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力［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蘭州 730030］

正當魯鎮(zhèn)的人們忙于準備“祝?！贝蟮鋾r，祥林嫂死了。這個“不早不遲”、非常巧合的死亡時間，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巨大的闡釋空間，可以讓他們從宗教禮法、倫理風俗等不同角度對《祝?！愤M行合理的解讀。但也正是這個引人注目的巧合遮蔽了一個問題——祥林嫂為什么死在魯鎮(zhèn)？既然祥林嫂被魯鎮(zhèn)人所厭棄，為什么她不另投異鄉(xiāng)，找一個不知道她根底的地方去獨自生活？即使做了乞丐，祥林嫂也可以去更繁華的城市，為何還要固守魯鎮(zhèn)？既然魯鎮(zhèn)已經成為一個“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①，祥林嫂為什么還不逃離而要坐以待斃？

一、身體歸屬與“宿主”

再次來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其境遇并不美妙。雖說人們“仍然叫她祥林嫂”，但祥林嫂從人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大約知道是在“嘲笑她”，而她只是“瞪著眼睛”、“緊閉了嘴唇”。生活如此艱辛，魯鎮(zhèn)還有什么值得祥林嫂留戀？就連阿Q這樣的人，在未莊活不下去后，都可以進城，為何祥林嫂會甘愿成為魯鎮(zhèn)里一個“陳舊的玩物”？這其中的原因可能在于：再次守寡的祥林嫂已經失去了自由行走的權利，她的身體被“囚禁”在了魯鎮(zhèn)。

在《祝福》所營造的文化空間中，作為女性的祥林嫂，她的身體屬于一個能為她提供營養(yǎng)和活動場所的“宿主”。只有當祥林嫂與這個“宿主”形成穩(wěn)定的供給關系后，她的身體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八拗鳌睂τ谙榱稚┥眢w的決定性甚至體現在她的名字上，“祥林嫂”這個代號就是來自于“宿主”，時刻標示著其身體的歸屬。作為“宿主”的附屬物，祥林嫂的身體可以相互傳承，也可以被轉賣。正因如此，祥林嫂的婆婆作為前任“宿主”——也就是祥林權力的繼承者，才可以收走祥林嫂的全部工錢，并把她綁回家賣到賀家 。但這些并不是祥林嫂悲慘結局的根源。當祥林嫂再次來到魯鎮(zhèn)時，衛(wèi)老婆子說得很清楚，她現在是“只剩一個光身了”。按理來說，沒有了“宿主”的控制，祥林嫂的身體應該得到了徹底的解放，完全屬于了她自己。她自由了。身體自由了，才可以去尋找幸福。不過祥林嫂追尋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真正的苦難。這時的祥林嫂，已經三十多歲，年紀不輕了。所有人都明白，女性年紀越大，生養(yǎng)就越發(fā)困難。特別是她兩次守寡，被貼上“克夫”的標簽后，更沒有什么“宿主”敢眷顧她了。此時的祥林嫂已經失去了依附“宿主”的一切資本。而這才是造成祥林嫂悲慘結局的真正原因。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賀老六或者阿毛沒死，祥林嫂還會整日擔憂在地獄被鋸嗎？我們的設想還可以更大膽一些：如果祥林嫂能再一次改嫁，她還會成為一個行尸走肉般的乞丐嗎？祥林嫂的身體如能再次依附新的“宿主”，也許她的命運就和平常的農婦沒什么差別了，可以辛苦操勞、終老一生，而不會成為一具活的死尸。我們還可以通過比較祥林嫂兩次到魯鎮(zhèn)時的不同，來說明問題。第一次守寡后，祥林嫂可以在嚴厲婆婆的眼皮底下出逃，到大戶人家做工。而且她的婆婆必須找兩個男人攜手捆住她，才能帶她回家。這時的祥林嫂有勇氣、有主見。但當祥林嫂再次守寡回到魯鎮(zhèn)時，她早先的主見和勇氣全部消失了，只會去默默忍受魯鎮(zhèn)的“又冷又尖”。她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表現出一種和年齡完全不相符合的衰老狀態(tài)：手腳已沒原先靈活，記性也壞了很多。短短幾年時間，祥林嫂為什么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難道阿毛的死就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其實問題的主要根源還是在“宿主”上。祥林嫂第一次守寡時，還年輕，也沒有生育過，所以根本不愁找不到可以再次依附的“宿主”。有了這一點，祥林嫂的身體就是有希望、充滿活力的。第二次守寡并被冠以“克夫”的名號后，祥林嫂就失去了依附“宿主”的資格。當祥林嫂明白自己失去尋找新“宿主”的一切可能后，她自然會長時間地沉浸在對前一“宿主”（阿毛，也就是賀老六權力的繼承者）的追憶和失去“宿主”的悔恨當中。

二、“審/被審”與囚禁

再次來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因為其身體處于一種“無主”狀態(tài)，所以她身上的一些異類特質就會被魯鎮(zhèn)人無限放大。于是，祥林嫂和魯鎮(zhèn)人就逐漸成為有著尖銳矛盾的對立雙方，從而形成諸多二元對立。

首先，最為明顯的就是“外鄉(xiāng)/本土”的二元對立。祥林嫂“不是魯鎮(zhèn)人”，在魯鎮(zhèn)無依無靠，是一個外來者。正因為如此，魯鎮(zhèn)人才可以肆無忌憚地“鑒賞”、“咀嚼”她。

其次，就是“無知/有知”的對立。小說中的祥林嫂是無知的。別說是魯四老爺，就是比起柳媽來，祥林嫂也要無知很多。無知不僅代表著愚昧，更意味著權力的喪失，這就如?？滤f：“……我們應該承認，權力制造知識（而且，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雹谠俅蝸淼紧旀?zhèn)的祥林嫂，總想用“無知”為自己以前的行為做辯解。所以，她會反復說：“我真傻，真的?！辈⑶姨匾鈴娬{“我不知道”，但事與愿違，她的這些話反而給魯鎮(zhèn)人突顯了一個事實：祥林嫂無知。沒有知識，就沒有權力。魯鎮(zhèn)人卻可以憑借知識所賦予的權力統(tǒng)治、管理祥林嫂。他們可以教導她學習新知識，并為她指點迷津。如柳媽就給祥林嫂先講授了死后會被“鋸開”的新知識，然后再傳授“捐門檻”的破解之法。他們還可以設立各種禁忌規(guī)范，約束祥林嫂。如魯四老爺規(guī)定“祭祀的時候用不著她沾手”。他們還能按已有的“知識——權力”體系評價祥林嫂。于是，祥林嫂就成了“謬種”，是“不干不凈”的；她頭撞香案的行為“實在不合算”，是“白撞了這一下”。

還有就是“審/被審”的對立。當魯鎮(zhèn)人面對失去“宿主”的祥林嫂時，自然會激發(fā)出圍觀的好奇心。但靜態(tài)的圍觀根本無法滿足魯鎮(zhèn)人的需求。魯鎮(zhèn)人既然認為祥林嫂是個“玩物”，那么就應該去玩弄她，呆呆地圍觀能有什么趣味？在魯鎮(zhèn)人看來，“克夫”的她由于失去依附“宿主”的資格，便成為了罪犯。由此，在魯鎮(zhèn)人和祥林嫂之間先是形成了“犯罪/守法”的對立。而且在“知識——權力”的框架下，魯鎮(zhèn)人不但是遵紀守法的好人，還是刑法規(guī)則的掌控者，這樣他們就有權力對祥林嫂進行審問與懲處。于是，形成了“審/被審”的二元對立。

魯鎮(zhèn)人對祥林嫂的審問，可以說是五味雜陳。如柳媽就特別關心祥林嫂“那時”怎么“竟依了”的問題。為什么柳媽只關心這個問題，而不去質問祥林嫂為什么“那時”之后的幾年里會一直“依了”？其實，柳媽在發(fā)問前就已經有了答案：你祥林嫂絕對是自愿的，你嫁給賀老六是“交了好運了”，不然你怎么會活到現在？當祥林嫂笑著反駁“你倒自己試試看”時，柳媽“打皺的臉也笑起來”。柳媽笑什么？只能說這樣的笑，一方面是柳媽自認看穿祥林嫂“謊言”后的洋洋自得；另一方面，也是柳媽內心幻想得以滿足后快慰的外化。激發(fā)內心幻想以尋求心理快慰，正是柳媽“審問”祥林嫂“那時”詳情的根本目的。面對這樣的“審問”，雖然祥林嫂開始還能笑出來，但當她隱約體味到柳媽的真實用意后，就顯得“很局促”，并“立刻斂了笑容”。其實在對祥林嫂的審問中，魯鎮(zhèn)人并不關心她的“供詞”是什么，他們所鐘情的是審問過程。他們希望通過這種提問回答的互動方式，收獲更大的心理刺激。所以，魯鎮(zhèn)人都會反復提到關于“阿毛”和“那時”的事情。這實際就是一種語言的暴力。另一方面，對于祥林嫂的話語懲處還是一種維護當前“知識——權力”架構的重要儀式。在這個儀式中，祥林嫂就是一個標本，警告那些有膽量挑戰(zhàn)現有權力體系的罪人：你們的下場就是如此。既然魯鎮(zhèn)人認定祥林嫂是罪犯，那么祥林嫂在魯鎮(zhèn)就不是普通的停留，而是一種囚禁。祥林嫂就是一個失去行動自由的囚犯。在魯鎮(zhèn)這個森嚴壁壘的監(jiān)獄里，鎮(zhèn)上的其他人既是祥林嫂罪行的審問者，也是其罪名的宣判者，還是其所受懲罰的行刑官。

三、祥林嫂與“我”

《祝?！分械南榱稚┓浅o知，有時候她的無知甚至讓人感到驚詫。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她向“我”追問：“一個人死之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那么，也就有地獄了？”“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我們可以想一想，一個四十歲上下、在中國傳統(tǒng)的以“儒道釋為主體”③的文化環(huán)境中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女人，怎么能不知道民間習俗中是如何解釋人死后之事的？當柳媽④講到“陰司鋸身”的事情后，她臉上才“顯出恐怖的神色來”，因為“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靈魂”、“地獄”等問題早已有了相對穩(wěn)定、且深入人心的闡釋。但祥林嫂——一個無知的鄉(xiāng)下女人，為什么還要對這類問題心存疑惑？既然祥林嫂知曉傳統(tǒng)習俗里的貞潔烈婦觀，并要身體力行，可為什么到了“靈魂”、“地獄”這類問題上卻又不認同傳統(tǒng)了？難道祥林嫂以前生活過的那個山村，包括賀家 在內，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種選擇性的隔絕？

說到“我”這個人物形象，我們應該注意到，《祝?！肥且浴拔摇钡囊暯侵v述魯鎮(zhèn)和祥林嫂的一切。特別是在柳媽講述陰司的事情后，作者以“我”的口吻細致刻畫了祥林嫂在心理、外貌等諸多方面的劇烈變化。而當“我”再次回到魯鎮(zhèn)時，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五年，祥林嫂也是魯鎮(zhèn)變化最大的人，但作為魯鎮(zhèn)的“著名人士”，她的故事“我”是不會遺忘干凈的。因而，當成為乞丐的祥林嫂沒有討錢而是攔住“我”提問時，開始感到“詫異”可以理解，可為什么“我”還會“悚然”、“膽怯”，并最終“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要知道，是“我”為大家詳細講述了祥林嫂的故事，因此“我”對祥林嫂的人生困惑、悲慘命運應該是了如指掌的。祥林嫂提出三個問題的緣由“我”應該明白，也應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我”為什么還要“吞吞吐吐”“支梧著”？并且還用“說不清”之語遁逃而去？“我”的一系列言行，是不是意味著“我”不愿意回答祥林嫂的問題？

“我”在《祝?！分幸话惚豢闯墒且粋€具有啟蒙主義思想的新派知識分子。但有一點我們不能忽視：“我”也受過魯鎮(zhèn)文化的熏陶，而且和魯四老爺有著天然的不可決裂的血緣關系。雖然“我”接受了新思想、學習了新知識，但作為本鄉(xiāng)本土的自家人，“我”回到魯鎮(zhèn)后并沒有去挑戰(zhàn)舊知識形成的權力體系。正因為這樣，“我”才會成為魯四老爺家的座上賓，而魯四老爺大罵新黨時也只是針對康有為，“并非借題在罵我”。當祥林嫂提出問題時，“我”曾暗暗想到：“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這就表明“我”清楚地知道祥林嫂和“這里的人”不一樣，她是魯鎮(zhèn)的異類。而“我”接受了新知識，也就有可能成為魯鎮(zhèn)已有“知識——權力”體系眼中的異類。魯鎮(zhèn)異類的下場，就會和祥林嫂一樣，她的今天，也許就是“我”的明天。魯鎮(zhèn)是祥林嫂的監(jiān)獄，但也有可能會成為囚禁、懲處“我”的監(jiān)獄。因此“我”才會下定決心準備逃離魯鎮(zhèn)：“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薄拔摇钡摹般と弧?、“膽怯”，實際隱含著“我”的一種“恐懼心態(tài)”⑤，這是一種對魯鎮(zhèn)“知識——權力”體系的恐懼；回答疑問時的“吞吞吐吐”、“支梧”，則是一種自保——它可以使“我”避免成為魯鎮(zhèn)權力體系下的另外一個懲處對象。如果給祥林嫂的疑問提供了與魯鎮(zhèn)已有解釋完全不同的新答案，那么這樣的行為就有可能被魯鎮(zhèn)的掌權者視為是一種挑釁、一種叛逆。而“我”最后“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的舉動，似乎也喻示著軟弱無能的新知識根本不能撼動魯鎮(zhèn)已有的“知識——權力”架構，“我”也只有依賴于四叔的庇護才能在魯鎮(zhèn)生存。“我”的一句“說不清”，不但維護了魯鎮(zhèn)的權力體系，而且也使“我”成為囚禁、懲處、殺害祥林嫂的共謀。

?？抡J為：“只有在肉體既具有生產能力又被馴服時，它才能變成一種有用的力量?！雹拊隰旀?zhèn)人看來，祥林嫂因為年紀已大并且“克夫”，已然失去身為女性應該必備的傳宗接代的“生產能力”，而徹底成為一個沒用的廢物。不僅如此，祥林嫂還是一個能不斷克死“宿主”的冤孽，那么對于她的囚禁、懲罰，甚至是處死都就成為一種必然。在飛舞的雪花和連綿的爆竹聲中，魯鎮(zhèn)的“祝?！遍_始了。似乎祥林嫂才是“祝?！贝蟮渲凶钪匾募榔?。只有祥林嫂死了，魯鎮(zhèn)舊知識的權力統(tǒng)治才能得到鞏固，“天地圣眾”才能安心享用那些干干凈凈的“牲醴和香煙”，才能將“無限的幸?！辟p賜于魯鎮(zhèn)的人們。

① 魯迅：《墳·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頁。

②⑥ [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9頁，第27頁。

③ 高遠東：《〈祝?！担喝宓泪尅俺匀恕钡脑⒀浴罚娡魰?、錢理群等著：《魯迅研究的歷史評判——論魯迅（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335頁。

④ 柳媽是個信佛的（參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第2卷，第23頁，注釋14）、不殺生的“善女人”?？伤诮o祥林嫂講解人生死之事時，卻閉口不談佛家的因果報應、六道輪回之說，更沒有引薦一個魯鎮(zhèn)附近的古剎名寺，讓祥林嫂去求拜菩薩、觀音以獲解脫，而是讓祥林嫂去本非佛家寺院的土地廟“捐門檻”，柳媽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嗎？

⑤張?zhí)煊樱骸秾Ｖ莆幕脑⒀浴斞浮⒖ǚ蚩ń庾x》，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