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瑛[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0062; 上海應用技術學院, 上海 200235]
簡·奧斯汀,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國著名的女性小說家,以《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愛瑪》等小說被人所熟知,英國歷史學家麥考萊曾把她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她的作品關注女性多姿多彩的世俗人生,關注日常生活中女性的生存境遇。
在傳統(tǒng)的西方父系話語中,“母親”一直是“他者”,母親形象體現(xiàn)并傳承了男性的霸權意志。18、19世紀的英國小說囿于傳統(tǒng),母親形象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理想化的母親,另一類是被嘲諷的母親。理想化的母親是家庭的天使,服從和順從于男人的話語控制,帕特莫爾創(chuàng)作了家庭系列史詩《家庭天使》,贊頌了女主人公,她具備了父權制社會所要求的一切美德:熱愛家庭生活、個性溫順謙卑、心地天真純潔、思想樸素堅貞。而另一類則是頭腦簡單、滑稽可笑的母親形象,這種被譏諷的母親很具有娛樂的作用。19世紀中期埃利斯夫人所著的《英格蘭妻子》《英格蘭女兒》《英格蘭女性》中指出母親是打亂家庭和女兒生活的罪惡之源。她認為女性對男性肩負樹立道德標準的職責。男人們的自私和潛藏的邪惡責任不在男人,而是女性:是女性沒有提供給他們“明凈的雙眸”來指出他們的過錯。1832年,一篇題為《女兒教育》的文章中提到“公正地說,女人的品性影響一個國家的現(xiàn)狀和未來”。
18世紀,隨著工業(yè)革命和法國大革命而帶來的社會結構和家庭組織的變化,母性的意識形態(tài)不斷地固化形成,英國人開始轉變子女撫養(yǎng)模式。對子女的冷漠和排斥的傳統(tǒng)正在逐步瓦解,貴族們讓保姆和仆人看護子女的習慣,被世人批評。父母與子女關系呈現(xiàn)出新氣象,人們以更輕松、更親切的方法解決育兒問題。母親被看做是照顧孩子的最佳人選,應該承擔起育兒的全部責任。但是,奧斯汀似乎在其作品中有意識地顛覆18世紀下半葉英國社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母親形象:即推崇絕對的良母,具有奉獻精神,壓抑女性的欲望和自由。
奧斯汀筆下的蘇珊女士與教導書中的理想母親形象迥然不同,她不再信奉母親奉獻的觀念,她忽視女兒的存在,虐待女兒,并最終讓女兒弗雷德里卡嫁給一位偽君子。此外,蘇珊女士行為大膽,與其他已婚男子保持著不正常的聯(lián)系;同時,她還具有獨立的精神,抗拒自我犧牲的家庭生活,挑戰(zhàn)了當時的父權。她對母親身份的排斥,可能源于她不可抑制的性欲、對獨立的渴望、對家庭生活和婚姻的抵抗。奧斯汀贊揚女主人公對自由的追求,認可她的顛覆性的行為。蘇珊女士體現(xiàn)了女性欲望和社會傳統(tǒng)壓力之間的張力,這種社會壓力試圖把女性的欲望轉向家庭和子女,遏制女性的欲望,壓制婦女解放。
法國大革命后,社會上有一種反對婦女解放的聲音,這成為了《蘇珊女士》的主要背景。當時,出版物對女性禮儀和女性教育有著激烈的爭論,逐漸形成了趨于保守的意識形態(tài),為英國留下了豐富的道德傳統(tǒng):即要求婦女親切、柔弱,內(nèi)斂、溫順,威嚴和俠義,但是以上這些特點都不可能適用于蘇珊女士。不像奧斯汀小說中的其他女主角,蘇珊女士年紀較大,身份特殊,是個寡婦,作品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中的浪漫情節(jié)和美好結局。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害怕蘇珊女士的行為會對其他適齡的女性造成威脅。作為寡婦,蘇珊有一定的活動的自由,但是她缺少保證權利和社會地位的經(jīng)濟基礎。她試圖維持自己的自由,盡管她的自由是有限的,她還是利用這種有限的自由玩弄男子。她不像奧斯汀小說中的其他年輕的女主人公在追求愛情的同時,追求生活的穩(wěn)定和情感的體驗。蘇珊女士是徹徹底底地追求男性。
蘇珊女士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為“新型”母親。她借用“責任”和“關愛”的名義,把女兒送到了當?shù)厮^最好的寄宿學校。將女兒安排進入寄宿制學校,從某種程度上講,蘇珊女士也是遵從了“母性奉獻文化”興起之前的中世紀傳統(tǒng):寄宿學校為父母提供了合法的,社會認可的規(guī)避承擔父母責任的機會。一旦女兒離開寄宿學?;氐郊抑?,父母常常覺得女兒如同陌生人一般,他們匆忙安排女兒的婚事,希望擺脫她而一勞永逸。因此,蘇珊女士對女兒的安排變得容易理解。她敦促約翰遜夫人為女兒找一所新寄宿制的學校。隨后,她出于利己的考慮,認為婚姻是最好解決問題的方法,把女兒嫁給了她自己選擇的女婿。一直以來,蘇珊女士認為女兒是她的麻煩,她很少陪伴女兒,對女兒沒有多少感情。她不像那些有愛心的母親,不愿將孩子留給仆人們照管,擔心仆人們忽視孩子們的需求,而蘇珊女士卻十分愿意別人照管自己的女兒。她的表現(xiàn)可以理解為她對女兒的責任只是為女兒找到一個丈夫。她說:“我一直都被認為是無情的母親……如果女兒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傻瓜,我可能已經(jīng)為自己的努力獲得回報?!碧K珊女士貶斥女兒為“傻瓜”表明她無法全身心地實施新興意識形態(tài)中關于母愛的定義。她的行為可能受到了圣奧古斯丁的影響,“孩子體現(xiàn)了邪惡的力量,不完美的身體上帶來了原罪”。在蘇珊女士心目中,女兒最大的錯誤是她不愿意嫁給他母親為她選擇的男人,愚蠢而又富有的詹姆斯·馬丁。女兒的反抗否定了蘇珊女士作為冷漠母親的唯一作用。
順從的問題在當時的母性意識形態(tài)中占統(tǒng)治地位,強調(diào)女兒對母親的順從。伯頓在女性教育和禮儀的講座中,提出“母親應教育女兒順從,因為,如果她們沒有習慣于服從,她們可能產(chǎn)生優(yōu)越感和統(tǒng)治(男人的心理)”。蘇珊女士堅持培養(yǎng)女兒成為具有服從意識的妻子,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自己卻追求個人的享受和私利,離合格母親的標準相距甚遠。南西·喬多羅認為親職的能力、對女人承擔母職的期待,可以追溯到一個人早年和母親的關系和被母親撫育的經(jīng)驗。蘇珊女士對女兒的疏遠,造成了女兒的反抗。
由于母親身負傳播主流文化的價值觀,培養(yǎng)女兒成為未來合格母親的責任,因此,女性教育尤為重要。奧斯汀建議必須改革女性教育。蘇珊女士的聰明才智本可以幫她實現(xiàn)更為重要的目標,而并不是僅僅為女兒找到一個丈夫。弗農(nóng)夫人是蘇珊所鄙視的新型理想母親。弗農(nóng)夫人在寫給蘇珊女士的信中,指出了蘇珊作為母親的缺點。她敏銳地指出蘇珊對女兒缺少關注和關愛。許多評論家認為弗農(nóng)夫人和蘇珊女士之間似乎存在關于好母性和劣母性的戰(zhàn)斗,其隱含的真正的矛盾是她們對女性社會角色的認知。
美國女性主義者艾德里安娜·里奇把母女關系稱為“偉大的未寫故事”。當時的小說中,母親們通常處于無語狀態(tài),母親形象從這些小說中被抹殺——女兒們渴望遠離母親、遠離母親的壓制,遠離社會的規(guī)約。1979年,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巴合作出版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婦女作家與十九世紀文學想象》中探討了奧斯汀小說中的母愛的缺失。母親與女兒的關系被定義為母親恐懼癥——拒絕成為像自己媽媽的母親。在小說中,母親或者過世、或者由于疾病臥床不起。僅有少數(shù)的母親被描繪為不多的幾種典型形象:他們或者是家庭的天使,如弗農(nóng)夫人;或者自私、放縱,如蘇珊女士;或者愚蠢、無知,容易讓家人丟臉,如《傲慢與偏見》中的班納特太太。班納特太太與蘇珊女士不同,她不是顛覆傳統(tǒng)、挑戰(zhàn)男權社會的勇士,而是智力一般,愿意遵循傳統(tǒng),一心操勞著為女兒物色好丈夫的母親。
班納特太太可能是由于理解力的問題,總是按照自己的奇特思維方式,解讀別人的話語,甚至是曲解別人話語的含義。例如,在聽到達西對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的整體看法后,她認為這是對她的一種侮辱。然而,尼日斐花園女士們對她的輕視,她卻忽略不計。在伊麗莎白拒絕柯林斯牧師求婚之后,班納特太太氣惱萬分,她沒有考慮為什么女兒會拒絕的緣由,只是一個勁地抱怨和威脅。她發(fā)誓跟女兒一刀兩斷,再也不要跟女兒說話:“我不高興跟忤逆的女兒說話。老實說,跟誰說話都不大樂意。像我這樣一個神經(jīng)上有病痛的人,就沒有多大的興致說話。誰也不知道我的苦楚!”班納特太太在聽說麗迪雅的婚事時,簡直喜不自禁,一反原先擔憂的病態(tài),瞬間從沙發(fā)上跳起。她并沒有因為顧慮到女兒得不到幸福而心神不安,也沒有因為想起了她的行為失檢而覺得丟臉。
班納特夫人仿佛具有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或明或暗地推動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聽說尼日斐花園出租給一個年收入五千英鎊的單身貴族時,她開始展開嫁女兒的攻勢,要求班納特先生馬上拜訪,為女兒爭取參加舞會的機會。她創(chuàng)造一切機會讓青年男女單獨相處,如彬格萊小姐邀請吉英到尼日斐花園做客時,班納特太太費勁心機,求神問雨,一定讓吉英騎馬過去。之后,吉英如愿以償?shù)夭〉乖诒蚋袢R家里。
班納特太太與女主人公伊麗莎白的個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大驚小怪、愛慕虛榮,而伊麗莎白充滿靈氣、澄澈清明。班納特太太是一個充滿張力的、寓言化的、去歷史化的人物:她沒有很好地履行母親的職責,在女兒們的成長教育和自我發(fā)現(xiàn)中缺乏一定的教育。伊麗莎白在凱瑟琳夫人提到“你媽媽教你們念書一定很累”時,禁不住微笑了,因為班納特甚少關心女兒的教育問題。班納特太太仿佛是沒有長大的孩子,習慣于打斷別人的談話,在眾人面前說些令人尷尬的事,需要別人的溺愛和哄騙。奧斯汀評價道:“太太的腦子是很容易加以分析的。她是個智力貧乏、不學無術、喜怒無常的女人,只要碰到不稱心的事,她就以為神經(jīng)衰弱。她生平的大事就是嫁女兒;她生平的安慰就是訪友拜客和打聽新聞。”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丈夫對她的尊重和信任。
班納特太太脆弱的神經(jīng)和嘮叨的話語可能來自于對女兒婚姻的擔憂。班納特先生總是嘲笑和歪曲她的原意。事實上,女兒的未來就取決于這些微妙的社交跡象,舞伴是誰,跳舞的次序如何。然而,班納特先生對此漠不關心。正如尼娜奧爾巴赫辯稱,是班納特太太建立了班納特一家與外界的聯(lián)系。而父親卻不管不顧女兒的婚姻大事,徑直躲到他的書房里。
奧斯汀生活的時代,家庭被認為是遠離嘈雜的政治、經(jīng)濟世界的安靜的港灣。家庭生活的核心是母親與其子女。奧斯汀再現(xiàn)的母親形象和母女關系折射了奧斯汀本人關于婚姻家庭的觀念。她重視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為家庭盡責,教育子女。然而,她筆下的母親形象不再是理想化的,她們總是有著某種缺陷和不足,她們的婚姻模式也不為她所贊賞,家庭生活成為奧斯汀嘲諷和暗貶的對象。奧斯汀建議改革女性教育,提倡女性擺脫男權社會設定的理想女性形象枷鎖,以爭取婚姻、家庭等方面的平等權利。
[1]簡·奧斯丁.傲慢與偏見[M].王科一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2]簡·奧斯丁.簡·奧斯汀經(jīng)典作品集[M].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
[3]蘭西·雀朵洛.《母職的再生產(chǎn):心理分析與性別社會學》[M].張君玫譯.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3.
[4]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格巴.閣樓上的瘋女人———婦女作家和19世紀的文學想象[M].紐黑文:耶魯大學出版社,1979.
[5]Burton,J,Lectures on Female Education and Manners.London:J,Johnson,1793.
[6]Patmore,Coventry.The Poems of Coventry Patmore.London:Oxford UP,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