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曉天
色易守 情難防
——看《色?戒》小說與電影中易先生的“情動瞬間”
● 黃曉天
正文
《色?戒》是作家張愛玲寫了近三十年的一個故事:愛國女學生王佳芝奉命色誘特務頭目易先生,沒想到她假戲真做、由性生愛,在刺殺前一刻際竟放走了易先生;易先生卻沒有顧念這份“傾城之戀”,而是狠心地將王佳芝及其身后的革命團體一并殺害。在張愛玲的眾多作品中,這篇短短一萬字小說并沒有獲得太多的注意——直到2007年,導演李安將其改編為同名電影并大獲成功,世人的目光這才重新聚集到《色?戒》之上。
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既然是“由性生愛”便必定有一個“生愛”的過程,以及表現這一過程的方式。關于王佳芝對易先生“情動瞬間”的評論已經足夠之多了,其中大多持有“鉆戒打破防線”的觀點。而情感的另一頭——“無情”的易先生——又是如何呢?他是否對王佳芝動過心?如果有,又是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動情的呢?接下來我們便在小說和電影中分別尋找易先生的情感蹤跡,對比兩者對其“情動瞬間”的刻畫。
小說《色?戒》雖然一直以第三人稱敘述,但它多是用王佳芝的視角來看待整個故事,只有當王被槍斃之后才出現了一段易先生的簡短獨白,表明自己對這一段感情的看法:
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fā)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疤貏詹环旨摇?,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p>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當然他也是不得已。……
他對戰(zhàn)局并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在易先生看來,王佳芝是“知己”,她對他的愛是純粹的、不夾一絲功利的,如果可以,他甚至萌生了“把她留在身邊”也當個特務的想法?,F在雖然王佳芝死了,但“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生生世世和他在一起。由此可知,易先生雖然陰險自私、暴力狠毒,但他對王佳芝依舊有著濃厚的情感,他之所以殺她全是迫于政局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
這是易先生感情的終點所在,也是他“情動”之后的結果,但這“情動”只有結果沒有過程,易先生是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對王產生了感情,小說文本只字未提,因此也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而李安導演也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在電影《色?戒》中,他安排了一系列情節(jié)去彌補了易先生情感的空白區(qū)域。不得不提起的自然有那三段激情露骨的床戲。這三個片段通過易先生和王佳芝身體的互動,象征性地講述了兩人之間(權力)關系的變化以及感情的生成,觀者可以通過想象了解這床幃之上的愛發(fā)展到何種地步,但卻始終看不到一個情感迸發(fā)的明顯標志。反倒是第三場床戲之后,王佳芝在日本酒館為易先生演唱《天涯歌女》的段落,收納了先前所有床戲的情感鋪墊,將兩人感情的升華瞬間——特別是易先生感情的迸發(fā)清晰地體現了出來。
日本酒館位于被日本人占領了虹口區(qū),是兩人秘密約會的場所。攝像機的鏡頭跟隨王佳芝的腳步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日本人的世界:說日語的日本招待,日本民歌的彈唱,以及荒淫的日本軍人。這個世界是荒誕且令人恐懼的,易先生作為這個世界的奴仆與娼妓,他也時刻徘徊在諂媚、恐懼與憎惡之中,陰郁,變態(tài),腐化。
而王佳芝對易先生而言則意味著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國家大義、金錢權力,只有兒女情長的世界。導演對此的呈現可謂生動細膩。一開始,王與易所在房間的門外迎面走來幾個日本軍官,易立馬低頭掩面,眉頭緊鎖,王佳芝發(fā)現后卻是不動生色地將門推上了,把日本人的世界隔絕在外,創(chuàng)造出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的空間。緊接著,兩人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易:你聽他們唱歌,像哭,聽起來像喪家之犬。鬼子殺人如麻,其實心里比誰都怕,知道江河日下,跟美國人一開打就快到底了。跟著粉墨登場的一班人,還在荒腔走板地唱戲。你聽……
(王沉默,接著兩人親吻。)
王:我知道你為什么約我來這里。易:為什么?
王:你要我做你的妓女。
易(笑):做妓女?我?guī)愕竭@里來,比你懂怎么做娼妓。
王:我給你唱支歌吧,我唱得比她們好聽。易:是嗎?
(唱《天涯歌女》。)
易先生首先評價了日本人和局勢,但王佳芝沒有接話,只是深情地望了易一眼,于是易便主動吻了她。兩人的關注焦點從“公”轉向了“私”。王順勢躺在易的腿上,說出了“我知道你為什么約我來這里。你要我做你的妓女。”這兩句非常具有調情意味的話,她的重點顯然是第二句中的“我”和“你”,即彼此之事,但易的注意力卻停留在第一句話中的“這里”這一概念上,他的回話繼續(xù)表示著對自己和日本人的嘲弄。于是,王便決定給易唱歌,使自己(即兩人的感情)再次變?yōu)樵掝}的焦點。這一“公”一“私”,一“拉”一“救”的對話(包括沉默和眼神)體現了王佳芝對易先生世界的侵占性,她有能力、并且希望將易先生從日本人造成的精神緊張中暫時釋放出來,只注意到自己同兩人間的情愛話題。
當易先生專注聽王佳芝唱歌的時候,他的情緒隨著歌詞、王的動作有著明顯的起伏與變化?!短煅母枧酚腥尾煌母柙~對應同一段旋律,歌詞摘錄如下: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哎呀哎哎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哎呀哎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哎呀哎哎呀,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王佳芝唱第一段歌詞時,動作有明顯的表演意味,而易先生也點起一支煙,笑著聽她唱。此時,唱歌還只是表演。進行到第二段,王佳芝唱的速度明顯減慢,她倚著房間內的木門,神情頗為悲傷地吟出“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一句,易的表情也隨之陡然嚴肅起來,仿佛在歌詞中讀出了潛藏的“指責”:家國淪陷,易先生這樣的特務便是最大的幫兇。但王接著唱出“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傳達出自己對郎——也就是易——的深情,這于易而言,無非是一種肯定,即“就算家山破碎(你是幫兇),我也會一直想著你,因為我們患難見真情,是最難得、最牢固的感情”。易先生的表情由嚴肅轉向深沉,但眼神中開始彌漫溫柔。但是,當溫柔出現,他便不再看王佳芝,而是低頭斟酒,說明他不愿意表現出自己的動容,因為這是特務的一大忌諱。王見其斟酒,邊唱邊行至易身邊,端起酒杯,只唱一句“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便望著易,等他來接酒杯。易接過杯徐徐飲盡,王也繼續(xù)歌唱,只是這一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她唱得不似表演,而像是在“訴衷情”,百轉千回之中凄凄地渴求對方的回應。易沒有表示,王將手伸到了易的手邊,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唱起最后一個“哎呀哎哎呀”。這一握終于打破了易的防線,本來佯裝輕松的表情在這一握之后轟然粉碎,他皺起眉頭,眼眶里泛出點點淚光。他用另一只手抹去了雙眼的淚,握住了王佳芝握住自己手腕的手。
這一瞬間,借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是“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歌聲止息了,一切都靜止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顆滿滿是情的心。王佳芝先把易先生生命的“重頭戲”——日本人——關在了門外,再用自己的吻、自己的歌聲以及自己的深情占據了易先生的世界,她讓易先生意識到,什么國家正義,走狗漢奸,她都不在乎,她的世界里只有他這個人和她給他的愛。我們暫且不去管這歌里傳達出的愛是真是假,是情是戲,能夠確定的是,易先生被感動了,他飲下了象征王佳芝感情的酒,流出了穿越層層防線的淚。我們很難說這眼淚是逢場作戲,因為他沒有必要假裝心動,于是,易先生的情動瞬間便在眼淚和沉默的見證下產生了。
正是王佳芝歌里的深情打動了易先生,自此之后,王佳芝不再是先前那個僅僅用來發(fā)泄肉欲的身體,而是一個被投注感情的靈魂。聽完了《天涯歌女》,易先生立刻給了王佳芝一張名片,讓她去挑選鉆戒。鉆戒是愛情的信物,財富權勢的象征,對于一個已有妻室的特務,這已經是十分難得的愛的證明。
或許是囿于篇幅,又或者是張愛玲刻意為之,小說《色?戒》只給讀者交代了易先生感情的“塵埃落定”,并沒有告訴我們當中的來龍去脈。而李安導演卻在電影《色?戒》里,通過激情床戲的鋪墊,以及日本酒館里的一個吻、一首歌和一片深情,為我們揭示了易先生情動的原因和過程。正如電影的宣傳語所說:“色易守,情難防”,即使是在那個人人自危、風聲鶴唳的時代,只要天時、地利、人和,動情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怕只怕一人動情,一人作戲,到時死在愛手里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令本文的研究對象——易先生——所慶幸的是,動情的不止自己一個,而另一個,比自己要傻得多。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中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