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東城[樂山師范學院, 四川 樂山 614004]
駱賓王(619—687)①,字觀光,婺州義烏人,與初唐王勃、楊炯、盧照鄰“以文詞齊名,海內(nèi)號為‘四杰’”②。駱賓王作品多散佚,《全唐詩》載其詩總120題130首。清陳熙晉“從郗云卿之舊,定為十卷”的《駱臨海集箋注》③,存駱文50篇(包括詩賦序11篇)。本文擬對駱賓王兩首詩(《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一篇文(《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進行解讀,探尋作者抱打不平和至死不渝的柔腸俠骨,并簡析其成因和意義。
俠義因子源遠流長,后人解《易》經(jīng)時就認為其間有任俠內(nèi)涵;《韓非子》之《五蠹》有對帶劍游俠的論說;《戰(zhàn)國策》中“義不帝秦”的俠士魯仲連千古流芳?!妒酚洝び蝹b列傳》曰:“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俠者之言義誠不能少,駱賓王亦是如此踐行其柔腸俠骨的,駱氏不僅具有其他俠者之同,且具有一己獨特之處。儒家思想一方面強調(diào)仁、禮、忠、恕等綱常倫理,另一方面孔子又提倡“殺身成仁”,孟子也主張“舍生取義”,駱賓王之俠義遵循的就是儒家思想中的仁和義。
棄婦形象,早在《詩經(jīng)》的《氓》《谷風》等篇中就有。兩女主人公皆所遇非人,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悲痛的被棄掙扎,《氓》之女以比興手法,感嘆那個時代女性地位的低下,“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女子以色見愛,色衰愛弛,愛弛恩絕。這不惟是普通民女僅有,就是貴為皇帝寵妃的李夫人,在病篤色變時,也不敢示貌于漢武帝,恐其見到毀壞顏色后“畏懼吐棄”(《漢書·外戚傳》)。故《氓》之女“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后,流出了“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的心酸血淚。《氓》女性格較堅強剛毅,其比《谷風》女主人公醒悟更深些,故結(jié)尾道出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決絕自解之言。
與《氓》中男女最初是自由戀愛類似,駱賓王《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的女主人公郭氏,與盧照鄰也是兩情相悅而結(jié)合的。盧照鄰自高宗龍朔三年(663)秋末冬初赴蜀,到總章二年(669)年底,在益州新都尉任總六年,因不滿官場黑暗,于咸亨元年(670)春夏之際開始短暫漫游巴蜀,旋離蜀。④咸亨三年(672)秋,姚州平叛結(jié)束不久,駱賓王奉使入蜀,在蜀中住了兩年左右,于高宗上元元年(674)冬,離蜀回長安。駱賓王入蜀的第二年春天(673),盧照鄰情人郭氏聽說駱與盧是老朋友,便請當?shù)嘏c駱有交情之人,介紹自己前去向駱訴說了與盧的那段舊情,希望駱能說服盧。駱賓王俠肝義膽,深情揮就了《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這首七古長詩。
全詩可分三段,從“迢迢芊路望芝田”到“別后啼痕上竹生”為第一段。其始終用對比手法,以郭氏第一人稱口吻寫出,情感濃烈,真摯動人。詩開頭交代了盧、郭的分離,郭在蜀川,盧在洛水。郭氏遙想洛陽的繁華:“洛水傍連帝城側(cè),帝宅層甍垂鳳翼。銅駝路上柳千條,金谷園中花幾色?!背啥肌傲~園花處處新”和“洛陽桃李應芳春”,點出雖同為春天,而二人心境不同。用潘岳典故,虛想盧照鄰在洛陽的風流快樂和負心,“君住三川守玉人”,“擲果河陽君有分”。用卓文君典故,實寫自己在蜀地的思念憂傷和堅貞,“此日空床對芳沼”,“貨酒成都妾亦然”。又用眼前雙游的比目魚,顯示自己的孤單,以“拔心草”比喻內(nèi)心傷之深。最后用石崇憐綠珠、漢皇寵飛燕事,反襯自己獨“守空名”和“別后啼痕上竹生”的凄涼,并以“離前吉夢成蘭兆”暗示懷上了盧的孩子。第二段從“別日分明相約束”到“長路悠悠間白云”,敘寫郭氏痛失愛女、獨守空房的凄涼和對盧照鄰的時刻想念。前6句先寫盧與自己的婚約,次借春秋時養(yǎng)由基射殺幼猿,母猿凄鳴,其他猿聞之俱死的典故,比喻與盧照鄰別后,愛女夭折的悲痛。后16句極盡鋪排,從時間推移、季節(jié)變化、景物映襯來描寫自己對盧照鄰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第三段從“也知京洛多佳麗”至結(jié)尾,寫郭氏誤會盧照鄰在洛陽另有新歡,拋棄了自己,柔情轉(zhuǎn)為怨恨。結(jié)尾一連用了五個典故,牛郎織女喻分離,劉氏唾井寫自知之明,姜太公覆水難收、漢樂府《上山采蘼蕪》及盧家莫愁典故,寫自己決心斷情,不復思念盧照鄰這個負心漢了。關(guān)于盧照鄰離蜀后是否移情別戀,學界有歧說,無論如何,駱賓王對郭氏的同情是真,代筆批評盧照鄰的不負責也是真,這恰是駱賓王俠義思想的外在體現(xiàn)。
無獨有偶,喜愛抱打不平的駱賓王,另有同類艷情題材長詩《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⑤,它與《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堪稱姊妹篇。唐代女冠生活是浪漫開放的,道士和女冠的風流韻事并不罕見,這首詩其實是當時道界愛情故事的一個縮影。道教名流王榮向靈妃夸敘自己“少小慕幽玄”、“容易得神仙”的傳奇經(jīng)歷,靈妃為王榮的倜儻瀟灑和高深道法所折服,稱其為“黜帝”、“天上人間少流例”;次寫李榮與靈妃信誓旦旦的熱戀;復寫李榮棄靈妃入蜀不返,靈妃對李榮的朝思暮想,其與《艷情代郭氏贈盧照鄰》詩一樣,運用時間推移和景物陪襯手法,不過多了京都繁華情事的襯托和對“南陌西鄰”的拒絕,既揭示了女主人獨守的悲苦,又表達了為李榮守貞的決心,及盼望李榮早日返京,重溫舊夢:“還轡歸期須及早”,“ 風入馭來應易,竹杖成龍去不難”;“君心不記下山人,妾欲空期上林翼”,最后以自己癡情的無果期待結(jié)束。
駱賓王雖和上述兩詩的男主人公盧照鄰、李榮都有交情,但當不幸被棄的女主人郭氏和王靈妃找到駱氏時,他慷慨捉筆,對郭、王灑下同情之淚,對盧、李委婉批評?!镀G情代郭氏贈盧照鄰》詩總32韻,《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總42韻,這種洋洋灑灑的長篇巨著,不惟才大使然,其背后顯現(xiàn)出作者的認真態(tài)度可見一斑,這不都是駱氏柔腸俠骨所在嗎?行俠仗義者歷代不窮,他們多采用刺殺等激烈的手段行事,而駱氏的俠骨丹心卻是為遭棄女性著文討情。李白也多任俠使氣,而李之俠多體現(xiàn)在講義氣、重然諾,及散盡千金的輕財好施上,而駱氏多了柔情一面。不過,駱氏的義俠不僅顯示在對寸寸柔腸、盈盈粉淚弱女子的尊重同情上,更體現(xiàn)在對家國大事的赤膽忠心和殷切關(guān)注中,《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就是如此。同樣面對的是女性,但駱賓王的態(tài)度卻迥異,這也從不同角度豐滿了其俠者形象。
眾所周知,《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是一篇討伐武則天的著名文章。其有名不僅表現(xiàn)在駱賓王敢于向最高統(tǒng)治者發(fā)難的過人識量,而且因為這篇檄文寫得俠肝義膽、氣勢酣暢、震撼人心。唐太宗時,武則天以貌美入宮立才人,后與侍太宗疾的太子李治(后之高宗)相識相戀。李治執(zhí)政后,武則天得以重新入宮為妃并得寵。武氏通過殺女栽贓、培植黨羽、陷害異己等種種卑劣手段,先取得皇后寶座,次得與高宗并裁朝政,“天下大權(quán),悉歸中宮,黜陟殺生,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圣’”(《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唐紀十七)。又“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崩,遺詔皇太子即皇帝位,軍國大務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新唐書》卷四,本紀四)。武則天為達到自己稱帝目的,“自垂拱以來,任用酷吏先誅唐宗室、貴戚數(shù)百人,次及大臣數(shù)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數(shù)”(《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唐紀二十一),武氏更不惜將屠刀舉向自己的親生骨肉,長子李弘被鴆殺,次子李賢被逼殺,三子李顯立為中宗后,旋廢被拘,立四子李旦為睿宗,速令退位,并殺害了自己的兩個皇孫。在這種政治大背景下,公元648年,趁武則天改元親政時機,遭貶的李敬業(yè)⑥、駱賓王等聚眾揚州起事,以匡復廬陵王為辭,反對武則天篡政。駱賓王口誅筆伐,以《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向武氏首先發(fā)難。
檄文可分三段,第一段從“偽臨朝武氏者”到“識夏庭之遽衰”,揭露武則天種種罪行,闡明討伐理由。該段從武氏卑微出生、淫亂后宮、性格殘忍、濫殺無辜、篡位野心等角度論述。義正言詞,直擊武氏要害。正如宋程大昌說:“駱賓王馳檄天下,明指‘聚 ’之丑,而后曾不能設一語以自解說,反嘆宰相失人。乃知事犯公義,不獨心不可欺,口亦不能自文也?!保ā犊脊啪帯肪砥撸┑诙螐摹熬礃I(yè)皇唐舊臣”至“何城不克”,極力渲染起義軍氣勢聲威,闡明討伐武氏的堅定意志和必勝決心?!半寂e義旗,以清妖孽”正是駱賓王俠骨的注解。第三段從“公等或居漢地”到結(jié)尾,呼吁朝野義士共圖大業(yè),勤王討武?!耙?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震耳發(fā)聵,更是刺敵利劍。
駱賓王一反對普通弱女子的憐憫同情,嚴厲痛斥武氏的強權(quán)政治和竊國行為,其本的既是正義感、責任心,更是他俠義性格和正統(tǒng)儒家思想合力的必然結(jié)果??v觀詩人的上述三篇作品,詩人并不因筆下女性地位身份的高低貴賤,而改變自己的立場觀點。常理而言,人人皆能想到兵敗后果的嚴重性,聰明絕頂?shù)鸟樫e王更不會糊涂無識,但他義無反顧,毅然決然地挑戰(zhàn)權(quán)力至上的武氏集團,這應是其一生尚俠精神的強有力支撐,哪怕最終生死未卜,也要讓俠骨留香人間。詩人不為私利,不計性命,只為國家,直指邪惡,這種俠義精神已經(jīng)超越前人并高邁千古。清人陳熙晉褒譽駱賓王此文是復興李唐的首功:“唐之復,非復于五王討亂之日,而復于中宗再入東宮之時。非復于中宗再入東宮之時,而復于柳州司馬傳檄天下之時,雖謂唐之中興,興于一檄也。”(《臨海集序》)
陳熙晉認為駱賓王是“倡明大義”的“志士”,惋惜人們不察其“立身之大閑”,僅識駱“文章之末技”,批評唐史“不傳之忠義”,是“違其志”(《臨海集序》)。陳言甚確,這三篇女性作品,實是駱賓王散發(fā)俠骨之香、堅持正義理想的外化,究其成因,可簡括如下:
陳熙晉說駱賓王,“七歲能屬文……隨父至博昌……學問得之于齊、魯者為多”(《續(xù)補〈唐書〉駱侍御傳》)。博昌屬齊地,南面與儒學發(fā)祥地,孔、孟之鄉(xiāng)的兗州較近,儒家的仁愛忠孝思想深深地濡染了詩人。駱賓王常以齊、魯故民自居,“賓王淹留故俗,體樸厚之弘規(guī)。稷下遺 ,陶禮儀之余化”(《上兗州刺史啟》)。他還談到孔、孟文化對自己的熏陶,“某筱派庸微,桐巖賤伍,托根鄒邑,時聞闕里之音;接 雩津,屢聽杏壇之說”(《上兗州張司馬啟》)。這也是他同情弱者、嫉惡如仇俠義思想的深層動因,詩人說自己“少年重英俠”、不肯“逐金丸”(《疇昔篇》)即是明證。
駱賓王說自己的學養(yǎng)為人與父母教育息息相關(guān),“承斷織之慈訓,得銳思于書林;奉過庭之嚴規(guī),遂容情于義圃”(《上兗州張司馬啟》)。詩人十六七歲喪父后,寡母對他要求更嚴,其宏博富贍的學養(yǎng)、剛正不阿的性格,皆與其母教誨分不開。為能陪伴母親晚年,他毅然辭去裴行儉的征辟,“不汲汲于榮名,不戚戚于卑位,養(yǎng)親之故也,豈謀身之道哉?”(《上吏部裴侍郎書》)道出自己獨立人格和對功名利祿的輕視。他在《疇昔篇》篇中談到母子情深,“人事謝光陰,俄遭霜露侵。偷存七尺影,分沒九泉深”,母親去世后自己憂傷成疾,差點死掉。正是這種家教,形成了其不畏強權(quán)、堅強耿直、行俠仗義的個性,知此,其討伐武氏不足為奇矣。而少年喪父,長期與寡母相依為命,及生活的磨難,經(jīng)歷的坎坷,使詩人能平等對待社會底層女性,充分關(guān)注、尊重她們,哀其不幸,鳴之不平。這恐也是他能代郭氏、王靈妃申訴愛情正義的原因吧。
這三篇作品皆與蜀地有絲縷關(guān)聯(lián),駱氏蜀中游歷代郭氏答離蜀的盧照鄰,代王靈妃贈入蜀不返的李榮,代剛卸任四川眉州刺史的李敬業(yè)討伐武氏。蜀地重俠義之風由來已久,秦“克定六國,輒徙其豪俠于蜀”(晉常璩《華陽國志》卷三,蜀志),杜甫《鹿頭山》也稱蜀地是“豪俠窟”(仇兆鰲《杜詩詳注》),自古多俠士的蜀地人文和巴山蜀水滌蕩了詩人心性,《疇昔篇》就談到了他在四川的暢游和陶醉。而這些都是表象,駱氏“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處至公而不可干”(《自敘狀》),內(nèi)心忠君愛國、窮善其身、達濟天下的政治理想,才是其俠骨至香的真正動因。
這三篇作品的價值意義在于:首先,擴大了傳統(tǒng)俠義思想內(nèi)涵。俠骨中加入柔腸,將男女愛情寫入作品,主人公皆為女性,而又不同于六朝淫靡艷情,并將傳統(tǒng)俠者的關(guān)注對象,由個人升級到國家層面,拓寬了傳統(tǒng)俠義的內(nèi)容;其次,對傳統(tǒng)“代言體”的承變。傳統(tǒng)代言法由來已久,如先秦歷史散文和《史記》中已多人物內(nèi)心獨白,漢樂府擬女性思游子,六朝代女性寫聲情。駱賓王之作,既有傳統(tǒng)的模擬女性口吻男代女寫,又有明確公布男代男寫之文,更為甚者,是其對代言體作品賦予了俠義新內(nèi)涵,實獨具特色;再次,將傳統(tǒng)寫俠義的作品開拓為歌行體裁和檄文題材。明胡應麟云:“盧駱歌行,衍齊梁而暢之,而富麗有余?!保ā对娝挕?nèi)編》)代郭氏和代王靈妃兩詩,吸收賦法和六朝樂府形式,并融合格律,頻繁轉(zhuǎn)韻,流轉(zhuǎn)自如,對唐代歌行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討武氏檄文“足為文人吐氣”(《詩藪·內(nèi)編》),因其不僅拓新了檄文題材,更在于其作為一介書生,敢于斗爭俠義精神的典范傳承和深遠影響。
① 駱賓王生卒年多歧說,此據(jù)楊柳、駱祥發(fā)《駱賓王評傳》,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371頁,第396頁。
③ 陳熙晉《駱臨海集箋注》“凡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按:駱賓王參加揚州起兵敗后21年,唐中宗命魯人郗云卿收集駱作品,得數(shù)百篇;又本文引用駱賓王詩文皆從陳熙晉本,以下不再一一贅指出處。
④ 此說見任國緒《盧照鄰集編年箋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20頁;盧照鄰居蜀時間和去官原因也多歧說,一說盧照鄰于高宗總章二年(669)由長安入蜀任新都尉,咸亨二年(671)因風疾去官居太白山中,不久回長安。
⑤ 關(guān)于此詩創(chuàng)作地點有兩說,陳熙晉說在蜀中,駱祥發(fā)認為在長安。
⑥ 按:本姓徐,其祖父徐世 因開國有功,被高祖賜姓李,敬業(yè)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