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堅勇/文 李世昌/評
手頭有一部《中國文化史詞典》,閑暇無事,隨手翻翻,卻見到這樣一條詞目——驛站,詮釋為:古時供傳遞公文的人或來往官員途中歇宿、換馬的住處。后面還有一系列與此有關的詞目,林林總總,凡20余條,在惜墨如金的詞典中占去了差不多三頁的篇幅,可見這詞條的負載是相當沉重的。
漸漸地,心頭也跟著沉重起來,窸窣翻動的書頁,翻卷起一幕幕褪色的史劇,云煙漫漫,翠華搖搖,在車輪和馬蹄聲中連翩而過。那快馬的汗息挾帶著九重圣意和浩浩狼煙;凄清的夜雨漫潤了整整一部中國文學史;車轔轔,馬嘯嘯,灑下了多少瞬間的輝煌和悠遠的浩嘆。合上書頁,你不能不生出這樣的感慨:這兩個藏在詞典深處的方塊字,竟負載著多么恢宏的歷史文化蘊涵!
詞典上的解釋似乎過于矜持。感覺深處的驛站,總是籠罩在一片緊迫倉皇的陰影之中,那急遽的馬蹄聲驟雨般地逼近,又旋風般地遠去,即使是在驛站前停留的片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輪值的驛官匆匆驗過火牌,簽明文書到達本站的時間,那邊的驛卒已經(jīng)換上了備用的快馬,躍躍欲試地望著驛道的遠方。晴和日子,驛道上滾滾的煙塵會驚擾得避讓的行人惶惶不安。此刻,在田間勞作的農夫會利用擦汗的機會,望一眼那遠去的快馬,心頭難免一陣猜測:那斜背在驛卒身后的夾板里,究竟是什么文書呢?是升平的奏章,還是戰(zhàn)亂的情報?或者會不會什么地方又發(fā)生了災荒?那么,或許過不了幾天,從相反方向馳來的快馬,少不了要降下抽丁增稅的圣旨哩。農夫嘆息一聲,西斜的日頭變得陰晦而沉重。若是在夜晚,馬蹄在驛道上敲出的火花瑰麗耀眼,于是在門首搗衣的村婦便停下手來,一直望著那火花漸去漸遠,然后一切又歸于沉寂。但有誰曾把這月下的砧聲和驛道上的馬蹄聲作過類比和聯(lián)系,寫出思歸目送驛馬遠去時的悲劇性感受呢?
驛卒的神色永遠嚴峻而焦灼,那充滿動感的揚鞭馳馬的形象,已經(jīng)成為一幅終結的定格。
關于驛站,人們很難淡忘這樣一幅古意翩然的風俗畫:清晨,羈旅中的文士又要上路了,站在驛館門前,他似乎有點踟躕,似乎被什么深深地感染了。眼首細雨初霽,柳色清新,屋檐和驛道被漂洗得纖塵不沾。遙望前方,淡淡的晨霧籠罩著蒼涼寒肅的氣韻,文士的心頭顫動了,一種身世之感頓時涌上來,他要寫詩了。但行囊已經(jīng)打好,就不愿再解開,好在驛站的墻壁剛剛粉刷過,那泥灰下面或許隱映著前人留下的詩句,那么,且將就一回吧。當他在粉墻上筆走龍蛇時,驛站的主人便在一旁給他捧著硯池,圍觀的人群中則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贊嘆,文士酣暢淋漓地一揮而就,然后飄然遠去。
這里的驛站題詩只是一種典型情境,典型情境可能發(fā)生在陽關,也可能在別的任何地方;遠行者身邊可能有執(zhí)袂相遇的友人,有舉起的酒杯和深情的叮囑,也可能沒有。反正,對于那個時代那些文人來說,興之所至,在驛站的墻上涂抹幾句詩,是很平常的事,驛站的主人不會認為這有污站容,寫詩的人也不覺得有出風頭之嫌,圍觀者更不會大驚小怪。到底有多少詩就這樣“發(fā)表”在驛站的墻壁上,恐怕誰也沒有統(tǒng)計過。
是的,驛站的墻壁,是恢宏富麗的中國文學中的一部重要分冊。
但驛站終于坍塌了,坍塌在歷史的風雨中。
我曾經(jīng)設想,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跋涉在荒野的深處,去辨認每一座驛壁上斑駁的詩文。我只要一頭毛驢、一根竹杖,沿著遠古的驛道,年復一年地探尋歷史的殘夢和悠遠蒼茫的文化感悟。
可惜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今天,你可以極隨意地找到一座香火不很清淡的寺院,也可以找到各種風格的仿古酒樓,但到哪里去尋找一座古韻猶存的驛站呢?
于是又忽發(fā)奇想,如果能找到幾堵尚未坍塌的驛站的墻,借助超顯微技術的透視,我們將會看到隱沒在其中的層層疊疊的詩篇,連帶著鮮活靈動的歷史人物和故事,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你可能是第一次見識。偶爾看到幾首相當熟悉的,那就是經(jīng)過流傳的淘汰而得以不朽的好詩了。這時候,你才會發(fā)出由衷的慨嘆:自己手頭那些歷朝歷代的詩集,原來是多么貧乏而缺少色彩!
這設想有點像童話,一則關于驛站的童話。
[感悟]本文歷史文化內涵豐富。作者以敏銳的觀察、優(yōu)美的文筆向讀者展示出他對歷史文化的獨特感悟,感染力強。文章由辭書中的“驛站”詞目開篇,引出話題,第 3段“詞典上的解釋似乎過于矜持”是為下文集中描寫驛站張本;中間幾段作者描寫了想象中的驛站,對驛站的歷史與現(xiàn)代文明的關系作了生動的文化闡釋,揭示并豐富了驛站的歷史文化內涵;結尾作者忽發(fā)奇想,而作者又深知這設想有點像童話,多少流露出未能找到古驛站這一“歷史殘夢”的遺憾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