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張惠雯
與星辰同在
/[美國]張惠雯
星期天上午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世界還是平靜美好、一片祥和。傍晚的時候,我偶爾打開MSN,看看是否有什么留言。一位好友的留言跳出來,短短的一行:薩拉馬戈去世了!我盯著這一行字,大概有十幾秒鐘。就像去年年初當我從一封電郵里獲知約翰·厄普代克去世時一樣,我感到有點兒茫然、難以置信,但從內心深處我已經不再懷疑。
對我來說,薩拉馬戈和厄普代克仍有不同。我會在很多地方讀到厄普代克的評論、小說、訪談,還有別人對他的引述,他是我喜愛的小說世界中熟悉的身影和聲音。而薩拉馬戈,他必然在我最喜歡的當代小說家的名單之中。對于《盲目》的喜愛甚至使我不時興起愚蠢的模仿念頭,這種愚蠢純粹是那種渴望模仿自己所喜愛的人的一舉一動,并從中得到快樂的愚蠢。但我始終未敢嘗試,因我深知他不可模仿。
因此,當我關閉了那行字所在的對話框,我發(fā)現(xiàn)我感到的不僅僅是對一位作家辭世的傷感,而是一種時代蕭瑟感和巨大的空落,趨于暗淡的文學王國又少了一把光芒四射的火炬。濃重的、愁悶的陰影把我籠罩其中,連我的理智也變得脆弱了。人畢竟都會死,但這樣一位作家的辭世還是讓人震驚、悲傷。
我無意于寫一個關于作家作品和個人經歷的列表文章,此類信息網上隨處可找,我不明白為什么當一位作家辭世,媒體上總會有這類介紹性質的表面文章。如果一個人真對作家感興趣,他應該去讀他的作品,并且鼓勵其他人去讀他的作品,因為只有作品才能傳達關于作家的最重要信息。我也不想詳述薩拉馬戈生前獲得的種種殊榮,如卡蒙斯獎、諾貝爾文學獎這些桂冠。我更不想鋪陳他死后的厚遇,如葡萄牙宣布的國哀。對于這樣一位才華和人格都極其偉大的作家而言,這些殊榮反而只是點綴和附屬品。甚至可以說,他使那些將桂冠和厚遇加諸于他的人榮耀,而非桂冠使他榮耀。
薩拉馬戈1922年出生于里斯本北部的一個村莊。他沒有接受過“正統(tǒng)”的大學教育,高中時代因經濟原因被迫輟學。其后,他的教育就來自社會和書籍。為了生計,薩拉馬戈從事過多種職業(yè)。在1947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而成為文學編輯之前,他的職業(yè)是焊工。像卡爾維諾一樣,薩拉馬戈曾加入共產黨,但后來不再參與政黨事務,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與一個自由的靈魂不合拍。但這不代表他沒有政治主張,一個作家,無論他的作品多么傾向于幻想,他仍然會有鮮明的社會主張,這就如同道德主張一樣。薩特說:“人是自我塑造的,他通過道德選擇塑造自己?!弊骷易鳛楣娊逃吆蜕鐣贾?,他不僅通過道德選擇也通過社會理想塑造自己。薩拉馬戈畢生反對專制獨裁和國家暴力,因為與葡萄牙政府的爭執(zhí),他自我流放到蘭薩羅特島,直至去世。
我所讀過的薩拉馬戈的長篇小說只有三部:《盲目》《里斯本圍城史》和《修道院紀事》。我在2007年初次接觸他的作品就是《盲目》。我因對《盲目》的喜愛而去尋找他別的作品,于是我找到了《里斯本圍城史》和《修道院紀事》(又譯《巴達薩和布莉穆妲》)。薩拉馬戈曾說自己是“文字工匠”,這是他的作品從不會讓人失望的原因之一:他首先是一位文字巨匠,而文學最重要的秘密隱藏在文字的叢林中,這正是文學作品區(qū)別于其他文字形式的根本所在。薩拉馬戈的文字簡潔洗練、犀利準確。他的描述細膩精微,相對于卡夫卡或加繆這些同樣具有象征和寓言風格的大師,他的風格傾向于“輕”。他喜愛見微知著,他的美學不在宏大厚重而在精微深邃,他的反諷巧妙智慧卻絕不尖刻。在他的文字之中,流露出的不是憤世嫉俗,而是對歷史、社會和人世的洞悉與仁慈。與托爾斯泰的風格不同,薩拉馬戈從不抒發(fā)仁慈和悲憫,他將它隱藏在故事、描述的細節(jié)和字詞之中。因此,這種仁慈與悲憫雖讓人思考卻又不那么沉重。可以說,他的作品不以震撼一個人精神的方式來傳達信息,而是緩緩滲透你的理智和情感深處,在調動你的感受的同時,更啟發(fā)你去進行一種相當理性的、與現(xiàn)實相互觀照的思考。
但薩拉馬戈絕不只是一位文字巨匠,他也是心靈和思想的巨匠。他的作品透射出對人之處境的深深憂慮,對人性之惡之美之愚蠢之脆弱的深刻體察。他尊崇的是人道、理性和愛情,他所憂慮的是人的尊嚴和自由的喪失。所以,無論是《修道院紀事》中令人窒息的宗教裁判所,還是《里斯本圍城史》中歷史和戰(zhàn)爭的迷霧,或是《盲目》中恐怖的盲人隔離院,都透射出暴力、禁錮、非理性對人的威脅,給人類戴上的枷鎖。尤其在《盲目》這個與《鼠疫》具有同等價值的現(xiàn)代寓言中,人的權利、處境的脆弱都在一場盲目瘟疫中暴露無遺。一群原本生活安逸、擁有現(xiàn)代社會公民所具備的法定權利的人,由于離奇的盲目瘟疫而被強行囚禁在隔離院中。于是,在唯一一雙沒有失明的眼睛的見證下,這些人頃刻之間失去原來的世界、一切理所應當的權利,國家暴力、隔離院內部的弱肉強食、對婦女的強暴,所有這些骯臟野蠻的東西盡情上演,無辜者被肆意殘害。但在這個相當漆黑的寓言中,人性中美好的價值與信念卻始終如一點微光搖曳,從未熄滅。陌生人之間相濡以沫的人類之愛支撐著這些脆弱、悲慘的人度過瘟疫,迎來如瘟疫一般突然降臨的光明。在對社會的批判中,薩拉馬戈始終是寬厚的、負責任的,他對人類從未絕望。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朋友借給我的一個小說選本中讀到了薩拉馬戈的短篇小說《人頭馬》(又譯《半人半馬怪》)。這篇小說給我的震動不亞于他的長篇,它兼具敘事詩的語言、歷史的滄桑、神話的意境、寓言的象征高度和精密的結構。我認為這是當代最杰出的短篇小說之一。盡管薩拉馬戈的作品富于隱喻和象征,他常把背景置于歷史或想象中的世界,但他堅持他所寫的一切都不過是“現(xiàn)實”。的確,在抽象的幻想和象征世界中,我們看到了最濃縮、本質的現(xiàn)實。在閱讀中,這個現(xiàn)實會逐漸代替我們頭腦中那千頭萬緒、充滿混亂表象的現(xiàn)實。我們不禁詫異:真正的現(xiàn)實竟然在這里!薩拉馬戈是“以虛寫實”的大師,但這個“實”不僅僅是現(xiàn)實,它寄托著深邃的、跨越時空的思考,寄托著理性、自由、公正、仁慈的社會理想。
1998年,七十六歲的薩拉馬戈訪問被以色列軍隊武力隔離的巴勒斯坦。在此之前,由于他聲討以色列軍隊濫用暴力,把被隔離的巴勒斯坦村鎮(zhèn)形容成奧斯維辛集中營,而遭到親美與親猶團體的強烈批判。但薩拉馬戈捍衛(wèi)人道主義的理念堅定不移。在英國廣播公司對他的訪談中,他說:“我曾經認為,一個受過苦難的民族應該從自己的苦難中接受教益,而他們現(xiàn)在讓巴勒斯坦人民遭受的,正是他們過去遭受的同類苦難……”他也談到《盲目》,他說:“如果(小說)有點可供思考的東西,那就是思考我們是否有能力,或是最終有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一種人類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占主導地位的是人的尊嚴和對他人的尊重?!?/p>
“人的尊嚴”,這是人類一直追求而至今仍未能捍衛(wèi)的東西。在作品中反復探討人類尊嚴的薩拉馬戈已經走了,但像一位精神之父或導師,他曾在我們這些普通讀者怯懦的心靈中燃起尊嚴和勇氣的火焰。再見,薩拉馬戈,你將與星辰同在!
編者注:薩拉馬戈于2010年6月18日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島的家中去世,享年78歲。
作 者:張惠雯,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專欄作家,現(xiàn)居美國休斯敦。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