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帥彬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敦煌寫卷里“日”和“曰”二字字形?;煜础叭铡背懗杀庑?,“曰”常寫成瘦長形。大家可能認為這是書者下筆隨意,加之“日”“曰”區(qū)別本來不大,所以才混淆的??墒枪P者不這么認為。筆者認為“日”“曰”混淆,“日”寫成扁形,“曰”寫成瘦長形是有理據的,甚至是更合理的。
“日”字,《說文·日部》云:“日,從○一象形。”段玉裁注:“○,象其輪廓;一,象其中不虧?!保?]即“日”是會意字,外邊的方框像太陽的輪廓。古代的人們畫象征太陽輪廓的方框時,大多畫成扁形,這一點可以從“日”字的甲骨文及其甲骨文以后的字形看出。
據《五體漢字匯編》所記載的“日”字字形來看,在《說文》以前沒有“日”字字形是瘦長形的,而后直至北魏以前也只有東漢年代最晚的天發(fā)碑作,而且只此一例,其他的“日”字字形都是扁形的。也就是說,“日”最早是在東漢末年開始變成瘦長形的,而后在魏晉時期開始滋生繁衍并且最終定形。瘦長形的“日”在東漢末年開始發(fā)端到魏晉時期最終定形,這其中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應該是功不可沒的。遺憾的是,即便瘦長形的“日”取得了官方正字的地位,但是由于其不符合“日”字從古文字發(fā)展而來的脈絡,也不符合它的造字原型,所以它仍然沒能被世人廣泛地接受。在《說文》將瘦長形的“日”字字形作為正字記錄下來以后的較長一段時間里,普通文人仍然使用著習以為常的,由古文字字形繼承而來的,并且符合造字原理的扁形的“日”,這一點可以從敦煌寫卷里“日”字的字形中窺見一斑。下面我們再來看看“曰”字。
“曰”字,《說文·曰部》云:“曰,從口乙聲,象口氣出也。”段玉裁注:“各本作‘從口,乙聲,亦象口氣出也’,非是?!葱⒔浺袅x〉曰:‘從在口上,象氣,人將發(fā)語,口上有氣?!駬!保?]即不管“曰”是“象口氣出也”還是從“在口上”,“曰”都是個指事字。外邊的方框像說話時“口”張開的樣子,而“”則像說話時口上所出的氣,所以“ ”是在“口”上面的,從字形結構來說,“曰”應該是個上下結構的字。故“曰”寫成瘦長形是符合“曰”字的構形原理的。這一點也可以從“曰”字的甲骨文及其甲骨文以后的文字字形中得到驗證。
從以上“曰”字字形我們可以看出,“曰”字到漢代都是“一在口旁”的指事字,并且指事意味很明顯,因為在漢代的“曰”字字形里,右邊也是“橫豎”的筆畫,而不是“橫折”的筆畫。也就是說“曰”字完全變成現在的扁形至少應該是東漢以后的事情了。
從上面“日”“曰”的字形發(fā)展我們可以看出,“日”本身不是瘦長形的,“曰”本身也不是扁形的,都是在《說文》中被規(guī)定成那樣的。但是為何《說文》中“日”是瘦長形,“曰”是扁形,卻不甚清楚。小篆“甘”字作[5],與“曰”作很相似。大概是因為“曰”字與“甘”字古文太相似,所以隸書為作區(qū)別才將“曰”變成扁形,同時右上角不連筆。這樣一來又與原本圓扁的“日”字字形太相似,二字只有右上角的方框是連筆還是斷筆的區(qū)別,所以為作進一步區(qū)分,“日”就寫成瘦長形的了?!墩f文釋例》卷十六:“鐘鼎文曰字作……蓋乃指事字,非乙聲也。其所以作者,甘字古文有二形,故字以一記于口旁,不正在口上?!保?]由上可知,古文“甘”“曰”二字只是“一在口上”或“一在口旁”的區(qū)別,所以極易混淆。隸變以后,為了與“甘”字相區(qū)別,本來瘦長的“曰”變成了扁形;又為了與扁形的“日”字相區(qū)別,本來扁形的“日”字就變成了瘦長形。隸書的筆畫是變圓轉為方折,所以古文“日”字右上角的連筆圓形和古文“曰”字右上角的斷筆方框,這個本來有區(qū)別意義的筆畫也都變成了連筆方框,沒有了區(qū)別作用,最終導致“日”“曰”二字只有瘦和胖的區(qū)別。
我們說“日”“曰”二字字形在東漢以前都是“日”是扁形,“曰”是瘦長形。所以,如果推測正確的話,查《說文》以前的手寫材料,我們的結論應該可以得到驗證。下面我們來看看《戰(zhàn)國楚竹書》和《武威漢簡》中“日”“曰”二字的字形。
《戰(zhàn)國楚竹書》(七):
《武威漢簡》[10]:
《甲本服傳》(一)第三十八簡:“成也年十九至十六為長殤十五至十二為中殤是一隻八歲為下殤不滿八歲以下皆為無服之殤以易月以易月之殤而無服故子生三月則父命”此二“日”分別作。又該卷第十簡:“繼母之配父與因母同故孝子弗敢殊也·慈母如母 慈母者何也傳妾之毋子者妾之毋母者也父命 妾女以為子命子女以為母若是則生養(yǎng)之終”。該簡有三個“曰”,分別為。
按:《武威漢簡》所書字體為隸書,具有相當的隸書筆意,改小篆圓轉的筆畫為平直方正的筆畫,略微寬扁,橫畫長而直畫短,呈長方形狀,講究“蠶頭雁尾”??梢钥闯?,“日”和“曰”雖都已變成扁形,但仍有明顯的不同?!叭铡弊钟疫吺菣M折,連筆,保持甲骨文太陽的輪廓狀,直接變圓轉的筆畫為方折,與其象形意味相合;但“曰”字上面的一橫是單獨的指事符號,故沒有和右邊的一豎連起來,仍然是“口上有氣”的指事字,構形原理還能看出來。所以此二字有明顯的不同。終觀整個《武威漢簡》,“日”和“曰”都作以上寫法??芍健段渫h簡》時期,“日”和“曰”都還不是以胖瘦來作區(qū)別的,它們之間的差異遵循的還是其造字之初的構形原理。
由于《說文》記載這兩個字字形時與實際使用有出入,所以《說文》記載的這兩種寫法并沒有被世人廣泛地接受。故到了唐朝,在民間人們還是沒有把“日”和“曰”分別寫成《說文》中所規(guī)定的樣子,而是依舊按照他們習以為常的寫法書寫,即“日”是扁的,“曰”是瘦長的。
敦煌寫卷大多是唐朝時所書的卷子,其中“日”和“曰”常混用,“日”常寫成扁形,“曰”常寫成瘦長形。下面我們來具體看看敦煌寫卷里“日”“曰”的使用情況。
斯二十三號 妙法蓮華經[11]
按:斯二十三號《妙法蓮華經》中共三個“日”,一個“曰”??梢钥闯?,該卷中的三個“日”與該卷中的唯一一個“曰”寫法很相似,都是扁形。
斯二十四號 妙法蓮華經卷第四
按:斯二十四號《妙法蓮華經卷第四》共有“曰”七個,無“日”。這七個“曰”無一例外地都寫作瘦長形。如果沒有上下文語境的話,恐怕我們很難判斷它究竟是“日”還是“曰”。
伯二一七三號 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宣演卷上
按:此卷有“若爾涅槃經白羊角等喻不相應”一句,該句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八十五冊古逸部《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宣演》作“若爾涅槃經曰羊角等喻不相應”。根據文意,《大正藏》正確。此句“曰”字誤作“白”,故不計入“曰”的字形。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該卷“日”“曰”字形區(qū)別很明顯,這顯示了其作為“御注”經卷的嚴肅性。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偶爾有“曰”寫成“日”的例子,如例3“曰”作和例15“曰”作,和該卷的“日”字形無別。但這種情況必定是少數。說明了“日”“曰”的正字字形在官方還是得到了較好地執(zhí)行。
通過分析“日”“曰”二字字形的發(fā)展脈絡可知,“日”“曰”二字在東漢以前都不是“日”是瘦長形,“曰”是扁形的。這一點出土的《戰(zhàn)國楚竹書》和《武威漢簡》都為我們提供了有力證據。“日”“曰”二字變成今天的樣子是《說文》以后的事情了,并且這種變化是不符合“日”“曰”二字的造字原理的。所以敦煌出土的大量寫卷為我們提供了唐朝前后這一段歷史時期中“日”“曰”二字的具體使用情況,為我們了解漢字的具體細節(jié)的發(fā)展提供了可靠的證據。同時我們也不能盲目地將這種不符合我們當代漢字字形的漢字都歸納為俗字,這是以今例古的做法。因為俗字是一個歷時的概念,只有在具體的一個時代里我們才能判斷一個字的正俗,否則就是以偏概全。而我們今天所講的扁形的“日”和瘦長的“曰”字在唐朝前后時期就是俗字。因為官方通行的是《說文》里的字形,而民間卻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們說它們是那個時期約定俗成,但是沒有取得官方正字地位的俗字。
[1][3][5][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許惟賢整理.《說文解字》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2:359,359,358.
[2][4]劉建編.五體漢字匯編.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12:1019-1020.
[6][清]王筠撰.說文釋例.武漢市古籍書店影印,世界書局印行,1983.4:761-762.
[7][8][9]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2:65,26,16.
[10]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武威漢簡.甘肅省博物館,北京:中華書局,2005.該書圖版不標頁碼,以簡數標目.
[11]黃永武博士主編.敦煌寶藏.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75.本篇論文所引敦煌寫卷原文如不做特殊說明均引自該版本《敦煌寶藏》,以后不作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