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權(quán)中
第68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9月10日落下了帷幕,亞歷山大·索科洛夫?qū)а莸摹陡∈康隆凡回摫娡?,奪得最佳影片金獅獎。華語軍團也說得過去:蔡尚君憑《人山人?!帆@最佳導演獎,葉德嫻憑《桃姐》封后。喜愛索科洛夫那種“同時具有光彩與詩意的影像”的“索絲”們,可以為索科洛夫的四部曲權(quán)力系列作品集畫上一個完美句號了,前三部,從1999年始的《莫洛赫》、《金牛座》和《太陽》,分別講述了20世紀歷史上的三個重要人物:將德國演變成納粹的希特勒,俄羅斯革命領(lǐng)袖列寧和簽訂投降退位協(xié)議的日本裕仁天皇。直到今日的以《浮士德》收官,索科洛夫才徹底剖開了其關(guān)注權(quán)力的用心:權(quán)力之下,魔鬼與靈魂的較量才淋漓盡致、趨于極境。
無意搶娛樂版的話題,只是在那“玉壺光轉(zhuǎn),鳳簫聲動”的繁華與喧囂側(cè)面,可有人關(guān)注“燈火闌珊處”閃過的影評么?放在往常,我也不會為追蹤式的影評分神,畢竟,網(wǎng)上看獲獎影片都晚不了幾日??山裉?,因為有了首屆蕭紅文學獎和第8屆茅盾文學獎,突然間,我對這些只見諸于新浪網(wǎng)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影評們生出了幾分親切感:簡短的文字間,洋溢著“在意”與“真誠”。
先說“在意”。每一部入圍影片都備下精心的影評,是對觀眾與讀者的在意;為《浮士德》而作的《無法復制的超現(xiàn)實史詩》,源出于對電影史的在意;面對《奪命金》,《杜琪峰的勇氣之作》又包含了對電影未來探索的在意。在意,是貫穿當下——歷史——未來的實在路徑,卻也是中國北方文化史中的闕如。太多的第一即是最終,詮釋著這片土地無盡的文化斷層與缺乏“在意”間的因果。無論是6000年前小南山玉石群的了無下文,還是中國第一的蒸餾酒只成就了金熙宗的嗜殺與昏聵,多少第一的歷史緣分,因了不在意,轉(zhuǎn)瞬成為蹉跎。
2011年,因為作家遲子建的影響和一干文化學者與官員們的努力,緣分再一次垂青了黑龍江:由中共黑龍江省委宣傳部、人民日報出版社和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辦,面向全國和海內(nèi)外漢語文學作品進行評選的首屆蕭紅文學獎,在蕭紅誕辰百年的當天舉行了頒獎典禮。2011年6月3日的馬迭爾之夜,注定因為這個盛大的典禮而載入史冊。參選的作品陣容超越了中國現(xiàn)有的各種文學獎項,就此一項,首屆蕭紅文學獎已然意義非凡。問題是“非凡”之后,是否有誰去在意一下,該怎樣留住這種緣分,不讓歷史重演?譬如去追問一下:唯一的長篇獎,為何花落《我的丁一之旅》(史鐵生)名下?畢竟該書2006年入圍茅盾文學獎的24部評選作品,最終卻落選;一個問題的兩面,為何長篇獎沒能垂顧《蛙》(莫言)與《推拿》(畢飛宇)?須知兩書先入圍終落選后的短短兩個月,就同時榮獲了中國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第8屆茅盾文學獎。而這戲劇性的一切,對未來的黑龍江文學創(chuàng)作又意味了什么?
有一種解答,以為“不是史鐵生失去了茅盾文學獎,而是茅盾文學獎失去了史鐵生”。如王鴻生的2006年的推薦評語所言:《我的丁一之旅》是一部極為奇特的精神自傳,也是一部以“自由烏托邦”為主題的反諷神話。從窺破人間真相、構(gòu)思愛的戲劇直到落入自由的悖論,短暫的丁一之旅經(jīng)歷了漫長的精神跋涉。今天或今后的中國讀書人,但凡有踟躕于“情種”與“強者”的,要“平等”而不要“平庸”的,或?qū)Α拔ㄒ徽胬怼焙汀半S便怎么都行”存在著雙重疑懼的,相信都不會對丁一之旅所遭遇的困頓感到陌生。一個人的心史也是一代人的心史。雖然“丁一之旅”是一段獨特的、不可重復的歷史,但它也是“一切歷史的征兆”。一句話,《我的丁一之旅》構(gòu)成的精神跋涉、追問與在意,正是黑龍江文學與文化最為匱乏的資源。當然,你也可以持他解;關(guān)鍵在于,怎樣在《我的丁一之旅》獲獎之后,形成對蕭紅文學獎與黑龍江文學意義的持久對話與思考。
至于《蛙》與《推拿》,在我的心目中,莫言在《檀香刑》之后,已然超越了茅獎。第6屆茅獎的預選全票或最終的落選,全然改變不了莫言小說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貢獻。莫言有一段話既是說給大江健三郎的,也是說給自己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支撐著大江不懈地創(chuàng)作?我想,那就是一個知識分子難以泯滅的良知和‘我是惟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們報信的人’的責任和勇氣。”莫言表示,大江就像中國民間傳說中獵人海力布一樣,寧肯一邊化成石頭一邊告訴村里人山洪將來的噩耗?!按蠼且粋€有著海力布般的無私精神,一個用自己的睿智洞察了人類面臨著的巨大困境的人,是不能不創(chuàng)作的;這個‘惟一的報信人’是不能閉嘴的”。莫言在《檀香刑》之后,也以《生死疲勞》、《蛙》等努力踐行著“惟一的報信人”的使命,只是這種“惟一”的在意與苛求,必然將與風險共存。《蛙》想成為當代中國的“罪與罰”,努力讓強烈的罪感意識和贖罪行為貫穿整部小說?!锻堋吩诳隙ó敶袊叩恼握x性的同時,又將這種政治正義性在敘事中懸置,卻從生命倫理的維度拷問我們的靈魂。就此而論,莫言的敘事超越了現(xiàn)實政治考量,而具有生命本體追問的哲學沉思品格。問題在于:將“贖罪”維系與誰?蝌蚪“贖罪”的疑點就是,他的最崇敬的最信任的傾訴對象竟然是一位日本人,而這日本人卻恰恰是當年占領(lǐng)他家鄉(xiāng)的日本司令杉谷的兒子。哎,如果可以時空穿越,將《蛙》與《檀香刑》來個大對調(diào),該多完滿。
畢飛宇則不然,在《推拿》之前,其《玉米》和《平原》已經(jīng)讓人領(lǐng)略了:畢飛宇善于從微小而獨特的切口結(jié)構(gòu)小說,在有限的時空間里施展各種令人嘆為觀止的騰挪本領(lǐng),其小說人物情感大多處于一種小心翼翼的糾結(jié)狀態(tài),生命行為因為濃縮而愈加豐富和飽滿。以至今年3月,畢飛宇憑借作品《玉米》擊敗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而斬獲英仕曼文學獎?!锻颇谩仿溥x蕭紅文學獎,并不關(guān)乎文學的優(yōu)劣。借用李敬澤的評語:有了《推拿》,“中國人的生活和經(jīng)驗,中國之身體與心靈,由此在一個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在那黑暗的推拿房里經(jīng)受了一次銳利的診斷?!鲍@獎的最終權(quán)衡,是否摻合進了黑龍江文學更急需史鐵生式的精神跋涉還是畢飛宇式的文學把握的思考?
總之,蕭紅文學獎為黑龍江文學發(fā)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機緣,在意這一機緣,就不應該止步于頒獎本身,而應該像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影評們那樣,形成持續(xù)的思索與追問?;蛟S,這將成為破解中國北方民族文化史歷史宿命的最佳途徑。
威尼斯電影節(jié)影評的“真誠”,單從題目就可以見出。譬如:《炎夏:菲利普·卡萊爾的世界我讀不懂》、《賽德克·巴萊:華而不實的偽史詩片》、《危險方法:走火入魔的精神分析》,充溢著不避忌諱直抒胸襟式的真誠;《殺戮:波蘭斯基從黑色到灰色》、《桃姐:有笑有淚許鞍華保持名角兒風骨》,涌動著盡可能為讀者廓清文化背景的真誠。
必須的,若少了這份真誠,你指望誰去認同所謂的在意呢?
“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影評式的“在意”與“真誠”,令我結(jié)識了《詩經(jīng)》中“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這一前句。有幸在緣分尚未耗盡時,一睹了“樹檀之園”和“他山之石”。也許我們的園子里,就此真的也會挺拔起幾株檀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