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玖萍
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的讀楊絳先生的散文 《老 王》,不僅僅是因為那質(zhì)樸簡約的語言,更是為流淌在散文中的至美人情。一直以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喜歡這篇散文,為什么每次讀它都能產(chǎn)生一種說不出的情愫,為什么每次都沉浸在這平平淡淡,無陰無晴的文字中不能自拔,直到年近不惑,重讀先生的《我們仨》、《干校六記》、《走到人生邊上》,終于找到了散文中“這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的人得愧怍”的原因:那是一個幸福的妻子、幸福的母親在享受天倫之樂時對自己、對人生、對社會的反思。“愧怍”二字折射出的是一顆令人高山仰止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心。老王的善讓人贊美,老王的苦令人同情,而散文中先生的至美人情讓人自慚形穢的同時,卻又讓我感到陣陣溫馨,愿意徜徉其中。
本文寫于1983年3月,這一段時間是先生夫婦在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之后,在遭受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之后,第一次真正的回歸到安靜祥和的生活之中,心靈在經(jīng)歷了長期的痛苦跋涉之后終于找到了棲息之地。
1977年,在胡喬木的幫助之下,先生夫婦結(jié)束了在北師大外語系小紅樓的借居生活,搬進(jìn)了三里河寓所,擁有了意料之外的寬敞的房子,有了固定的家,有了自己的書房,可以自由而不受干擾地創(chuàng)作研究。女兒女婿也和他們一同居住,共享天倫之樂。無論是作為學(xué)者、作為妻子、還是作為母親,作者在這一時期都是幸福的,此種磨難后的幸福怎能不是幸運呢?先生本就不是一個追求物質(zhì)的人。
1978年到1979年,錢瑗去英國留學(xué),使得作者飽受思念之苦。1979年錢瑗從英國回來后說,她今后再也不出國,再也不離開家了。之后的幾年他們一直其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這也許是先生晚年最幸福的幾年。
1980年,錢鐘書辭掉文聯(lián)職務(wù),掛職賦閑在家,創(chuàng)作他的著作《管錐篇》,而作者也致力于她的代表作《堂吉訶德》的翻譯。生活不僅和樂而且自由寧靜,一向知足常樂的作者忽然間得以享受如此之生活,怎能不感謝上蒼,說自己是幸運的呢?
三輪車夫老王是個單干戶,沒有組織,這在那個混亂的社會是非??膳碌氖虑椋瑹o組織意味著無政治方向,無政治方向就有反革命的嫌疑。這是老實的老王在社會政治上的不幸。
老王飽受肉體的摧殘,他幾乎是半個瞎子,一只是 “田螺眼”,而另一只眼也患有夜盲癥不太看得清楚,因此他生意慘淡,這是老王身上最明確的不幸。而關(guān)于此不幸的成因卻又有兩種不同的說法:其一是說老王年輕時不老實,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其二是說老王從小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因此老王的這種肉體的不幸是大家的共識。而作者卻認(rèn)為后者的不幸比前者更為不幸,為什么呢?作者不是一個崇尚物質(zhì)的人,在此為什么把物質(zhì)抬得如此之高呢?仔細(xì)想想前者的答案中顯示老王年輕時可能有過愛的追求,有過愛的體會,而后者卻不能表現(xiàn)這一點。為愛而受傷害遠(yuǎn)勝不知愛為何物。
老王無親無友,孤苦伶仃,可他內(nèi)心深處卻又潛藏著對親情的強(qiáng)烈渴盼,正因如此當(dāng)作者問他的家時,他的回答卻是“住那多年了”?!岸嗄辍闭f明老王在此地居住的時間長了,這也許是他一生居住的地方,也是他父母留給他的藏身之所,可此地在老王心里卻不是家。“家”和“住處”的區(qū)別是什么?“住處”是客觀的、物質(zhì)的地點、房屋,而“家”卻是有溫暖、有愛的場所。老王不答“家”而是答“住處”不正反映了老王對家、對親情的渴盼嗎?一個生活都難以保障的人,在精神上又有不切實際的渴求,這是不幸中的大不幸。
愧怍即慚愧的意思。而散文原來的句子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從“多吃多占”到“幸運”反映了作者從生活到靈魂的反思?!岸喑远嗾肌眱H是指作者對吃了老王的雞蛋而感到慚愧,“幸運”所指的卻包含著精神的成分。從文章中可以看出物質(zhì)上作者給了老王很多的幫助根本談不上多吃多占,但精神上它忽視了老王精神的追求而老王卻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
老王沒有家卻有對家的渴盼,這一點作者她在與老王的對話中是知道的,“家”和“住處”的區(qū)別作者是明了的。在錢瑗和錢鐘書相繼離開后,作者在《我們仨》里這樣寫道:“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dāng)作 ‘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睕]有愛就沒有家,作者卻無視了老王對家的渴盼,回憶起來感慚愧。
老王為“我們”家送冰“主動”要求車費減半,而我卻“當(dāng)然”不要他減半收費;老王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而我卻“一定”要給,老王擔(dān)心我們沒錢看病,我卻對此一笑了之;老王生病,我雖然給錢卻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吃的是什么藥;老王扶病串門,托人捎話我們也是不置可否;老王送來雞蛋和香油,而我沒有讓他進(jìn)門喝茶;老王死了,我們竟然不知情,不知他是回族人,不知道他葬在哪,也沒有過問此事?;仡欉@些,對于作者這樣坦蕩、淡泊的學(xué)者怎能不覺的慚愧呢?回歸人性的本質(zhì),尊重先生的人格,遵循先生的情操,這份愧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內(nèi)心真摯的歉意,是作者靈魂的懺悔,更是對自己靈魂的解剖,對自己人格的錘煉。
從自己的靈魂深處解剖自己,對自己做錯的事件敢于誠摯的表示歉意,不是一般人所能為,其高尚的品格,至美的人情讓人望塵莫及,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