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波[河南大學外語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維·蘇·奈保爾(1932— )出生于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一個印度移民家庭,18歲便赴牛津大學求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后定居英國。他曾任BBC“加勒比之聲”欄目主持人,并為《新政治家》雜志做書評。1955年,奈保爾在英國結婚并定居,于1990年獲英國皇室封爵,1993年成為英國大衛(wèi)·柯恩文學獎首位獲獎者,該獎旨在表彰“尚在人世的英國作家一生的成就”。2001年,因“作品中兼具犀利的敘述與正直的洞察,迫使我們正視那些被壓抑的歷史的存在”,奈保爾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
《靈異推拿師》是奈保爾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其成名作。這部小說運用寫實而夸張的手法以及幽默詼諧的筆調講述了甘涅沙的成長發(fā)跡史,語言簡潔,情節(jié)捧腹,洋溢著加勒比、印度、不列顛等多重風情。該書問世于半個世紀前,起初反響平平,但不久便在英國文壇引起轟動,并為作家贏得了生平第一個文學獎項——專為青年作家設立的“約翰·盧埃林·里斯紀念獎”。
隨后,奈保爾掀起了世界性的研究熱潮,至今這股熱潮隨著他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繼續(xù)升溫,他本人及其作品已經成為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身份研究、種族研究、宗教研究、歷史研究和地理研究等學術領域的言說對象,也是加勒比文學、后殖民文學、移民文學、散居批評、族裔作家、旅行作家等文學研究領域的熱門話題,然而,在這些眾多的研究中,《靈異推拿師》卻遭到了莫名的冷遇。其實,奈保爾這部早期作品并不僅僅是那些眾多研究中的參考或者佐證,亦可拿來進行單獨的文本研究,本文要進行的便是對它細讀分析,研究其復雜而精妙的敘事策略。
《靈異推拿師》的敘事策略
這部小說看上去很簡單,是對甘涅沙的人生歷程進行漫畫般的書寫——這個叫做甘涅沙的男人,“從教師到推拿師,從推拿師到通靈師,從通靈師到上院議員”①,從無名到著名,折射的卻是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這個彈丸之國的殖民情節(jié)和發(fā)展歷史,正如書中所說,“我相信,就某種意義而言,甘涅沙的個人歷史,就是我們時代的歷史”②。那么在這種社會發(fā)展史與個人發(fā)展史相互應和的背后,必然是一種真實與虛構相互應和的過程。而《靈異推拿師》的敘事策略體現(xiàn)的便是:真實與虛構之間隨意轉換所帶來的復雜和精妙。
《靈異推拿師》融合了多種敘事元素:元敘事、傳統(tǒng)敘事、魔幻現(xiàn)實主義、歷史主義、自傳性的敘述等等。正如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中所說:“他(奈保爾)異乎尋常地沒有受到當前文壇時尚和寫作模式的左右,而是將現(xiàn)有的流派風格改造成了自己獨有的格式,使通常概念上的小說和非小說之間的差別不再那么重要……小說式的敘事風格、自傳體和記錄式的風格都出現(xiàn)在奈保爾的作品里,而并不能讓人時時分辨出哪一種風格在唱主角?!雹圻@種多層次多空間的敘事策略極大地消解了情節(jié)本身的單一性,使得小說充滿張力,魅力十足。
元敘事通過作家自覺地暴露小說的虛構過程,產生間離效果,進而讓接受者明白,小說就是虛構,不能把小說當做現(xiàn)實。這樣,虛構在小說中也就獲得了本體的意義。而在《靈異推拿師》中,一共有包括甘涅沙、“我”、全知敘述者、《罪惡的年代》的敘述文本以及《靈異推拿師》傳記式的整體表述,共五種敘述視角。這五重敘述互相穿插、結合,互相掩飾、覆蓋,卻又各自分離、清晰可辨。在小說的前言中奈保爾就聲明“此書中所有的人物、機構和事件均為虛構”,但在正文中,作者卻用第一人稱開場,即制造出一個“我”來引出全書的主人公——甘涅沙,此后使“我”一步一步地退出敘述視角,接著很自然地進入甘涅沙的《罪惡的年代》的自傳性敘述中。這種敘述占據(jù)了大部分文字,但是它又是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與自傳性敘述的重疊和結合,這無疑是為了加強故事的真實性。同時,小說中引入“我”這個講述甘涅沙生平的孩子,他代表著童真和信賴,這些更是為了突出甘涅沙的真實存在。在最后一個章節(jié)中,作者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列車號、具體年份和季節(jié)、地點、“我”的身份等細節(jié),就連“我”在等待考試成績的公布這件事都指了出來。這同樣是作者在努力營造真實的氛圍。后來,那個叫做G.萊姆薩·繆爾的人拒絕承認自己是甘涅沙,盡管“我”認出他就是那個曾經的甘涅沙,然而他的真實身份已經遭到了顛覆,因為我們不得不懷疑“我”的敘述的真實性。不要忘了,作者一開始就說明了,一切都是虛構的。于是,小說中便呈現(xiàn)了這樣的敘述層次:整體上的虛構和結構上的真實,而在細節(jié)上呈現(xiàn)的是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搖擺,你可以認為是事實,亦可以認定是虛假。于是,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靈異推拿師》在前半部分的敘事其實就整體而言具有傳統(tǒng)敘事色彩,它跟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有些類似,又有《匹克維克外傳》的神韻,即都是用詼諧調侃的筆調描寫孩童時代的苦難歷程。作為講故事的好手,奈保爾并不遜色于狄更斯,只是狄更斯將男孩成長的辛酸用幽默來點綴,而奈保爾卻用夸張置換了幽默,并且給這種夸張?zhí)砹诵┰S嘲諷意味。這種嘲諷又具有薩克雷諷刺小說的風韻,冷靜而超脫,呈現(xiàn)的是一幅干凈的喜劇畫面。于是印度民族史詩的傳統(tǒng)文脈、英國古典小說的敘事套路加上南美加勒比海的酷熱氣息,被奈保爾在這部小說中混合在一起,這與狄更斯那個時代倫敦貧民區(qū)的陰冷寒意截然不同,也與薩克雷筆下虛偽無聊的名利場有著天壤之別。但是,奈保爾在這部小說中的敘述方式和前面那兩位古典主義大師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奈保爾才二十出頭,剛剛獲得牛津大學文學學士學位,之前接觸多是英國文學,受其影響在所難免;而他本人的寫作風格尚未完全確立,只能采取“拿來主義”將多重敘事方法融合在自己筆下??傊鹅`緹推拿師》并沒有完全超越傳統(tǒng)敘事策略的模式,仍舊保留著傳統(tǒng)小說的風格,是十分“英國小說”十分紳士化的作品。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來自現(xiàn)實生活,但被作家改變了本來面目而披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同時,作家大量引入各種超自然的力量,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撲朔迷離的新現(xiàn)實,但他們在小說中變現(xiàn)實為魔幻卻又不失其真”④。而《靈異推拿師》整體上是寫實的,這里所說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一種局部的體現(xiàn),事實上,《靈異推拿師》中間部分——甘涅沙成功醫(yī)治小男孩心理疾病的那一章節(jié)——便充滿了魔幻色彩。關于這一點,作者引用了《罪惡的年代》這本書的書評:“這一部分所包含的通常意義上的自傳內容很少。我們看到的是類似于心理分析見長的驚險小說,作者采用的寫作手法,完全沒有辱沒該手法的創(chuàng)造者——夏洛克·福爾摩斯。”⑤甘涅沙將家里重新布置,里面煙霧繚繞,黑乎乎一片,“看起來挺
人的”,再加上耶穌畫像、十字架、血淋淋的心臟等等,便營造了怪誕的環(huán)境氛圍。接下來,甘涅沙治愈小男孩心病的過程更是充滿了奇幻色彩,結果便是,沒有經過任何報道,不到兩周,甘涅沙便名滿天下了。
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這個英屬殖民地處于尷尬而邊緣化的地位,是附屬國中的附屬國,而拉丁文化、印第安文化、美國文化、印度文化以及英國文化在此交匯,宗教信仰也呈現(xiàn)出多元化,同時整個國家長久處于混亂而動蕩之中,對于獨立的強烈追求與獨立后無助迷茫的情緒相互滲透,最終造就了特立尼達人民氣質上的陰郁和精神上的彷徨。這種環(huán)境十分符合魔幻現(xiàn)實主義故事的背景,于是作者在自己的敘事中體現(xiàn)這一特征,也在情理之中。
文本中有三個重要人物,分別是“我“、甘涅沙和印達辛加。在他們三人的身上,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奈保爾的影子?!拔摇钡耐暌约俺蔀橛膶W學士,這些都基本符合作者本人的經歷,而甘涅沙對于書籍的愛好以及從無名到著名的人生際遇也與作者的人生輪廓相符。另外,印達辛加在大學時代更是有著作者的影子,他是個印度裔男孩,在英國學校上學,有文學才華,擅長辯論,“對各種體育活動也都游刃有余,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完美的人?!雹迯闹校覀兛梢钥吹竭@本寫甘涅沙的傳記小說其實充滿了自傳色彩。作者的成長歷程是這樣的:童年時代的“我”——大學時代的印達辛加——英國留學的印達辛加——回到祖國力圖拯救人民大眾的印達辛加——最后便是甘涅沙一樣的結局,向殖民政府妥協(xié)、臣服。而印達辛加的結局便是:“在那一年的選舉中,印達辛加在甘涅沙原來的選區(qū)里勝出。他的競選綱領是改良的印度社會主義。”⑦他終于徹底地與甘涅沙同流合污,這便是對他即將成為第二個甘涅沙的暗示。這些大部分都是作者自己的人生經歷,只有在最后走上仕途不同,作者選擇的是文學。
其實,《靈異推拿師》本身便是甘涅沙的傳記,而作者寫作的依據(jù)是甘涅沙的自傳《罪惡的年代》,里面又有著印達辛加以及“我”的人生軌跡記錄,結果,整個小說呈現(xiàn)的便是互相交疊的傳記組合。
將歷史寫進自己的作品中,是奈保爾的風格和特色,而在《靈異推拿師》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寫作的雛形。小說的主題故事便是講述甘涅沙的個人發(fā)展史,從教師到推拿師,從推拿師到通靈師,從通靈師到上院議員,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如果早生十年他可能成為一個平庸的學者;如果晚生十年,他可能成為一個醫(yī)生或者律師,但是歷史決定了一切,他成為一個政治家。通過甘涅沙的人生經歷,我們能夠認識到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歷史,那是學術與迷信相互糅合的現(xiàn)實,是一場又一場精神上的迷亂和政治上的腐敗,以及在獨立自主道路上的無助和艱難,以至于一個通靈師依靠一些小伎倆便可以青云直上。那絕對是一個缺乏終極信仰,缺乏統(tǒng)一思想的時代,正如印達辛加所說:“特立尼達的人真是奇怪,不推崇思想,只尊重人格?!雹喔誓匙罱K成為殖民地政府中腐敗而墮落的一分子,這種轉變依稀可以窺見殖民主義的統(tǒng)治策略和手段。正如作者所說:“我相信,就某種意義而言,甘涅沙的個人歷史,就是我們時代的歷史。”⑨
《靈異推拿師》敘事的復雜性與情節(jié)的單一性形成鮮明的對照,而整體上的全知敘述與內在的多重敘述亦是相互融合,于是,隨著閱讀的深入,讀者逐漸變得分不清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了。這便是奈保爾想要達到的效果,也是其寫作的內在邏輯和風格。
①②⑤⑥⑦⑧⑨ V.S.奈保爾:《靈異推拿師》,吳正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③ 瑞典文學院:《2001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軟學勤譯,《世界文學》2002年第1期,第133—135頁。
④ 鄭克魯主編:《外國文學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頁。
[1]高繼海.英國小說史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2]潘純琳.V.S.奈保爾的空間書寫研究[M].成都:西南財經大學出版社,2007.
[3]孫妮.V.S.奈保爾小說研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
[4]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