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志[平頂山學院文學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0]
《神木》是劉慶邦的一個中篇小說,曾獲得2002年老舍文學獎,講述了一個人性由惡向善轉(zhuǎn)化與靈魂救贖的故事,讓人讀起來心驚肉跳;根據(jù)小說《神木》,著名第六代電影導演李楊拍攝的《盲井》獲得了第5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shù)貢獻銀熊獎等多項國際大獎,這部電影則令人緊張到了窒息的程度。從小說到電影,劉慶邦和李楊作品中表現(xiàn)的社會批判內(nèi)涵毋庸置疑,不同在于劉慶邦在《神木》中頗費心機努力建構(gòu)人性的復蘇和給人以希望的美好藍圖,而李楊在《盲井》中予以毫不客氣的消解,將靈魂的救贖深深地埋葬于不見天日的黑漆漆礦井之下,將美好藍圖和社會預想暗示得令人恐怖。兩者的反差之大令人深思。
劉慶邦的《神木》主要講述的是兩個農(nóng)民工唐朝陽和宋金明在下煤窯挖煤的過程中受別人點撥,借助于黑漆漆的礦井,將尋找到的“點子”干掉,然后以“點子”家屬的身份以報警相威脅訛詐礦主拿出賠償金。而且這種極其兇殘的借助“點子”鮮活生命為代價來掙錢的卑鄙手段屢屢得逞,既沒有他人知曉,礦主也無從發(fā)現(xiàn)。如若不是殺人者宋金明遇到高一輟學打工的“小點子”元鳳鳴引發(fā)他良心上的自省、靈魂的拷問,則悲劇將如白花花的太陽般照常升起。盡管小說《神木》讀來心驚肉跳,慘厲絕望之余倒尚有一縷人間氣息,讓人看到一絲希望,原因就在于作者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人性復蘇、人心向善的美好藍圖。這一藍圖上有兩個代表人物,一個是殺人者宋金明,一個是即將被殺的元鳳鳴。這兩個人物代表作者的社會理想——人心向善。
劉慶邦在作品中為了減輕讀者閱讀的窒息感,以草蛇灰線的筆法,處處為宋金明人性的復蘇和靈魂的救贖做鋪墊,使得理想藍圖的構(gòu)建成為可能:
首先,雙重人格的存在是宋金明人性復蘇的重要條件。宋金明本質(zhì)上并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狂,他身上人性善良的一面為他人性的復蘇奠定基礎(chǔ)。在殺了第三個“點子”元清平后,他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與不安,死亡的陰影在他心靈深處揮之不去。宋金明意識到殺人后的恐懼,說明他正受到良心的拷問和心靈的自責。如若殺人后如沒事人一樣,那他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冷酷、殘忍、麻木的殺手。回家過年時,宋金明碰見村里人打招呼、遞煙之際,不知為何心情緊張、臉色蒼白;他親切撫摸著剛上小學的女兒的頭,給妻子買了金耳環(huán),給一兒一女分別買了新衣服,帶了煙和酒去看望村支書,又主動幫助鄰居鐵軍嫂湊齊上學的學費。這一系列的溫馨行為展示出的是一個有愛心、有責任心、通情達理的好父親、好丈夫、好村民、好鄰居形象,很難將他和殺人越貨的惡魔聯(lián)系起來。因而,劉慶邦有意在刻畫他的雙重人格:金燦燦的陽光之下是一個好公民,黑漆漆的礦井之下是一個殺人魔。這種分裂的雙重人格就為宋金明人性的復蘇奠定基礎(chǔ),關(guān)鍵是哪些因素作為催化劑來發(fā)起心中尚未泯滅的善良去戰(zhàn)勝邪惡,去驅(qū)逐他心頭的貪欲,使之完成人性的復蘇和靈魂的救贖。
其次,劉慶邦為宋金明設(shè)置了三個觸動他靈魂由惡轉(zhuǎn)善的催化劑:一是妻子對自己掙如此多的錢提出質(zhì)疑,觸動了一直為恐懼和隱痛所包圍的宋金明,讓他竟然痛哭流涕自責說“我不是人,我是壞蛋,我不走正道,讓雷劈我,龍抓我,行了吧”①。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哭訴其實是他心靈深處善與惡的鏖戰(zhàn)之外在表現(xiàn),尚存的良知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罪過。帶血的骯臟的鈔票雖滿足了一時的貪欲和對金錢的渴望,但內(nèi)心深處人和獸的搏擊讓他痛苦不堪又無處可說。二是鐵軍嫂的哭訴。趙鐵軍外出打工不見回家過年,兒子繳不上學費馬上要輟學,而宋金明認定趙鐵軍“十有八九被人當點子辦了,永遠回不來了”②。缺了頂梁柱的家庭如此的凄苦與無助讓宋金明心靈震動。過年的溫馨團聚讓他想起了被他殺掉的三個“點子”,將心比心,這種罪惡感令他恐懼不安、不斷拷問自己的靈魂。三是村支書無意中的敲山震虎。宋金明拜見村支書,村支書無意中談起“打悶棍的特別多”并好意叮囑宋金明小心,“要是讓你碰上,你就完了”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宋金明的內(nèi)心翻起了狂濤波浪,讓他再次想到自己如果是被別人干掉的“點子”的話,家庭會是何種情況呢?內(nèi)心深處良心的譴責與恐懼令宋金明過大年給老天爺燒香燒紙時在冰冷的硬地上長跪不起,并禱告“請老天爺保佑咱們?nèi)移桨病?。上述種種因素的刺激,最終讓他下定決心:“做點子的生意到此為止,不能再干了”。這些都說明宋金明的良知還沒有完全被金錢蒙蔽,內(nèi)心的不安、人性的掙扎為他后來采取的一系列贖罪行為作鋪墊。
最后,促使宋金明人性復蘇的最重要因素是十六歲的“小點子”元風鳴,激發(fā)了他那被惡念層層包裹著的、深藏于靈魂深處的父愛。當元風鳴和妓女有過標志著成為男人的第一次時,他哭訴著告訴宋金明:‘二叔,我完了,我變壞了……’然后一把抱住“二叔”宋金明,把臉埋在他肩膀上哭得悲痛不已。宋金明安慰元鳳鳴時“無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仿佛懷里摟的不是‘侄子’,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未免有些動情,神情凄凄的”④。從元鳳鳴身上,宋金明看到了兒子的影子,把他埋藏在靈魂深處的人性的善,把他與生俱來的父愛的本能激發(fā)出來,人性中那塵封已久的善的一面被喚醒了:如果“小點子”是自己的兒子,自己能否干掉他?而元鳳鳴對自己的無限信賴和單純?nèi)缂埖牟辉O(shè)防心理,也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元風鳴就是自己的兒子。這種錯位的迷幻感覺與其說是對元鳳鳴惻隱之心,倒不如說是對自己兒子的無限愛憐,恰恰映射出其深藏于靈魂深處的父愛。此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也讓宋金明感覺到干掉元風鳴不妥。當他發(fā)現(xiàn)元風鳴就是被自己曾經(jīng)殺死的“點子”元清平的兒子時,他猶豫了,怕元家絕后,在唐朝陽的再三追問下,否認自己對元風鳴的同情,并極力為自己辯解說:“我同情他,誰同情我?”口頭上的否認實際上更加印證了宋金明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不能辦掉“小點子”。試想一下,如果元鳳鳴和宋金明兒子的年齡不相仿,悲劇照樣會上演。因此,元鳳鳴恍若親生兒子的感覺是導致父愛覺醒、人性復蘇的最關(guān)鍵因素。
在劉慶邦的層層鋪墊之下,宋金明人性的復蘇與靈魂的救贖在無意識當中循序漸進的實施著:處處護著元鳳鳴,不斷尋找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殺掉元鳳鳴的時間,直至最后為保護元鳳鳴不惜殺掉自己的老搭檔唐朝陽,隨后自殺,以此來完成靈魂的救贖。這是劉慶邦一直在極力建構(gòu)的理想藍圖:人性是善良的,即便一時善良被惡魔控制,最終善會戰(zhàn)勝惡而使人性得以復蘇,進而給人們以生存下去的勇氣與希望。
劉慶邦極力建構(gòu)的人性向善的藍圖還有一個關(guān)鍵人物——元鳳鳴,一個因家境貧困交不起學費而輟學打工的孩子。他的理想并不高:打工、賺錢、供妹妹上學。黑漆漆的礦井之下他的腦海里還閃現(xiàn)著學校寬大的操場、同學的身影,打工的行囊里裝的是高中課本。元鳳鳴是作者極力建構(gòu)的勤勞、正直、善良、有責任感,進而肩負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優(yōu)秀品質(zhì)的理想人物。他的思想有如一塊潔白無瑕的美玉,懵懵懂懂和妓女有染后自責痛哭,即便是目睹了社會中最黑暗的殺人勾當,依然向礦主說出實情,沒有如宋金明囑托的那樣騙錢走人。這是作者極力歌頌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理想人物,傳達出“勸善是作家的愿望”⑤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核心理念。
劉慶邦所構(gòu)建的人性復蘇的美好理想藍圖在李楊拍攝的電影《盲井》中被消解得蹤跡皆無,讓觀眾陷入無底的深淵不寒而栗。李楊將劉慶邦為宋金明人性復蘇所設(shè)置的伏筆,尤其是回家過年這些重要的折射宋金明心理波動和轉(zhuǎn)化的細節(jié)全部刪掉,如此一來人性的復蘇就成了空中樓閣,缺少了靈魂救贖的內(nèi)在動機和心理流變。由殺人惡魔到靈魂救贖需要一個內(nèi)在的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心理過程,當引導量變的內(nèi)在因素蕩然無存時,使得質(zhì)變成為不可能,即便有也是極其牽強附會。而李楊恰恰有意忽略了量變因素,最終放棄了宋金明的質(zhì)變結(jié)果,使之到死也沒能完成人性的復蘇和靈魂的救贖。
《盲井》中宋金明最后之所以殺死唐朝陽,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唐朝陽先對自己下了殺機,妄想將宋金明也變?yōu)閾Q錢的“點子”,進而可以拿到兩條人命的錢。但貪婪的唐朝陽過于急切,沒有將宋金明徹底殺死就兇神惡煞般去殺元鳳鳴,導致宋金明予以他致命的反擊。由此,宋金明殺死唐朝陽并非完全為了元鳳鳴的安危而是為了自己,順便捎帶也救了元鳳鳴的小命?!渡衲尽分兴谓鹈髋R死前這樣叮囑元鳳鳴:“是他打死了你爹”,拿錢走人,“好好上學”。這發(fā)自內(nèi)心肺腑之言是宋金明人性復蘇和靈魂救贖的真實表白。然而,電影中宋金明既沒有悔過的語言揭示事情的真相,更沒有小說中細致入微的心理流變,只是看著元鳳鳴走向陽光就踉踉蹌蹌倒下了,讓宋金明至死都處于曖昧不明、人獸相搏的心靈激蕩之中,進而將劉慶邦建構(gòu)的人性向善的藍圖消解得干干凈凈。
劉慶邦建構(gòu)的第二個理想人物元鳳鳴同樣被李楊在《盲井》中予以消解,并暗示著元鳳鳴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宋金明或唐朝陽。
首先他簡單、質(zhì)樸如同一張白紙的思想被骯臟的污水浸染,與妓女有染和經(jīng)歷礦井下殺人的一幕如同刀刻般嵌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使他已經(jīng)由一個單純的學生步入真實社會,看到了社會最陰暗的一面,逐漸懂得了社會的另外一條潛在規(guī)則——弱肉強食。這種現(xiàn)實是血淋淋的,他不愿意接受但又無力抗拒,為之哭得一塌糊涂。影片中元鳳鳴到郵局往家里寄錢時偶然又遇到妓女小紅,從他與小紅簡單的對話和曖昧的眼神中,暗示出欲望正逐漸浸淫他不再是張白紙的單純思想。
其次,他的行為已經(jīng)印證了思想已不再單純,內(nèi)心充滿了物欲的渴望:簡單簽下并不存在的名字,輕易就得到了和自己并不相關(guān)的兩條人命的賠償金六萬元。這種反差的巨大令他始料不及,以至于開始時他難以相信、不敢簽名。唯唯諾諾之中他沒有把真相大白天下,就在于貪婪的欲望在作祟。真實社會帶給元鳳鳴思想沖擊的不再是課本上儒家的仁善和道義,而是成人后逐漸膨脹的欲望對質(zhì)樸良知的占據(jù):他開始潛意識中向弱肉強食法則貼近。灰蒙蒙的天空中,元鳳鳴最后凝視焚尸爐煙囪的一瞥,成為他向宋金明和唐朝陽角色轉(zhuǎn)換的標志,預示著元鳳鳴將要告別過去的純真和夢想,走進人性的盲井。
最后,元鳳鳴周圍的社會和環(huán)境沒有給他提供人性向善的條件。向善除了受傳統(tǒng)文化教育影響和心理自覺之外還需要善人引導。經(jīng)歷過生死變故之后,元鳳鳴的良知與純真已經(jīng)在金錢面前敗下陣來,自覺向善已不可能,而影片中提供給他的又是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沒錢交學費而輟學的家境、破敗的縣城彌漫著發(fā)廊小姐吟唱的“資本主義帶著黃金回來了”的歌聲、被煤礦主開膛剖肚的光禿禿的荒山、沒有任何的音樂背景和燈光映襯下實景拍攝的礦井充滿陰郁、危機四伏,進而用濃重的黑暗暗示人性之惡?!俺撕核麐屖钦娴模抖际羌俚摹?,“孩兒他媽也有可能是假的”。影片中簡單的對話暗示出社會的信任危機。時代多變、物欲橫流的世界不只是讓宋金明和唐朝陽蛻變?yōu)闅⑷藧耗?,無限迷茫和惶恐的元鳳鳴難道能從這個大染缸中純潔無瑕地退出?影片已經(jīng)給了我們一個惶恐不安的結(jié)局!
對于李楊的《盲井》,劉慶邦很不滿意,但還是以寬容的心境接納了現(xiàn)實。李楊承認對原著有很大改編:“我非常感謝原作者劉慶邦的寬容大度,在忠實原著精神基礎(chǔ)上,他給了我很大的改編空間?!雹薜?,李楊為什么將劉慶邦所構(gòu)建的人性向善的美好藍圖予以無情消解?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我是想客觀的,像一個手術(shù)刀切一個剖面一樣,把血淋淋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出來……我們的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倫理道德和價值觀的發(fā)展卻沒有那么快,這是我們的現(xiàn)實。我們撕開這層面紗,所以顯得比較冷。這是有意的?!雹呃顥畹膬r值觀就是社會的真實,拍電影《盲井》如同做紀錄片一樣沒有燈光和音樂,這就是真實。而劉慶邦在小說中冷峻之余不乏溫情,進行理想化的構(gòu)建,給人性一絲希望的亮光,反映出其創(chuàng)作的價值觀——“勸善是作家的愿望”。小說《神木》中的亮光受到主流話語的認同得以與讀者見面,電影《盲井》的慘厲與人物走向的暗示得不到主流話語的認可,至今沒有在國內(nèi)公映。構(gòu)建也好,消解也罷。無論是小說還是影片,都給人心靈的震撼、達到了社會批判效果引起人們的深思,可謂殊途同歸。
①②③④ 劉慶邦.家園何處[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45,46,46,79
⑤⑧ 李冰.劉慶邦:短篇王是紙糊高帽[N].北京娛樂信報,2004-07-18.
⑥臧歆春.《盲井》為過檢驗結(jié)尾有四個版本[N].京華時報,2003-03-04.
⑦ 金燕:從《盲井》到《盲山》——李楊訪談錄[J].藝術(shù)評論,20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