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鷹［天津師范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 天津 300387］

血性的歌手，生命的祭司
——《盲人》中的二元對立

⊙田 鷹［天津師范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 天津 300387］

《盲人》是英國著名作家D.H.勞倫斯作品中不太被人關(guān)注的一個短篇。小說講述了女主人公伊莎貝爾和她因意外失明的丈夫莫里斯以及她的好友伯蒂三人之間的感情故事。勞倫斯運用獨特的敘事語言創(chuàng)建了一個復(fù)雜的二元對立的故事。研究勞倫斯的二元哲學(xué)觀點以及文本中的二元對立元素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小說的人物性格和主題思想都有很重要的意義。

勞倫斯 盲人 二元對立

D.H.勞倫斯是英國著名的多產(chǎn)小說家，他1918年12月創(chuàng)作的《盲人》是較少被論及的短篇之一。小說講述了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感情故事。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伊莎貝爾和丈夫莫里斯是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卡斯維爾夫婦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而故事里的另外一個男人伯蒂，則是勞倫斯根據(jù)伯特蘭·羅素為原型重新創(chuàng)作的。在1915—1916年，勞倫斯曾經(jīng)和他有過短暫的交往。伊莎貝爾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少婦，她丈夫莫里斯比她小一歲，他們結(jié)婚五年。一年前，她丈夫莫里斯在弗蘭德負了傷，雙目失明，眉間還有道破相的傷疤?！白詮乃軅詠?，她和他一起幾乎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勞倫斯，1971：80）。然而他們卻是快樂的，他們一起交談、唱歌和讀書，除此以外，伊莎貝爾還替蘇格蘭的一家報紙寫書評，繼續(xù)著她有興趣的老本行；莫里斯則主要從事許多農(nóng)場上的工作（同上：81），并且他們的孩子快出世了，生活同以往一樣充實而平靜?？墒请S著時間的推移，“莫里斯有時候會爆發(fā)一陣陣嚴重的抑郁病”（同上：81），他變得不耐煩而生氣，這使得伊莎貝爾無法忍受。就在她苦悶不已的時候，伯蒂，“一個在她生活里簡直不可缺少的男人”（同上：80）寫信來了。征得莫里斯同意后，伯蒂準備來看望他們。伯蒂是單身，比伊莎貝爾大三四歲，是個成功的律師?！八麄儚男∫黄痖L大，在她一生中他一直是她的朋友，像一個哥哥，但比自己的親哥哥還要好”（同上：83），但莫里斯不喜歡他，“伊莎貝爾覺得他們應(yīng)該合得來，但他們合不來”（同上：83）。這就使得故事有了看點和張力。

黑格爾曾指出：“誰如果要求一切事物都不帶有對立面的統(tǒng)一那種矛盾，誰就是要求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不存在。因為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靈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設(shè)立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這就形成了不斷的生命過程，而生命就只是過程”（黑格爾，1996：154）。這與勞倫斯的“生命本身就是二元的”觀點是一致的。勞倫斯通過采用二元對立的方法，將理性與感性、男人和女人以及黑暗和光明等幾組主要的二元對立元素運用于小說《盲人》中以表現(xiàn)作品結(jié)構(gòu)和意義的復(fù)雜性以及主人公內(nèi)心矛盾的劇烈沖突。

一、血性與理性

崇尚和張揚“血性意識”是勞倫斯生命哲學(xué)的具體表現(xiàn)。他曾直言：“我的偉大宗教就是對血與肉的信仰，它們比理智更富有智慧。我們的心智會出毛病，可我們的血性所感到的、所信仰的、所告訴我們的總是正確的”（伍厚愷，2000：127）。莫里斯是勞倫斯“血性意識”的代表，他主要依靠體力勞動生活。雖然是個盲人，但“他看起來不像是個雙目失明的人，他卷曲的頭發(fā)是棕色的，雙手微紅，粗大而靈巧，手腕上的筋突出，他的大腿和膝蓋很粗壯”（勞倫斯，1971：90）。他在黑暗中感到行動自如，他每天忙于農(nóng)場上的工作，擠牛奶，照料牲畜，生活非常充實而平靜?！爸灰镔|(zhì)世界保持絕對直接的接觸，他就很快樂，他不需要視覺的介入”（同上：90）。更重要的是，他同妻子有著親密的血肉聯(lián)系。

而小說里的理性人物的代表伯蒂則是一個完全靠頭腦生活的律師，他“是個黑黑的小個子、前額很寬大，身體單薄，頭發(fā)纖細，眼睛大而悲傷，他的表情過于悲傷——幾乎是滑稽可笑的。他的兩條腿出奇的短”（同上：97）。他非常富有，是一個有很高聲望的文人。然而，在勞倫斯的筆下，他雖然擁有強大的理性，卻喪失了生命的激情。“伊莎貝爾很了解他。了解他的堅貞美德和善良，也了解他不可醫(yī)治的弱點，這個弱點使他永遠都無法建立任何種類的密切接觸。他為自己感到羞愧，因為他不能結(jié)婚，不能在肉體上接近女人”（同上：97）。所以，他們雖然從小在一起長大，但她卻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耙辽悹柼私馑＜词巩?dāng)她愛慕他的時候，她也看不起他”（同上：97）。伯蒂害怕風(fēng)雨之夜，害怕黑暗。通過對以上性格特點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形象和心理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出勞倫斯對“血性意識”的謳歌，這也一直是他創(chuàng)作中的主旋律。他始終認為血肉之軀所能感受到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他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純粹的思想交流。

小說中的莫里斯雖然認為同他的妻子在一起，他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世界，“他甚至對失去視力也不覺得遺憾”（同上：81）。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美好的感覺也會消失，他變得異常敏感，這種過度敏感使他失去了理智和直覺的平衡。面對伯蒂的到訪，他感到很不自在，就借故走開，來到了馬廄里伺候馬。當(dāng)伯蒂天黑冒著風(fēng)雨到馬廄里找他時，郁悶的莫里斯懇求伯蒂允許他用手摸摸他的臉。伯蒂雖不情愿，出于禮貌還是同意了。他把手放到伯蒂的頭上，從上到下仔細地觸摸了一遍，“他似乎是在通過輕輕地，不斷挪動地方的緊握中了解他”（同上：102）。然后，他又懇求伯蒂觸摸他的眼睛和傷疤。莫里斯通過“觸摸”這種肉體接觸，感到他們彼此了解了對方，成為了朋友。莫里斯這種舉動說明了他長期處于黑暗世界里對外界人和物以及對友誼的強烈渴望，在觸摸中莫里斯通過肉體感覺的方式，使自己在心理上獲得了理智與直覺的平衡；然而伯蒂卻厭惡莫里斯的撫摸，拒絕理智和感覺的溝通，這與他長期獨自“住在俯瞰大河的漂亮房間里，房子有一個蘇格蘭男傭看守”（同上：97）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周圍也有不少他喜歡的女人，但是如果她們想和他親密接觸，他便會避開她們，像個硬殼的軟體動物一樣蜷縮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伯蒂其實也非常孤獨，他害怕與人親密接觸，總是讓理智控制頭腦，不相信直覺，因此，通過觸摸他并沒有感受到莫里斯所感受到的友誼。在這里勞倫斯要表明的是：“我們所有人身上都存在著靈與肉、血液與精神之間的對立。很多時候這兩種對立是互為依存的，只有平衡生命的兩極，人才能獲得其完整性。如果精神與肉體不能和諧，如果他們沒有自然的平衡和自然的相互尊重，生命則是難堪的?！保ㄎ楹駩?，2000：155）莫里斯正是把握了這種平衡，最后才依然贏得了妻子的芳心。

二、男性與女性

《盲人》看起來好像是以描寫莫里斯的生活為主，其實，通讀整篇小說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勞倫斯是通過男女主人公莫里斯夫婦的生活經(jīng)歷來闡釋男女關(guān)系的。他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關(guān)系就是男女關(guān)系，并且這種男女關(guān)系是永遠變化著的?！叭魏我粚w面結(jié)了婚的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每隔幾年就有大改觀，雖然他們對此毫無意識。每次變化都帶來痛苦，盡管它也帶來樂趣。漫長的婚姻生活就是永久變化的漫長過程，在這當(dāng)中，男人和女人共同建立起他們完整的靈魂和自我”（勞倫斯，2005：7）。小說中的伊莎貝爾和丈夫莫里斯性格、愛好大不相同，莫里斯屬于血性漢子，喜歡呆在黑乎乎的馬廄里伺候馬，愛好交友，即使像伯蒂這樣他不喜歡的人，也愿邀請到家里來做客，而伊莎貝爾感情豐富，有文化，常常給報紙寫書評，喜歡呆在明亮的房子里。為了愛情，伊莎貝爾曾一度中斷了與伯蒂的聯(lián)系。她認為：“對丈夫和妻子來說，對方應(yīng)該是最重要的，因此世界上其余的東西簡直都算不了什么”（勞倫斯，1971：84）。兩人都從這如膠似漆般的夫妻生活中得到很大滿足。可后來，“他變得不耐煩而生氣，她則厭倦了……莫里斯像一團不祥的蘊藏著雷雨的烏云。她得保持清醒以便想著他”（同上：81）。于是她仍然像往常一樣保持平靜，她自己心里很清楚這是一種偽裝?！爱?dāng)伯蒂寄來一封短信，問道他是否應(yīng)為他們已經(jīng)消失的友誼立一墓碑”（同上：82），她也不明白為什么這兩個男人撕扯她。而莫里斯為了逃避這種尷尬，也常常迫使自己忙于農(nóng)活，只有這樣他才感到輕松。面對與丈夫緊張的關(guān)系，她竟不知所措。

作為讀者，我們很清楚地看到勞倫斯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男女兩性關(guān)系在發(fā)展中的對立。他們都沒有意識到“男人和女人永遠是在微妙而有變化中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沒有必要用什么契約把他們約束在一起。最道德的事就是讓男人忠于自己的男人之道，女人忠于自己的婦道，從而讓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而然地形成”（勞倫斯，1998：66）。伊莎貝爾是個有決斷力的女人，她愛莫里斯，此外，伊莎貝爾還是一個比較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這一點從她和伯蒂的交往中也可以看出。面對伯蒂時，“她像一個男人那樣擺出一副恩賜照顧他的派頭”（同上：84）。通過細讀文本，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對莫里斯還是伯蒂，伊莎貝爾總是以她自己為中心，這種男女關(guān)系實際上是殘缺不全的，勞倫斯通過《盲人》的故事呼吁人們在生活中重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自然而溫暖的感情。

三、黑暗與光明

在《盲人》中，勞倫斯多次運用了黑暗和光明兩種對立來象征肉體與精神的交替。失明雖然是一種身體上的殘疾，但在文學(xué)作品中卻具有隱喻功能和象征意義。莫里斯的雙目失明屬于殘疾的一種，一方面指的是他身體上的殘疾，另一方面也暗指他精神和理性上的缺陷。這種肉體上的失明和精神上的失明的二元性構(gòu)成了勞倫斯主要探索命題之一。莫里斯由于失明，生活在一個黑暗的世界里，不得不在很多事情上依賴伊莎貝爾的照顧，伊莎貝爾則更喜歡光明，她喜歡待在明亮的房子里做事。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黑暗”意象。在那個狂風(fēng)怒吼的雨夜，伊莎貝爾提著馬燈到馬廄尋找莫里斯，“里面一片漆黑……除了黑夜和一匹馬動了動之外，什么也沒聽見……”（勞倫斯，1971：89）。其實，“他就在她附近伺候馬，可她看見的只是黑暗，這使她幾乎絕望”（同上：89）。當(dāng)他們往家走的時候，莫里斯腰挺得筆直，邁著強健有力的步伐，在伊莎貝爾眼里“他是個黑暗的塔，好像他是從大地中涌出來的”（同上：90）。回到家里上樓梯時，“她看見他往上走進黑暗，看不見的，不變的黑暗”。“生活在他身上像潮水一樣移動、重疊、重疊再前進，一切東西都裹在黑暗之中”（同上：91）。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的“黑暗”顯然是極具象征意義的，它代表著一種“血性意識”，一種難以征服的雄性力量。

勞倫斯在《皇冠》一文中曾用獅子和獨角獸做過形象的比喻，“獅子代表著人的情感、直覺和肉體，獨角獸代表著人的思想、理性和精神……”前者體現(xiàn)為黑暗，后者體現(xiàn)為光明；前者是黑夜，后者是白晝，等等。它們在皇冠之下進行著無休止的戰(zhàn)斗：“黑暗發(fā)展了，肉體便誕生了；光明發(fā)展了，精神便誕生了……兩種對立的力量必須互相依存著?？赡苣骋环綍〉枚虝旱膭倮魏我环蕉紵o法擺脫另一方而獨自存在。”（轉(zhuǎn)引自伍厚愷，2000：154）勞倫斯二元論的中心思想是光明與黑暗的交替輪回，看似是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其實是相輔相成的。由此可以看出，莫里斯代表著直覺、肉體和活力，可是，妻子一開始卻視而不見。莫里斯看起來血氣方剛，可在伊莎貝爾腦海里閃現(xiàn)的卻是“報廢了的人”這樣的詞匯。直到故事最后，伊莎貝爾才向伯蒂承認，在丈夫身上有一種無法描繪的東西，她以前從來沒意識到?！暗悄撤N強烈而直接的東西”，“我離開它不行……當(dāng)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什么都不缺，它似乎是十分豐富的，幾乎是好極了”（勞倫斯，1971：89）。這種無法描述的東西就是“血性意識”，生命活力。而可憐的伯蒂卻仍然把自己的血肉之軀包裹在自己對自己的認識之中，過度的、理智的束縛導(dǎo)致他仍然不相信血肉的自我，造成生命的活力的缺失，“像一個硬殼被打破的軟體動物”（同上：104）。

從以上的文本分析中，我們看出勞倫斯的觀點是謳歌血性的力量，“血性”表現(xiàn)為肉體、本能、直覺、無意識，由此，生命便具有了一系列構(gòu)成元素：在血性與理性、肉體與精神的二元對立中，他的生命哲學(xué)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xiàn)。他運用身體接觸和視覺效用來替代不同人物感性與理性的斗爭，通過肉體接觸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勞倫斯描寫的二元對立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他描寫的人身上的兩種力量、兩個自我的矛盾沖突不僅與黑格爾指出的生命中對立統(tǒng)一的法則不謀而合，也向我們表現(xiàn)了人的生命活力，表現(xiàn)了這兩種力量通過拼搏斗爭是可以達到新的平衡的。他不愧是血性的歌手，生命的祭司。

[1] Diana Trilling ed．The Portable D．H Lawrence．New York：The Viking Presss．1971．

[2] 黑格爾.美學(xué)第一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3] 伍厚愷：尋找彩虹的人：勞倫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4] 勞倫斯.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M]．王予予編譯.長春：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2005.

本文為天津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項目“勞倫

斯短篇小說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號：TJYW10－1－553

作 者：田 鷹，博士，天津師范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副教授。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