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陳生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0)
《史記》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其中包羅萬象、涵蓋甚廣,有“中國文化百科全書”之稱。其中匈奴、朝鮮、西南夷、儒林、酷吏、游俠、貨殖等列傳已具有了專門史性質?!妒酚洝でZ生列傳》事實上也已經具有了文學史的意義,并且司馬遷在此卷中展示了其獨特的文學史研究方法和思路,表現出明顯的文學地理學思想。這不僅在中國文學史的研究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即使在今天的文學研究中也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史記》以紀人為中心,其中帝王、公侯、將相、政客、士子、刺客、游俠、商賈,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專書文人及文學作品的僅有《屈原賈生列傳》和《司馬相如列傳》兩卷。我們以《屈原賈生列傳》為例稍作研究,便可看出此卷很大程度上已經具有了文學史的意義。
首先,司馬遷已有為文學作史、為文人立傳的意識?!肚Z生列傳》整卷著重強調屈、賈二子博學多才,擅長辭賦,而他們的經濟之才顯然已居于次要地位。實際上,二子仕途多舛,在政治上確實無甚建樹,甚至可以說是政治上的失敗者,然論其文才,足可冠蓋當世。司馬遷在此卷中一字不差全引屈原《懷沙》和賈誼《吊屈原賦》、《鵩鳥賦》等三篇長賦,并花費一段筆墨評論屈原《離騷》。這些內容幾乎占全卷的一半?!肚Z生列傳》中說屈原作《懷沙》前被上官大夫讒害,“襄王怒而遷之”,屈原心力交瘁行至湖畔,與漁夫對話后,作《懷沙》之賦,遂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明志。又說賈誼“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焙蟆伴L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盵1](P2492)司馬遷在此已經注意到了文人的際遇及生存環(huán)境對文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對屈原、賈誼二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背景及作品進行了研究和客觀評述??梢娝抉R遷對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已十分重視,對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意義已有了敏感的認識。文中還提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彼抉R遷已看到了一個地域性文學族群和以幾個作家為代表的一種文學樣式或文學風潮在一個地域空間內的盛行。袁行霈先生曾指出:“司馬遷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不但為屈原、賈誼這兩位文學家立傳,而其筆墨涉及宋玉、唐勒、景差等屈原之后賈誼之前的辭賦家,已經算是有了文學發(fā)展的初步描述。”[2](P3)司馬遷敏感地注意到了與楚辭相關的這個特殊的文人群體和文學現象,并將其載入史冊,為后世文學史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歷史資料。
其次,司馬遷已經具有了文學批評的意識。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文學創(chuàng)作是文學史的主體,文學批評和鑒賞則是文學史中不可或缺的翼翅?!肚Z生列傳》中,司馬遷對屈原及其作品的評價甚高。他認為屈原的《離騷》兼具《風》、《雅》之優(yōu)點,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狈Q《離騷》“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成芳物。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彼抉R遷在此高度評價了《離騷》的文學價值和藝術成就,認為其風雅兼?zhèn)洹⑽募s辭微。他又以文推志、以意逆志,斷定屈原志潔行廉,“與日月爭光可也?!贝颂幬膶W批評與文學鑒賞兼有,《離騷》的文學價值和歷史意義就此凸顯。
司馬遷已意識到屈、賈二子的文學才華及其文學作品的價值將對二子的歷史地位產生重大意義。司馬遷是最早給屈原立傳的人,在此之前有關屈原事跡見諸文獻者寥寥無幾。尤其在屈原所處的時代,基本沒有關于屈原的記載流傳下來。正因如此,現代不少學者對屈原其人其事表示懷疑?,F代有關屈原生平事跡的史料,大部分來自《屈原賈生列傳》。司馬遷一篇列傳,使得屈原流芳千古。司馬遷在為屈原、賈誼立傳之時,顯然對二子的文學才能甚為嘆服。對《離騷》的高度評價,對三篇賦文一字不差地摘錄,不止是司馬遷對二子文章的欣賞,更因為在司馬遷看來,這些文學作品的思想價值及其所取得的藝術成就,應該永載史冊、流傳千古。事實上,《屈原賈生列傳》之后,屈原、賈誼確實更多地以一個文學家的身份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屈原、賈誼的文學作品也一直被人們熱捧和研究,千年不衰。二子文學史地位,確由司馬遷的一卷列傳而就此奠定。
我國古代雖然沒有“文學史”這個專業(yè)術語,歷代史家、學者也沒能有意識地、系統(tǒng)地去建立一門“文學史”這樣的學問。但這并不說明我國古代學者沒有文學史研究的意識和文學史方面的研究成果。事實上,中國學者自古至今都沒有停止過對文學作家、文學作品、文學現象、文學體裁的研究,并且成果之多可謂汗牛充棟。文學史家的所有工作,歸根結底“就是對過往時代的文學現象進行歷史性的追尋與把握?!盵3](P89)那么應該用一種怎樣的思路,在一種什么思想的指導下,去追尋和把握這種歷史性呢?前人的研究實際上都秉承了某種史觀并體現著某種研究思路和治學思想。我們進一步對《屈原賈生列傳》進行研究就會發(fā)現,司馬遷已經具有了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地理學思想。文學地理學是一門融合文學與地理學研究、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空間研究為重心的新興交叉學科或跨學科研究方法,其發(fā)展方向是成長為相對獨立的綜合性學科。梅新林先生已率先提出了文學地理學的兩大理論支柱“場景還原”說與“版圖復原”說。[4](P4)其中“場景還原”說的要義是,文學研究應從文學概念或對某種文學現象的概括向具體鮮活、豐富多彩的特定的時空場景還原,向更接近文學存在本真的原始樣態(tài)還原。因為文學研究同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切不可舍棄那些具體可感的特定時空場景,更不可舍棄發(fā)之于生動鮮活而蘊義深遠的那些特定文學場景的真情感動。
《屈原賈生列傳》中記載:屈原“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王甚任之”。上官大夫嫉賢妒能,與令尹子蘭沆瀣一氣讒害屈原,襄王怒將屈原流放。屈原心懷一片赤誠的報國之心,卻忠而被謗,忍辱含垢行至江畔,披頭散發(fā)且走且吟,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此時有一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嗎?何故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睗O父又問:“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屈原答曰:“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迸c現代許多文學史家機械地將作者、作品、年代、地點羅列陳述不同的是,司馬遷精心構思推敲,盡力對此文學事件或文學現象發(fā)生、發(fā)展的場景進行了巧妙還原,將時間、空間、人物、事件融合混成一幅具體鮮活的立體圖景,更加接近文學存在的本真的原始樣態(tài)。這就使得讀者對這一文學事件有了全新而深刻的感受,也使得文學歷史敘事更具人文精神蘊涵。一百多年后,與屈原有著相似命運的賢臣賈誼,為漢文帝所疏,謫往長沙?!百Z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兩個有著相似命運的文人士子,站在百年歷史的兩端,同立于湘水之畔,穿越文學的時空,辭賦相合、悲鳴共唱,一個時空感極強的文學史研究方法和思路呈現在我們面前。
上面我們已經看到了一個鮮活生動、具體可感的文學事件場景在《屈原賈生列傳》中被完整勾勒。然而,“就文學發(fā)展演變的歷史進程來看,特定的具體的文學場景畢竟僅僅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單元,無數個文學場景的組合與演進,才能構成整體的文學時空圖景。”[4](P3)鑒于此,梅新林先生在“場景還原”的基礎上又提出了文學地理學的另一理論支柱——“版圖復原”說。所謂“版圖復原”,即是文學版圖的復原,是將文學家的籍貫與流向、文學事件場景與文學活動范圍,還原為動態(tài)、立體、多元的時空并置交融的文學圖景。如果說“場景還原”是文學史上具體細節(jié)的微觀地生動再現,那么“版圖還原”就是文學史整體狀貌的宏觀地綜合把握。
從現存文獻來看,司馬遷在《史記·酷吏列傳》中首次提出“楚辭”這一說法?!妒酚洝た崂袅袀鳌分械溃骸笆奸L史朱買臣,會稽人也,讀春秋。莊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侍中,為太中大夫,用事。”《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屈原死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币虼撕笕私酝啤妒酚洝分兴浴俺o”即楚地以屈、宋等人為代表所作的具有濃郁楚地特色的詩歌作品。如宋代黃伯思說:“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5](P1351-1380)羅新建曾下定論:“《史記》之‘楚辭’乃是指涉戰(zhàn)國之時以屈原、宋玉為代表的楚人辭作?!盵6](P89)司馬遷之所以稱宋玉、唐勒等人“皆好辭而以賦見稱”,是因為《史記》中辭賦不分,辭與賦是同義詞。[7](P293)據上所論,我們在《屈原賈生列傳》中就可以得知當時楚辭大家皆出于楚地,并且楚辭這種文學樣式具有極強的地域性,在當時可能只流行繁榮于楚地。可見,司馬遷已具有了一定的文學地理學思想,已經開始注意到作家籍貫、作品特色、文學地域等文學某方面的共性問題。他在讀者頭腦中已經簡單地勾勒出了一種文學樣式、一批作家文人共同構建的立體的時空交融的文學版圖。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講的“楚辭”是因楚地得名,它并不像“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那樣,以時代為某種文學樣式命名。實際上“楚辭”這種命名方式,已著眼于并強調了某種文學的地域性或整個文學產生、發(fā)展、演化的空間性,而非僅僅從時間的單一維度去把握文學的發(fā)展脈絡。
綜上所述,《屈原賈生列傳》作為一篇紀人史傳,實質上已有了文學史的性質。司馬遷在本卷中已經表現出“場景還原”和“版圖復原”的文學地理學思想。在此思想指導下,他對文學家、文學事件及文學現象進行動態(tài)地、立體地、綜合地分析研究,這不僅可使我們更真切地了解文學家的生存環(huán)境,復原文學事件發(fā)生、發(fā)展、演化的時空場景,對文學現象進行時間和空間兩重維度的綜合理解和把握,而且有助于重新構建一種時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學史研究范式。因此,對《屈原賈生列傳》中的文學地理學思想的研究,有利于推動中國文學研究的學術創(chuàng)新——無論在個案研究的微觀方面,還是在文學史研究的宏觀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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