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義
西峰開往環(huán)縣四合原的班車引擎已經響過一陣,正待起步。蘭州開往西峰的大巴倏地停在了近旁。車門剛一打開,一位七旬老人便踉蹌著下了車。他一手提著一只大塑料壺,一手拿個鼓囊囊的布袋不停地向四合原的班車搖晃:“師傅,請等一下,我要去四合原!”老人提著沉重的水壺,艱難可是迅速地挪近班車。乘務員將他擋在了車門下:“老人家,您提著液體東西不能乘車?!崩先思绷耍骸皫煾?,我提的是水,黃河的水。估計你也看見了,我剛從蘭州的車上下來?!背藙諉T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行就是不行,我不管你從什么車上下來,要上車必須安檢!我們馬上發(fā)車了,你就坐明天的車吧?!蔽鞣灏l(fā)往四合原的班車每天只有一趟。老人家急得滿頭冒汗,趕緊打開水壺蓋子,將嘴噙了壺嘴,淺淺地抿了一口,咕嚕一下咽了。乘務員淺淺一笑,說:“上來吧!”老人艱難地將水壺放上車,上來了。我的身旁正好有一個空座,老人和我成了鄰座??茨抢先耍娌亏詈?,滿臉皺紋,頭發(fā)和胡子都已花白,身子骨卻還硬朗。
他挨著我坐下,掏出一方手帕左一把右一把地擦汗,不停地說:“總算趕上車了,總算趕上車了。”
乘務員走近老頭。老人趕緊停下擦汗,從布袋里掏出一個折疊整齊的塑料床單,在折縫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個纏得硬邦邦的小塑料袋,解開來,取出一些票子,說:“去四合原?!睗M車的人都將目光轉向他,看了那么一瞬。接著便有人和他搭話,問長問短。
老人本是四合原人,居住在山區(qū)。十年前,政府將他們全家移民到了蘭州榆中。一去十年,老人這是第一次回故鄉(xiāng)。他說,他早就想回去了,可是家人們都不讓他回去,說他年紀大了,路途遙遠,受不了這長途跋涉的勞頓。這一次,他是背著家人偷偷回來的??纯此男欣?,我突發(fā)奇想,環(huán)縣是全國有名的干旱縣,四合原是最嚴重的干旱區(qū),老人帶的這一大桶黃河水,該不是給鄉(xiāng)親們的禮物吧。
說到四合原的干旱,老人的故事很多。他說,從前,山下還有個很小的泉子,向外滲著些許的水,那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眼山泉。環(huán)縣境內河水和泉水都是苦水,唯有這個山泉的水是甜水,方圓幾十里的山民和牲畜都飲用它。白天黑夜,通往這眼山泉的所有溝岔里都有趕著騾子馱水的人和挑著擔子挑水的人??墒呛髞韥砹耸?,鉆機在山山嶺嶺上到處打井,石油鉆出來了,泉眼卻干枯了……車上坐著的大多是穿紅色標志服的石油工人,聽著老人的話,他們的臉似乎都紅了紅。因為老人在敘述中說了一句:“狗日的石油鬼子來了。”
汽車在山道上盤旋。酷熱的初夏,車內悶熱得慌,有的人昏昏欲睡,東倒西歪的樣子,有的人已經將頭掛在胸前呼嚕大睡,有的人擰開純凈水瓶給身體補充水分。老人還在繼續(xù)著他的故事。
夏天里,赤日千里,環(huán)縣北部的山都被曬焦了。趴在山坡啃草根的羊群遠遠地看見山下一泓清水,會奮不顧身地沖下山坡,奔向水源。常常會有一些羊只沖下高崖,摔得頭破血流甚至斃命。有一年,一個農人在山下的地里用塑料薄膜養(yǎng)了一畦菜苗。老實的羊群看到白亮的塑料薄膜,誤認為是一池清水,沖下山來,直奔菜畦,有一只綿羊發(fā)現那不是水,對天長號一聲,一頭撞地,慘烈而死。
前些年,為了解決這里的人畜飲水,政府曾經用罐車給各村莊送水。罐車一進村,就有好多頭牛尾隨其后拼命追趕。罐車一停,雄壯的犍牛就拼命地用頭牴撞水罐,頭也撞破了,犄角也撞掉了,還在撞。那種悲壯的場景實在讓人心驚肉顫。
三個多小時后,班車出了環(huán)縣縣城,向北,向北,再向北。沿途又上來幾個乘客,都是當地人,有人向老頭搭訕,互致問候。下午一點多,開始上山。山路越來越陡,彎道越來越多,轉彎越來越急,路面越來越爛,而且全成了土路。過去一輛車子,便會卷起一條土龍,遮擋了人們的視線,久久不肯散去。班車在艱難地行駛,一顛三簸,有時碰到一道坎兒,引擎發(fā)出無奈的呻吟,吭吭哧哧老半天,上不去;有時還會向后溜出一大段,嚇得滿車的人大呼小叫。就有人對著車上的石油工人罵開了:該死的石油,弄沒了我們的水,踩僵了我們的地,碾爛了我們的路,逼走了我們的人……
蒼山如海,蒼山如海!到了這里,讓你最先領悟的一個詞兒便是蒼山如海。車到半山腰,從車窗望出去,你便會看到無數的山頭起起伏伏,擠擠挨挨,連綿數百千里,猶如波濤洶涌的大海。初夏時節(jié),本該是花兒的季節(jié),草兒的季節(jié),樹兒的季節(jié),可是這里全無。光禿禿的山嶺赤裸著身子曬太陽,皮膚被曬得焦黃黝黑。連綿的山嶺又似一群跋涉中的駝群,冒著烈日,蠕蠕地艱難前行。
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繞過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劇烈的顛簸讓每個人都醒來了,陡險的山路讓每個人都捏著一把汗,他們抱緊了前面的座背,抓緊了身旁的扶手,用眼神和心臟詮釋著提心吊膽四個字。車子沒有空調,車內空氣燥熱得緊,乘客們悶熱得慌。大家一個勁地將一瓶瓶礦泉水灌進腹內,想要熄滅心頭不時竄動的火苗,可是總難奏效。一車人中,只有我身邊的老人是平靜的,平靜得像一座山。他穩(wěn)穩(wěn)地坐著,目光一直盯著窗外,看遠山,看近山,看路,那目光中,一直飽含著深情。我?guī)状螖Q開水瓶,讓老人家喝口水,老人家總是謝絕,說他自小兒生長在這干旱缺水的大山,旱慣了,是條旱蟲,三天不喝一口水都不會渴?!霸僬f了,我比你們帶的水都多。我有一大壺的黃河水。黃河水比你們的礦泉水好喝多了。我不渴。”
又翻過幾座山,又繞過幾道梁。
“師傅,請停車。我到家了?!崩先送蝗缓傲艘宦暋?/p>
車子在一個山梁的半腰停下來。老人向我笑笑,說:“我到家了?!蔽蚁蛩c點頭。他提起那個布袋,提起那個沉重的水壺,向大家笑笑,說“我到家了”,然后下車。
大家一致請求師傅停下車子吹吹山風,休息休息,師傅答應了。大家紛紛下了車。
直到下了車,我才發(fā)現了一棵樹,一棵合圍粗的大楊樹,孤零零地站在眼前的這道山梁上,站在這群山荒嶺之中。樹頂如蓋,枝繁葉茂,樹陰如傘,遮蔽了大半個山梁。我像山里的羊只看到清泉一樣,撒腿跑下山坡,跑到大楊樹前,驚訝地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看了看每一根樹枝每一片樹葉,然后深情地將樹身抱住,久久不想放開。
這時,我才看到,坐在我身旁的那位老人,提著那個塑料桶,提著那桶沉甸甸的水蹣跚著也來到大樹前,定定地站住,熱淚盈眶地凝視著這棵樹,許久,許久,然后擰開塑料桶的蓋子,將清冽的黃河水嘩啦啦澆到樹根下,末了,還搖了搖,搖落最后一滴水……
我驚得發(fā)呆:“老人家,您這是……”
“這棵樹是我栽下的。我的家就是樹前面的那兩孔窯洞?!毖刂先酥甘镜姆较蚩慈ィ笄胺?,不遠處的山洼上,面南有兩孔窯洞,山墻已經坍塌,只留下兩個黑窟窿。老人說,當初,那就是他的家。二十歲上,他結了婚。結婚那天,他栽了這棵楊樹。這里連年干旱,山上寸草不生,根本栽不活樹。栽下這棵樹,他每天都下到山下的泉眼上挑水。挑回的水,人可以不吃,牛羊可以不喝,可是樹必須澆。就這樣,他每天一盆水,整整澆了四十年,生硬地將這棵樹澆活了,澆大了,澆壯了。移民的時候,他向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交代過,千萬不要砍伐了這棵樹,過些時候他會回來看它……
師傅在坡子上面喊上車。我招呼老人走,老人說,“我不走了,我到家了”。我遲疑了,這荒山野嶺的,哪兒是他的家,他晚上住哪兒?老人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那個布袋,呵呵一笑,說,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我?guī)е芰洗矄?,晚上,在樹下鋪開,睡上一夜,天一亮就坐車回蘭州。
我邁著遲疑的腳步向坡上走去。一位七旬老人,為了看一棵樹,為了給一棵樹澆上一次水,為了陪一棵樹睡上一個晚上,千里迢迢到這里來,這里面有沒有更深的含義?
口渴了,我從包里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放在嘴上,又取下來,蓋上。我轉身跑下山坡,再跑到那棵樹下,將包里剩下的兩瓶礦泉水全打開,嘩啦啦澆到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