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梅[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387; 南開大學文學院, 天津 300071]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是與龐德和艾略特同時代的美國詩人、小說家兼批評家。與他們不同的是,威廉斯沒有追尋高峰現(xiàn)代主義藝術家重智性,從哲學、宗教領域思考問題的模式,他喜歡從普通生活中獲取靈感,從小處著眼,以小見大,從具體演繹普遍,讓思想產生于情感和生活的全部情境。他的短篇小說《動用武力》①(或譯《使用強迫》,The Use of Force)早已選入我國高等院校的多種教材之中,成為讀者喜愛的作品。小說簡單明確的語言和平鋪直敘的敘事風格,使它的寓意格外清晰:“這個故事使我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生活中的事不能全靠自愿,在有的情況下,一定的強迫似乎是必要的?!保◤堉休d:46)然而小說文本所蘊藏的玄機在不同語境觀照下展現(xiàn)出新的意義。該小說若從威廉斯的思想淵源和藝術追求的角度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威廉斯關于武力問題的當代寓言。
“思想只存在于事物之中”(No ideas but in things)是威廉斯的藝術信條。它包含兩層意思:其一,威廉斯的“事物”既指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生活本身——純粹現(xiàn)實的、生活片段的、普通日常的東西,也指看不見的蘊藏在直接經驗之內的心靈震顫和精神感悟;其二,思想不是藝術家思辨的產物,而是其立足于現(xiàn)實生活土壤中的洞見,因為藝術家的使命是“戳穿謊言”,因為他們“眼光犀利”,有“看到屏幕背后真相的能力”(Williams,The Poet in Time of Confusion:170)
有些批評者認為,威廉斯的作品雖意象鮮明,卻過于淺顯(Whitaker 1-2;Moore:41)。這是對威廉斯的誤讀。威廉斯絕不像他們看上去那么簡單。他的移民家庭背景使他對事物充滿好奇,一生保持勤勉奮斗的勞動本色,這使他深深扎根于美國文化的土壤,執(zhí)著于本土素材的挖掘。生活中的威廉斯既是醫(yī)生,治病救人,同時也是精力充沛的詩人和作家,充滿想象。這兩種工作都讓他樂此不疲,不啻為性情使然。除此之外,他同時既是兒子、丈夫和父親,又是充滿主見與活力的文友與伙伴。他一生多次駐足歐洲,但他始終沒有真正離開過他在新澤西州定居的小鎮(zhèn)魯特福德。外面的風景特別有助于打開他的視野,更讓他堅守寓深刻于簡單、寓哲理于平凡藝術的信念。他深諳愛默生的超驗思想,同時也飽受富蘭克林經驗主義的熏陶,并在二者之上形成自己的藝術路徑,即通過瑣碎的生活碰撞尋找思想的火花,并將其上升到自覺完整的意識以促進人類的共識。這種共識來自他作品的“地方性”“局部性”“特殊性”,以此透視“全局性”“完整性”和“普遍性”。這種將“地方意識與真正藝術所揭示的普遍性的關鍵連接”(Dijkstra,6)的藝術觀早在他1915年寫就《漩渦》時已初露端倪,后來更明確地體現(xiàn)在他的“普遍性來自地方性”和他的“思想只存在于事物之中”。
威廉斯的獨到之處就是他在文學藝術領域發(fā)展了杜威的經驗主義哲學,確立立足“事物”的實用主義詩學立場(張躍軍:2006),以進入超越社會與政治的藝術空間表現(xiàn)事物的直接經驗,從而曲折表達他對社會與政治的關注。威廉斯的視域無疑契合了后來德勒茲生成論的美學意蘊,即通過對基要主義的轄域化進行解轄域化及其再轄域化(凱爾納和貝斯特,111-120),構成對事物的動態(tài)認識與領悟。這種發(fā)生在空間片刻場景的認識與領悟旨在重新理解事物的本質,其認識必然突破人的原初立場,拓寬人的認識視域,揭示人類狀況的另一層真相。
《動用武力》講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平常事件:一個普通美國家庭備受寵愛的小女孩瑪?shù)贍栠_發(fā)燒患病,其父母請來醫(yī)生到家里看診。女孩不懂白喉的可怕后果,不愿讓醫(yī)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情,她用自己的方式抗拒醫(yī)生的例行檢查,而患者父母由于對女兒的疼愛,他們因對白喉的焦慮和恐懼造成的感情上的患得患失妨礙了出診醫(yī)生的工作進展。出診醫(yī)生“我”出于職業(yè)敏感和道德?lián)斣谄涓改刚J同的條件下堅決果斷地按住小患者,如期完成例行檢查,并確認她患的就是白喉。女孩最終可以獲救似乎不容置疑。
小說的重點并不在情節(jié)的完善,小說的魅力在于女孩對醫(yī)生從默不作聲到拼命反抗,以及醫(yī)生對女孩從循循善誘到怒火中燒,乃至最終動用武力才導致問題解決的態(tài)度上的轉變和經由這種態(tài)度轉變所顯露的真情實感以及由這種經驗情景所引發(fā)的思考的存在。小說中的武力使用表面上看是單向的,即醫(yī)生為挽救女孩的生命做出了決然正確之舉,而實際上是雙向的。女孩和醫(yī)生的憤怒行為在性質上并不一樣。女孩的瘋狂出于本能和恐懼,醫(yī)生的瘋狂則是要制服對方。
以醫(yī)生和孩子的父母為一方的成人在小說中代表理性,他們盡其所能讓孩子接受醫(yī)療常規(guī)檢查:孩子父母在焦慮之中也舉止有度、言談得體;醫(yī)生對孩子也充滿體諒和愛意。即使在女孩不配合的情況下,醫(yī)生都“露出最友好的職業(yè)微笑叫著小女孩的名字”①,“哄著她”,同她“輕輕地、慢慢地說話”。醫(yī)療權威“我”始終充滿自信并富有責任感,他相信他能夠及時救治女孩。所以他俯視女孩的任性與無知,輕視女孩父母的無能,即使小女孩表現(xiàn)得強硬固執(zhí),他還在循循善誘:“我說,往這看,我們需要檢查你的咽喉。你長大了,聽得懂我的話。是你自己張開嘴,還是我們幫你張開呢?”醫(yī)生最終強行檢查是協(xié)商手段失敗和理性無能為力的結果。
患病女孩瑪?shù)贍栠_代表非理性,她不配合醫(yī)生的檢查。她一開始對成人的大道理充耳不聞,只管以沉默相對。后來逼得急了就用“抓”“打”“咬”“撲”等方式瘋狂抗議,讓成人的斯文和所有應接招數(shù)統(tǒng)統(tǒng)失效。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野蠻的小東西”的非理性還具有傳染性和連帶性。她的行為使父母沒有顏面,瑪?shù)贍栠_的父母首先失控,并且表現(xiàn)得非??蓱z、無助。隨后醫(yī)生面對女孩的攻勢和其父母的無能也開始“氣惱”“控制不住自己”,使得檢查終于在“超出了理性”的“非理性”中進行:“我要用怒火把小孩撕成碎片并以此為樂”,以致最終“我按住她的脖子和下巴,用力把一只挺重的銀制調羹塞到她的嘴里,弄得她只想嘔”。
小說至少在暗示,醫(yī)生使用的強迫不全是為了對方的福祉,盡管它客觀上挽救了女孩的性命,幫助女孩張開嘴的行為并沒有如醫(yī)生所愿成為清醒意識支配下的有序行動;相反,醫(yī)生行為背后是無法壓制的怒火——“折磨她對我來說是件快事,我熱血沸騰”——職業(yè)尊嚴和社會需要的借口不攻自破。
威廉斯的這個小說通過具體的武力問題展現(xiàn)了該問題背后容易被人忽略的非理性行為的雙重存在:女孩的自尊和醫(yī)生的自尊。從傳統(tǒng)角度看,女孩的自尊常常被忽略不計,她是被認定、被言說的對象,而作為權威的醫(yī)生的自尊則是不容置疑的。威廉斯突破了傳統(tǒng)觀念,他既突出了醫(yī)生的立場,也沒有忽略女孩的立場。女孩不記后果、不顧禮儀的拼命反抗既讓醫(yī)生難堪也讓他羨慕。醫(yī)生反復使用“頑童”(brat)、“小母?!保╤eifer)等充滿垂憐的字眼指代小女孩,展露了兒童身上具有的本真天性——無知。這種天性帶著生命的沖力,讓威廉斯贊嘆不已。威廉斯曾以《不朽》(Immortality)為題賦予這種天性以單純率性的含義:“是的,有一物比所有的花兒勇敢;/比純色的珠寶富有;比天空遼闊;/它不朽不變;它的力量/超越理性,愛和常態(tài)!/你,親愛的,就是那神圣之物!/卓越而大膽;咋一看/似受傷的天后朱諾奮起反抗天神!/親愛的,你的名字,是無知。(Williams,The Collected Poems:6-7)
這種天性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是事物之所是。它無知無畏,對手哪怕強如天神,它也無法用好壞進行判斷,因為好與壞不是事物本身的性質,而是判斷者的標準。以這種天性出現(xiàn)的非理性是一股強大的生命力量,不容忽視與低估。這是威廉斯的一種態(tài)度。威廉斯的另一種態(tài)度是,盡管成人囿于更多的現(xiàn)實利益已經喪失了這種率真天性,沒有足夠的耐心和智慧應對兒童的這種“無知”,把兒童這種天然的“無知”當做野蠻和對權威的挑戰(zhàn),但成人還是具有自省與反思能力的。正是這種能力可使人避免在自毀的道路上走得太遠。醫(yī)生后來承認自己“也許早該先離開,一個小時或更長時間過后再回來做。那樣的話毫無疑問會更好”,充分表明尊重女孩情緒的重要性。
從醫(yī)生的角度講,社會責任心的確是醫(yī)生堅持檢查的原因,而醫(yī)生自身因其權威和尊嚴受到挑戰(zhàn)才是制服病人行為發(fā)生的直接和深層的原因??少F的是,醫(yī)生“我”沒有回避他的非理性,這種非理性被史蒂文森在他的小說《化身博士》中描述為“海德先生”(Mr.Hyde)。《化身博士》所揭示的雙重人格分別代表混合在人身上無法分割的現(xiàn)代文明和原始欲望的兩股洪流,它們共存于一體,無法分割。杰基爾的問題暴露了西方理性至上的偏頗與傲慢,宣示了科學主義、物質主義等認識方式的局限。多伊爾評論道:“史蒂文森對人類真實生活中最狂亂的部分的描寫切中要害:一方面我們創(chuàng)造了驚人業(yè)績,表現(xiàn)得溫文爾雅;另一方面我們在獰笑、在煩躁,在做難以想象的惡事。我們既殘忍殺戮又彬彬有禮,既拼命彌補又作惡多端,既懺悔又撒謊,既禱告又咆哮;我們對他者怒不可遏,盡管我們知道,在我們的骨子里,他者其實就是我們自己?!保―oyle:144)
小說的第一人稱回憶性敘事具備這種自我反省的功能?!拔摇钡囊暯莻鬟_出該事件對當事人的沖擊,思考當事者曾經認定的道理的局限性,為重新認識該事件所包含的問題的先兆以及未來的啟迪提供思考的情境。
小說中的成人與孩子,醫(yī)生與病人的關系代表了二元的、有序的、支配與服從的趨向。這種居高臨下的關系讓醫(yī)生的話語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和預設性,形成集體道德優(yōu)越性和唯我正確的判斷。這是極其危險的。醫(yī)生在為自己對孩子的怒火辯護時,已經悄悄地把“我”變成了“社會”和“人人”:“必須管住這個該死的小東西,她的愚蠢將讓她自食其果,這一時刻人人都會這么說,還必須預防別人被傳染,這么做是對社會負責?!蓖挂f的是,即使“社會”和“人人”都站在醫(yī)生一邊,也不能證明醫(yī)生使用武力的無懈可擊,因為它關乎孩子的自尊,這不是成人或權威可以做主替代的。歷史上打著理想主義旗號做盡壞事的行為數(shù)不勝數(shù)——戰(zhàn)爭威脅和街頭暴力都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岸?zhàn)”期間猶太人受迫害的事實能夠確證人類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緘口不語的做法的后果。人類整體上的缺少性格與麻木不仁是最可怕的,如同當今核彈問題,雖國家之間都振振有詞花樣迭出,實際上核彈頭“裁而不減”“削而不毀”的勢頭終將把人類送上不歸路。威廉斯通過小說提示我們,武力在我們中間是多么的普遍,它深深地根植于人類好戰(zhàn)的天性之中。但威廉斯還是相信,人類不僅擁有對獲取權力的內在危險性的高度警惕,而且擁有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事態(tài)的方法——人類的警覺、自省與約束是阻止我們墜入萬劫不復深淵的法寶。小說“通過藝術手段提供的獨特結構和審美功能”引領我們進入“藝術家超越政治轄域關注現(xiàn)實生活的洞見”(Dijkstra:14)。小說結尾處女孩的狂怒警示人們既要尊重對手又要檢視自身,因為對手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小說通過兩個人物的雙向立場從“事物”的內里剝離理性的統(tǒng)攝力量,使情感、直覺和瞬時表達躍然紙上,還被否定、被忽略的非理性以真實面目。非理性是人的知性所否定不了的事實,它存在于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充滿恐懼的自我保護之中,存在于父母對孩子既愛又恨的束手無策之中,也存在于作為醫(yī)生的“我”的職業(yè)道德和社會責任之中。作為一個復雜的問題,武力的使用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既可能是建設性的,也可能是破壞性的;既是外在的、歷史的,也是內在的、心理的。其多面性也只有在藝術中才能得到充分的展示。非理性的多重面具無法避免被理性僭越和被社會權力的層級關系言說,但它的多面性至少表明,任何單一的價值判斷都是不可靠的,有再思考、再估量的必要。
① 小說引文源自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Use of Force in Robert Penn Warren and Albert Erskine.eds,Short Story Masterpiece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54:.538-542.(文中引用均由作者從英文原著譯出,不再另注)
[1]Dijkstra,Bram.“Introduction”,in 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Recognizable Image:William Carlos Williams on Art and Artists.New York:A New Directions Book,1978.
[2]Doyle,Brian.“A Bogey Tale”.American Scholar(75:3).2006:144.
[3]Moore,Marianne.“Three Essays on Williams”,in J.Hillis Miller,ed.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a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Inc.,1966.
[4]Stevenson,Robert Louis.Dr Jekyll and Mr Hyde.Gulin:Li Jiang Publishing House,2002.
[5]Whitaker,Thomas R.William Carlos Williams.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9.
[6]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Use of Force in Robert Penn Warren and Albert Erskine,eds.Short Story Masterpiece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54.
[7]Williams,William Carlos.“The Poet in Time of Confusion”.A Recognizable Image: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on Art and Artists.New York:A New Directions Book,1978.
[8]Williams,William Carlos.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I,Walton Litz and Christopher MacGowan,ed.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6.
[9]凱爾納·貝斯特.后現(xiàn)代理論:批判性質疑[M].張志斌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10]張躍軍.美國性情——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實用主義詩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6.
[11]張中載,張毓霖.高級英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