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美林
(故宮博物院圖書館 北京 100009)
《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以下皆稱《東西洋考》)是普魯士傳教士郭實臘((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筆名愛漢者)于1833年在廣州創(chuàng)辦、發(fā)行的第一份中文近代期刊。其中反映近代西方民主思想的內(nèi)容占有重要比重。尤其是在1837年出版地遷到新加坡以后,由于政治壓力減少,這方面的文章時常以專題的形式見著報端刊首?!稏|西洋考》所宣傳的近代西方民主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東西洋考》首次宣傳反封建君主專政的思想是在1834年。道光甲午年(1834年)二月的《新聞之撮要》報道了法國大革命的情況。文章主要描述法國“不義之帝君”路易十六政權(quán)實行暴政,最終被人民推翻并建立法蘭西民主共和國之事。這是中文期刊里對法國大革命的最早報道。當時報刊在中國境內(nèi)出版,編者有所忌諱,因而對法國大革命的報道也比較簡潔。出版地遷到新加坡后,政治環(huán)境的寬松使編者的言論也更為尖銳?!稏|西洋考》先從正面報道了法國人民對君主專政的痛恨之情。接著,又刊登了《拿破侖慶翁》一文,文章對法國人民將路易十六送上斷頭臺的事作了報道。
在當時的清王朝,統(tǒng)治階級和人民之間的矛盾雖然十分尖銳但還沒有到嚴重激化的地步,《東西洋考》敢于從正面報道人民用武裝革命的方式推翻舊政權(quán)可以說是非常大膽的。
為了便于當時的中國人理解和接受該刊批判封建君主專政的觀點,《東西洋考》還努力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民思想,將它同西方國家限制君權(quán)的情況結(jié)合起來互相印證。這種批判方式以戊戌年四月(1838年)的《英吉利國政公會》為代表。此文先借用荀子關(guān)于君民關(guān)系的言論來強調(diào)“民貴君輕”的道理,進而又直接告訴讀者英國國會是如何限制君權(quán)的。文章稱,在英國國王“操全國權(quán),任重責(zé)大”,但其權(quán)力并不是至高無上的,國王的權(quán)利要受到國會的制約,國王做出決策必須要經(jīng)過國會的同意。國王“若斂賦征收錢糧,必須與國政公會并為議處。倘列位不允,亦不可納稅”。“王發(fā)政施仁,公會悅順王之意而行。不然,出情短薄行,費納餉以貲國用只到此際。王另召公會,既堅辭折駁,就無計可施,只得順民意而已矣?!盵1]有了國會的牽制,國王便不能恣意妄為,只能夠服從人民的意志行事,這對于傳統(tǒng)的至高無上的君權(quán)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最后,編者又借用孟子的話再次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要重視人民的意見。
《東西洋考》批判封建君主專政的實質(zhì)是為了宣揚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故介紹近代西方民主政治制度是其傳播的民主思想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在這方面,《東西洋考》對當時西方流行的君主立憲制和民主共和制都做了一定的介紹。在介紹這兩種不同的政體時,它主要以英國和美國為例。
第一,對英國君主立憲制的介紹?!稏|西洋考》先是在丁酉年(1837年)十一月和戊戌年(1838年)三月的《新聞》零星報道了英國國會開會及其體現(xiàn)民意并深得人民擁護的情況。戊戌年(1838年)四月至戊戌年(1838年)六月,分三期連載的《英吉利國政公會》則以兩個文人饒有趣味地對話的方式對英國國會作了系統(tǒng)的介紹。首先,介紹英國國會的起源。英國在“宋朝年間,生意豐盛,商賈通利……遇有賦稅納餉,就是議論,互相計較。由是國政公會起也?!盵2]其次,介紹英國國王與國會之間的關(guān)系。在英國,國王要想做出什么決定,必須要考慮國會的意見。如果國會“不允,則棄之,再不題論”。再次,介紹英國國會的組織方式及其職責(zé)。英國的國會由“爵房”(上議院)和“鄉(xiāng)紳房”(下議院)組成。兩房的職責(zé)各有不同,兩者相比之下,鄉(xiāng)紳房更能夠體現(xiàn)民意。最后,介紹了國會的議事章程。國會的議事程序大致如是:“設(shè)使議論政務(wù),大關(guān)于國家者,則國主親躬坐爵房……不會之時國之大臣辦政務(wù)……再集會之際,國主親自金口玉言,苦勸眾人,心存忠篤,專心一意,念切國家,推民之福也。言畢,鄉(xiāng)紳伏察綸音,酌核定議具奏?!盵3]
第二,對美國民主共和制的介紹。丁酉年(1837)十一月的《新聞》片斷性地介紹了美國的政治體制并向人們初步展示了它的種種好處。戊戌年(1838年)七月的《北亞墨利加辦國政之會》又對其做了更深入的介紹。(一)介紹美國總統(tǒng)的選舉方式及其職權(quán)。美國獨立以后,美國人感到一人統(tǒng)領(lǐng)朝政有許多弊端,因而由民眾選舉統(tǒng)領(lǐng)(總統(tǒng)),其任期是四年??偨y(tǒng)是三軍、諸師船之統(tǒng)帥,“統(tǒng)領(lǐng)百臣,以正大位,修各政以安黎民”,但“不可害無辜者”。(二)介紹議員的遴選方式和職責(zé)。在美國,地方性事務(wù)先由民眾按四萬比一的比例選擇一人代辦。其職責(zé)主要是征收錢糧、起兵、添軍等。然后,各地方再遴選二人組成“政會”代辦國政。代辦國政之人必須對人民負責(zé),不能夠隱瞞政情。總體來說,在美國是“民攝總政,且操權(quán)焉”[4]。
事實上,《東西洋考》是最早向中國人系統(tǒng)、詳細地介紹君主立憲制和民主共和制的近代中文期刊。通過這些情況的介紹,“國政公會”、“統(tǒng)領(lǐng)”、“民之辦理主”、“爵房”和“鄉(xiāng)紳房”等一些新鮮的政治名詞開始傳入中國,使一部分先進的中國人對當時西方流行的政治體制有了大致的了解。
追求自由是近代西方文明的重要體現(xiàn),因而《東西洋考》在向中國介紹西學(xué)時極力地向中國人宣傳自由。它不僅界定了“自由”一詞的概念、闡述了自由的意義,還具體介紹了人們應(yīng)該享受的幾種最基本的自由權(quán)利。
首先,介紹自由的概念及其重要性。在《東西洋考》中,自由被稱為“自主之理”?!白灾髦怼币彩侵袊藢Α白杂伞弊钤绲姆Q謂。早在乙未年(1835年)六月,《東西洋考》刊登的《新聞》就介紹說,英國的國會“甚推自主之理”,如果不講自由,就會導(dǎo)致“民人無力,百工廢,而士農(nóng)商工,未知盡力竭力”[5]的嚴重后果。戊戌年(1838年)三月的《自主之理》一文對“自主之理”的概念做出了明確界定,進而又重點闡述了自由的重要性。文章對“自主之理”的解釋是:“自主之理者,按例任意而行也”[6],即可以做法律允許范圍內(nèi)的任何事情,這和我們今天對自由的理解基本上是一致的。談到自由的重要性時,文章把“自主之理”抬高到“國基”的位置上。說在英國,人們把“自主之理”視為“國基”。可見,英國人是非常重視自由的。在作者看來,若“各國操自主之理,百姓勤務(wù)本業(yè),百計經(jīng)營,上不畏、下不仇。自主理之人倜儻事務(wù)”,則“此樣之國大興,貿(mào)易運物甚盛,富庶豐享,文風(fēng)日旺?!?/p>
其次,介紹自由的內(nèi)容。編者倡導(dǎo)的自由權(quán)利主要包括言論自由和婚姻自由。據(jù)丁酉年(1837)六月的《侄外奉叔書》報道,美國各邦早在乾隆年間,就“各自操權(quán),而行寬政,乃以民安,容各人任言莫礙”[7]。在《自主之理》一文,作者又提倡“大開言路,任言無擬”。他認為,如果人們有言論自由,那么,“國政之法度,可以議論慷慨。若官員錯了,抑官行苛政,酷于猛虎。明然諫責(zé),致申訓(xùn)誡警。如此露皮漏肉,破衣露體,不可逞志妄行焉”[8]。也就是說,如果人們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以往的苛政就可以避免,行政效率就會明顯改善。除倡導(dǎo)言論自由以外,編者還大膽宣傳婚姻自由的觀念。丁酉年(1837)二月刊登的《侄外奉姑書》一文報道說,英國人“欲豐姿俊雅得藕,不用執(zhí)何,乃親自造次成婚??峙旅狡鸥?,自不識佳女之情性。情不投意非合,不堪為君子藕,有負作合至情。是故夫敬婦,婦仰夫,相愛、相慈,協(xié)同理事,無以異也?!边@表明,編者對中國封建制度下的包辦婚姻十分反感,而對自由戀愛則是大肆提倡。這一主張,在當時有開通社會風(fēng)氣的作用,對后來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對于長期遭受封建思想奴役的中國人來說,獲得自由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自由言論、自由戀愛對他們來說,是十分遙遠的。編者對這些自由權(quán)利的倡導(dǎo)無疑對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并使它在若干年后發(fā)生動搖。
強調(diào)平等是基督教的核心思想,傳教士在創(chuàng)辦《東西洋考》時也把平等觀念帶入到中國?!稏|西洋考》里沒有關(guān)于平等觀念的專門論述,它對平等觀的宣傳散見于個別文章中。其內(nèi)容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各階級一律平等。丁酉年(1837)六月刊登的《侄外奉叔書》一文在介紹美國的國情時說,在美國沒有等級差異,“民齊平等,惟賦性慧達,財帛繁多之主,大有體會焉。”[9]這是《東西洋考》對平等思想的最早宣傳。在這里,盡管作者只是泛泛而談地提到“民齊平等”,但對于一向生活在不平等世界里的中國人的平等意識還是有一定的啟蒙作用。后來到戊戌年(1838年)三月,作者在《自主之理》中又明確闡述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點。他說,在英國,“不論何人,犯之者一齊治罪。不論男女、老幼、尊貴、卑賤,從重究治,稍不寬貸。”[10]
第二,男女平等。丁酉年二月的《侄外奉姑書》一文著重介紹了男女平等的思想。文章稱,在英國生男生女沒有差別,“一均撫育成立,并無溺女及死罪。男女不別,父母一齊眷愛之。添丁不論男女,甚鳴上帝之寵惠,刻腑難忘?!庇朔磳ε永p足,“恐女不能行走,極害于身,故視步、出蓮花,不恁踐踏腳穩(wěn),非為踽麗之態(tài),故不寧腳筋矣?!庇诉€非常重視婦女的教育問題。他們專門設(shè)有女學(xué)館,教授女子各種知識。她們到十六歲以后,“便知書、能文”。在英國人眼中,婦女接受教育意義重大,“婦之本分在教孩兒,為小子之師。婦不學(xué),曷可盡其分乎異日撞破煙樓,高攀云桂,其所以母大欣喜緬想幼紀教訓(xùn)之際也?!盵11],這同中國以往重男輕女的思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從以上內(nèi)容我們可以看出,《東西洋考》所傳播的平等觀念比較零散,也不夠全面。但它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它所宣傳的內(nèi)容都切中了當時中國社會存在的一些時弊。眾所周知,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中國社會階級矛盾尖銳,普通百姓生活在君主專制的高壓下,婦女根本沒有社會地位。《東西洋考》便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向人們宣傳平等思想,希望能對中國傳統(tǒng)的階級觀念和男女不平等的觀念造成沖擊。因而,《東西洋考》對平等觀的介紹順應(yīng)了當時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趨勢。
司法民主是西方民主制度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稏|西洋考》中有許多批判封建司法制度,宣揚司法民主的文章。它所宣揚的司法民主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陪審制度的實施上。
在訴訟中實行陪審或參審制度,讓民眾有直接參與司法審判的權(quán)利是司法民主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戊戌年(1838年)八月的《批判士》第一次向中國人專門介紹了西方國家司法審判過程中的陪審制度。文章開篇引用《易經(jīng)》、《尚書》和《論語》里的話,對依律科斷的“自然之理”加以論述,并告訴我們中西方各國在應(yīng)用法律的時候,都追求“揆諸人理、準諸人情”。但臬司(法官)一人掌權(quán)時,就有可能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或者擅自恃勢,援引斷獄,得以意為輕重,任情固執(zhí);或者偏憎偏愛,瞻顧情面,屢次累及無辜者”。而批判士(陪審團)的設(shè)置則可以克服這一弊端。編者在《批判士》中詳細介紹了一個開庭審判應(yīng)該具備的幾個步驟:首先,法官按法律程序?qū)Π讣膩頄V去脈詳細核查,仔細審問,以“搜根尋釁,推窮義類,窮其精微”。之后,將“情節(jié)明說一遍,招眾者細聆其言焉”。然而,法官自己并不定罪,“卻招篤實之士數(shù)位,稱謂批判士。發(fā)誓云,謂真而不出假言焉?!盵18]批判士是怎么參與審判的呢?文中記載:“此等人侍臺前,聞了案情,閉廂會議其罪犯有罪無罪否。議定了,就出來,明說其判決之案焉,據(jù)所定擬者,亦罰罪人,終不寬貸。”假如他們投票表決結(jié)果不同,他們就“再回廂商量、察奪”。戊戌年(1838年)三月的《自主之理》也曾記載:“臬司細加詰訊,搜根尋釁,不擅自定案,而將所犯之例,委曲說明昭示,解送與副審良民……”[12]兩段文字相互比照,可以看出,其審案的程序基本上是一致的。由此可以推斷,《自主之理》中提到的“副審良民”與“批判士”都是指陪審團,這是陪審團概念最初的中文表述。這種開庭審理案件和設(shè)置陪審團的審案方式既增加了審判的透明度,又增加了審判的客觀性。《東西洋考》對它的介紹為中國過去黑暗的司法審判制度帶來了一縷曙光,成為近代中國司法民主化的開端。
陳旭麓先生曾經(jīng)指出,近代中國的民主思想是以傳述西方思想及其政制為起點的。[13]而從上述內(nèi)容我們可以知道,《東西洋考》所傳述的很多西方思想及其政制都是近代中文報刊里的首創(chuàng),并且給當時的中國產(chǎn)生了極大地影響。正如我們所知,魏源、徐繼畬和梁廷枏在分別撰寫《海國圖志》、《瀛環(huán)志略》和《海國四說》時大量參考或引用了《東西洋考》里的內(nèi)容。這三本書所反映的民主方面的內(nèi)容又是近代中國民主思想處于醞釀時期的重要標志之一。由此說明,《東西洋考》是近代西方民主思想東漸的濫觴。另一方面,由于編者的目的只是“為了使中國人獲知我們的技藝、科學(xué)與準則”,使中國人不再把外國人當“蠻夷”看待,而不是為了改造中國。故《東西洋考》所傳播的近代西方民主知識十分膚淺,也沒有對其進行深刻的剖析。這使后來許多年很多中國人對它的理解還停留在感性認識階段。但是,《東西洋考》作為第一份中文近代期刊,它所傳播的近代西方民主思想畢竟使長期處于封建君主專制桎梏下的中國人看到了民主的曙光,為近代中國民主觀念的形成打開了大門。
[1][2][3][4][5][6][7][8][9][10][11][12]愛漢者《東西洋考每月 統(tǒng) 記 傳》 中 華 書 局 ,1997年 第 92、197、354-355、353-354、354、365、377、389、186、201、339、340、241、339、241、339、201、406、339頁.
[13]熊月之《中國近代民主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