，朱道平沒被留校，原因是他在學校讀書期間只專不紅。剛進大學時，老師對朱道平期望很高，讓他做團支部書記，可是朱道平自己覺得不合適當，便轉讓給其他同學了。這讓領導覺得這個學生不求上進，對政治不熱心。生性內向的朱道平，平日里也不熱心集體活動，整天躲在畫室里畫畫，顯然是只專不紅的典型。所以，領導說，像朱道平這樣只專不紅的學生不能留校，應該讓他回去，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按照這個原則，朱道平就必須回到高淳去了。

高淳當時隸屬于鎮(zhèn)江地區(qū)，畢業(yè)前夕朱道平去鎮(zhèn)江轉關系，遇見原展覽館老領導，聽了朱道平的情況，老領導勸他不能回高淳，并設法安排朱道平留在鎮(zhèn)江地區(qū)工藝美術公司。鎮(zhèn)江地區(qū)有很多工藝品廠，如紫砂廠、木雕廠、玉器廠等，朱道平擔任這些廠的藝術指導。宜興紫砂廠的顧錦舟等最早的四個紫砂大師當年評工藝師，都是由朱道平等去組織評審材料的。

那期間，亞明等一批畫家下放在鎮(zhèn)江的五七干校，老先生們在那里搞創(chuàng)作，畫出了很多重要的作品，朱道平經常去看望他們，在繪畫上受到他們許多具體的指導。這一時期，朱道平的創(chuàng)作風格繼承了金陵畫派的傳統，深受傅抱石、錢宋亞魏的影響，以再現生活美和自然美為主要審美追求，作品較為寫實。

在鎮(zhèn)江工作了一年多，1979年朱道平調往南京，進入南京書畫院，成為專職畫家。

傳統：在師古人中尋找自我

師三人，讓朱道平從單一的繪畫語言狀態(tài)中跳出來，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繪畫語言。

進入南京書畫院之后，朱道平開始專心從事國畫創(chuàng)作，做一個職業(yè)畫家的目標已經很明確，也是從那時起，朱道平開始關注中國傳統繪畫?！弊鳛橹袊剿嫾遥览献孀?，要知道現在的技法是怎么演變過來的。而南京又是一個崇尚傳統，受傳統影響比較深的地方。亞明先生、林散之先生，陳大羽老師、畫院的曹汶院長，我都向他們求教過，他們都對我說：要學傳統，不要只看眼前，眼光要遠一點。80年代初期是一個反思的時期，上海辦四僧畫展，浙江辦黃賓虹畫展，這些畫展都對我影響很大，讓我發(fā)現傳統的深厚、廣闊?！?/p>

朱道平第一次看到古人的原作，很受震撼。石濤的靈活用筆、八大的鮮明個性，髡殘的綿密，無不讓朱道平嘆服。待看到黃賓虹時，朱道平更是被深深地吸引：原來還可以這樣畫畫，可以畫得這樣抽象，可以全部用線來組成。老年的黃賓虹更注重表現生命的躍動，令朱道平深受感動?！爱敃r去浙江寫生路過杭州，在杭州博物館看到黃賓虹的畫展，就不想回南京了，決定在杭州住一個星期，每天去看，每天去臨摹，悉心體會他的用筆，黃賓虹的著力點在形和質上，筆墨渾厚華滋，點線老到，尤其是線條，錯而不亂，是一種錯亂中的躍動。學習黃賓虹，讓我從單一的繪畫語言狀態(tài)中跳出來?！?/p>

80年代中期，朱道平開始探索自己的繪畫語言。那時，他承續(xù)江蘇畫派的畫法已經比較順手，再畫下去就會有點浮滑，像奶油小生一樣，但又不知道怎么突破，黃賓虹的畫拓寬了他的思路。從杭州回來后他開始用心琢磨，要改變風格，尋找合適的方法把線融進去。 我以前學設計，鋼筆速寫畫得很好，于是，我就探索把鋼筆用線和傳統用線結合起來。應該說，這些年的創(chuàng)作基本上就是沿著這個思路逐步發(fā)展過來，我孜孜以求的就是如何由最初的理念式的結合慢慢變成一種渾然天成的融合。

傳統對年輕的朱道平有著極大的感召力，在深受黃賓虹藝術影響的同時，更對歷代杰出的畫家，做深入研究和探討。范寬，董源，黃公望，漸江，梅清、石濤等畫家的作品，朱道平都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