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雯
凝望生命:論沈從文的文學追求
楊 雯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具特色的作家之一,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持著對生命的抒寫。他是一個對一切無信仰,卻只信仰生命的人,他用文學表達對生命的體悟,展現生命的美麗并探尋著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沈從文;生命神性;文學追求
初到北京的沈從文,雖然不時地被孤獨、寂寞、饑餓、寒冷侵噬著,文學卻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和力量,使他不至于消沉和絕望。對他而言,“寫作是一種永生愿望”。[1]他永遠以一種宗教般的虔敬和熱忱對待文學,“我除了用文字捕捉感覺與事象以外,儼然與外界絕緣,不相粘附。我應當如此,我必須如此。”[1]他在寫作與文學中得到一種生命重造的快樂。他追求的是一種為生命的文學。他的這種追求與他獨特的生命價值觀息息相關。
(一)倡揚生命神性及莊嚴
在沈從文看來,生命有兩個層次,一個層次是生命的物性,即“生活”。人與其他動物一樣,有著本能的欲求和沖動,以及為滿足需求而產生的種種行為,如衣食住行等等。這是人生存下來的基本條件。人需要“生活”,但如果只有“生活”,便與動物無異,人畢竟是‘萬物之靈’,在滿足了動物本能欲求后,應有超越生命本能的精神追求,這就是生命的第二個層次,即生命的“神性”,它是超越“生活”層面的屬于人生高尚理想與情操的活動。沈從文認為,生命沒有“神性”,人類就不能發(fā)展與進步,因為“這種激發(fā)生命離開一個動物人生觀,向抽象發(fā)展與追求的興趣或意志,恰恰是人類一切進步的象征?!保?]在他看來,生命神性居于形而上的超越性層面,而生命物性則居于形而下的世俗層面。生命一方面因與美與愛與情感合為一體而顯示出其神性,一方面又因與肉體連結而無法擺脫物質需求而顯示出其物性。從總體上來看,生命的神性與物性是一對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體,只有兩者處在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中,生命才能完美。生命的理想形態(tài)在于“神”存在于其中,生命因之顯現出神性。然而令沈從文感到苦悶的是,神性在現代文明社會已不復存在,現代人因沉淪于物性的生活,對美與愛極度漠視,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動物人生觀。因此,他主張用文字作為工具,進行一項“清潔運動”,從而恢復生命神性,實現生命價值。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沈從文對生命價值的獨特思考。
(二)追求人與自然相契合
沈從文是在古樸原始、神奇浪漫的湘西的滋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自然之子”,他一生鐘情于自然,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他的人生乃至整個生命都與大自然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沈從文那里,“自然”這一概念具有多重指向,“既指向人處身其間的天然物質環(huán)境,又指向人自身的未加虛飾的真實生命狀態(tài),其深沉哲學意蘊是指向一種與生命相通的自由精神品格和自然品性?!保?]在他看來,健康的人類生命形式是那種孕育于自然,與自然契合無間的生命形態(tài)。他神往于人與自然契合的理想境界,并把它作為一種生命理想來追求。沈從文對生命的看取和理解與他的生命經歷具有內在的聯系。從鄉(xiāng)下到都市的經歷,沈從文目睹了文明進步表面下隱藏的“自大、驕矜,以及懶惰、私心、淺見、無能”等種種惡習。自然人性在這里已被扭曲、異化,人的精神處于嚴重的失衡中。他痛心于現代社會生命的普遍淪喪,希望通過確立正確的符合人性的生命價值準則來改造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使人們從異化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生命與自然相通,生命就是自然,自然就是生命,人與自然相契合。沈從文這樣的生命價值觀告訴我們,生命價值的實現途徑永遠通向自然,通過自然而抵達神性。如果偏離這一途徑,就會造成生命的扭曲,生命價值也就無從實現。
因為有了對生命價值的獨特理解,沈從文的文學世界便呈現出別樣的風貌。通過閱讀他的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兩種不同的描繪筆墨,一種描繪的是湘西鄉(xiāng)土世界,展示鄉(xiāng)村生命形式,一種描繪的是都市世界,展示都市的生命形式。這兩種生命形式具有對立與對照的關系,代表了沈從文不同的生命理想和情感取向。
(一)湘西生命:自然而雄強
沈從文在評述自己的一個散文選集時曾說,他的“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種‘鄉(xiāng)土抒情詩’氣氛,而帶著一份淡淡的孤獨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保?]這用來評述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是非常貼切的。“鄉(xiāng)土抒情詩”氣氛與人生悲憫感是他創(chuàng)作的內在質素,使他筆下的湘西世界洋溢著一股濃郁的牧歌情調:一條微濕的青石板河街,一條碧綠的小溪,一片青山竹林,一個楓葉火紅的十字路口,一片澄黃明綠的橘園,都是他筆下常見的風俗畫和風景畫。沈從文始終關注著湘西社會的各色人物,如淳樸善良的兵士、終生在水上漂泊的船工水手、生活艱辛的農民以及土匪、童養(yǎng)媳、娼妓等等,并對他們懷著不可言說的溫愛和親切?!栋刈印分?,叫柏子的水手處在社會的最底層,幾乎一無所有,他每月一次花盡用性命掙來的錢,為的只是能和相好的妓女會上一面。在水手與妓女這樣看似畸形的戀情中,卻飽含著情人間真摯的情感,他們的愛濃烈而真誠,雖然沒有穩(wěn)定的婚姻形式,卻都把真摯的情感置于生命的高處,這在沈從文看來,卻是一種符合人性而且不失為神性的生命形式。在《雨后》、《采蕨》、《阿黑小史》等小說中,沈從文讓其中的人物在生命意識的支配下,以近乎放蕩的情愛方式生活在青山綠水間,在這里,他們的生命原則與自然的神意合一,顯示出了自由自在的生命本色,呈現出一個原始野性的生命世界。三黑子,勇敢、熱烈、有主見、有理想,在他身上,有著一股雄強的生命活力;老水手滿滿,善良、勤勞、熱情、堅毅、智慧,是湘西淳樸民性的代表。在這些人物身上都表現出了自然率真的湘西生命精神及理想的生命形式?!堕L河》中的少女夭夭,聰慧、純潔、活潑、機靈,渾身由內而外散發(fā)著自然純真之氣,和《邊城》中的翠翠一樣,都是作者生命理想的化身。當然,沈從文并不只是單純地展現牧歌情調,而是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痛和隱憂。他的好朋友朱光潛先生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數民族在心坎里的那一股深憂隱痛?!保?]不過,沈從文反映現實與看取的方式較為特殊,“他不是從社會變革與階級解放的政治角度,而是從人性與生命形式“?!迸c“變”的交錯中展示湘西下層民眾在民族與階級多重壓迫下的生命形式,發(fā)掘他們身上在重壓下掩抑不住的人性光輝與神性本質。”[4]《丈夫》是沈從文自己喜愛的作品,沈從文在丈夫與妻子的身上寄予了喚起人性覺醒和人的自主意識的生命理想。在他看來,丈夫和他的妻子雖看起來卑微而低賤,但他們都是善良的,在他們身上依然有著樸實的情感和單純美好的靈魂。總體來說,沈從文的湘西生命形式,代表了沈從文基于自身生命體驗“向人類遠景凝眸”的生命理想。他借藝術之筆,在對湘西生命形式的頂禮膜拜中,將湘西變成了顛覆都市文明的參照。
(二)都市生命:陰暗而病態(tài)
沈從文筆下的都市生命形式與湘西生命形式相互對立和對照。湘西世界里的自然的生命精神與雄強的生命力在都市世界里幾近消亡,沈從文看到了都市世界普遍存在的文明病癥,于是他將筆鋒落在了都市生活的原生態(tài)與陰暗層面。他從批判人性異化的生命立場切入都市社會,對知識分子與都市紳士階層生活樣態(tài)的審視與批判成為他的主要視點。他對都市上層病態(tài)生活的反映可謂窮形盡相、神形兼?zhèn)?,如《或人的太太》、《嵐生同嵐生太太》、《八駿圖》、《有學問的人》、《若墨醫(yī)生》、《大小阮》、《紳士的太太》等等,這些小說從總體上來看呈現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衣冠社會,映照出了都市上層生活沉淪的面影。懶惰、怯懦、虛偽、病態(tài)成為當時都市文明病的一大特征,都市文明病造成了人性的失落和扭曲,形成了閹宦觀念?!八禄掠^念”或“閹寺性”一直是沈從文著力針砭的生命病相,其危害非常嚴重。“至于閹寺性的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保?]這種人只會使國家和民族墮落,而不能擔負起民族的重任。如《八駿圖》里的“八駿”都是飽學之士,可在表面文明的面相下卻隱藏著性壓抑與性變態(tài)的心理病相。通過對“八駿”心理病相的揭示,沈從文指出正常健康的性愛是人的自然欲求與基本需要,是生命意識的表現,如果過分壓抑就會導致人性異化。因此人應當保持自然、和諧、健康的生命狀態(tài),反對對生命的閹割與戕害,反對背離生命本質的“寺宦觀念”。我們從中可以看出,沈從文追求自然人性,追求“人與自然契合”的生命理想。有學者指出,“描寫都市人生的小說,實際上對于沈從文并沒有完全獨立的意義,它總是作為他整個鄉(xiāng)村敘述體的一個陪襯物或一個補充而存在的?!保?]這是極有見地的,沈從文在對湘西生命世界與都市生命世界的描述中,從整體上來說是向湘西世界偏移的。但這并不表明都市世界的無足輕重,相反,正是因為都市世界的存在,才更加凸顯湘西世界的完整與深刻。他始終用“鄉(xiāng)下人”的視角與眼光打量著都市世界,因此在情感取向上,對湘西世界的平和與寬厚在都市世界里就變得尖刻起來,并不時流露出諷刺的鋒芒。
總之,沈從文以獨特的生命價值觀為基礎,構筑了一個以生命為指歸的文學大世界,完成了他對為生命的文學的追求。當這種文學追求因時代風云的變幻而無法進行下去時,他毅然放棄寫作而轉向考古,在塵封的古物中來感受生命的律動,用沉默的方式守護自己為生命的文學。因為“生命是無處不在的東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義……說到頭來還是鮮鮮的人生?!保?]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吳投文.論沈從文的生命價值觀[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1).
[3]朱光潛.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J].花城,1980(5).
[4]吳投文.論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湘西生命形式[J].遼東學院學報(社科版),2006(6).
[5]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I206.7
A
1673-1999(2011)02-0116-02
楊雯,女,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410081)文學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代文學。
201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