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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林賢治
作 者: 林賢治,詩人,學者,主要著作有詩集《駱駝和星》《夢想或憂傷》,散文隨筆集《平民的信使》,評論集《胡風集團案:20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記》等。
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xiāng)誰遣警鐘鳴?
——陳天華
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
——魯迅
驚人事業(yè)隨流水……
——黃興
小引:紀念何為?
20世紀曙色初露,中國腹地爆發(fā)了一場革命,東方的第一場革命:辛亥革命。
然而,革命向何處去?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它是一出正劇,鬧劇,還是悲???這是一個問題。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之交,我們的學者在海外拋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告別革命?!睆恼撌鲋锌梢钥吹剑@里的“革命”,便包括辛亥革命在內。
“二戰(zhàn)”后,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的學生風潮過后,西方知識界開始向右轉,革命受到質疑和否定。對此,美國學者摩爾在其名著《民主與專制的社會起源》中做出辯護說:“應當公正地意識到,幾乎所有的歷史記敘法,對革命暴力都帶有嚴重的偏見。這種偏見之深確乎十分可怕。把暴力壓迫同暴力反抗混為一談,是十分荒謬的。然而,從斯巴達克斯、羅伯斯庇爾,直到現(xiàn)代,以武力反抗他們從前的主人的被壓迫者,總是備受責貶。與此同時,正統(tǒng)社會日復一日的壓迫,卻在大多數(shù)歷史書籍的背景部分一筆帶過。甚至那些激進派歷史學家在強調革命以前時代的非正義性時,也只是把注意力集中于革命爆發(fā)前一段短暫的時間里,這樣,他們便非常不理性地扭曲了歷史。”不是責難舊制度,而是百般貶損由這制度所激發(fā)的革命,真是咄咄怪事。
隨著“告別革命”的口號滾滾而來的是,保守主義的濁流泛濫于近二十年中國的知識界和思想界。在辛亥革命問題上,我們可以看到不少被歪曲的、顛倒的歷史畫面,圣徒變成魔鬼,小丑化為英雄。革命的正當性和歷史的公正性遭到遮蔽。正如魯迅當年不滿于同樣的情狀所說的那樣,許多烈士的血被踏滅了,在戰(zhàn)士的缺點和創(chuàng)傷那里,圍繞著一大群嗡嗡嚶嚶的“完美的蒼蠅”。
辛亥革命留給現(xiàn)代中國的最大政治遺產(chǎn)是什么?是結束了長達兩千年的專制主義君主制度,倡言民主共和。僅此一項,革命已是功德無量。
當然,一個專制制度的覆亡是由多種力量促成的,所謂“力的平行四邊形”;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以孫中山、黃興為首的革命黨人從中起到了杠桿的作用。中國歷史上從來未曾出現(xiàn)過這樣一群理想主義者、實干家,勇于追求、熱情赴死的猛士。在同一個擁有龐大的鎮(zhèn)壓機器的舊制度作殊死斗爭的過程中,他們煥發(fā)出集體創(chuàng)造的活力,歷史的首創(chuàng)精神。辛亥革命是觀念革命,制度革命,城市革命,與歷史上大大小小的宮廷政變和農(nóng)民起義根本不同的革命。革命的領導層是新生的知識分子,他們盜取西方的“天火”,以政黨和現(xiàn)代社團的方式組織起來,并且利用現(xiàn)代宣傳媒介進行社會動員,讓傳統(tǒng)社會中的士農(nóng)工商,包括海外華僑共同參與,這都是沒有先例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革命黨人在論戰(zhàn)和斗爭實踐中所培育起來的自由、民主的精神,以及普遍參與公共事務的共和精神,是注入守舊的、令人窒息的社會意識中的新鮮空氣,激蕩,播遷,影響深遠。
民國建立伊始,民主共和的觀念雖然在社會底層中不見得具有深厚的基礎,但當借武力逞雄上下、不可一世的袁世凱試圖挑戰(zhàn)它而復辟帝制時,他立即遭到舉國的唾棄。對于政治寡頭、僭主、獨裁者,我們的國民什么時候有過如此一致的、公開而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呢?可見這場革命是一次有效的思想操練,而且頭一次,就把一種具有普世價值的力量表現(xiàn)了出來。
十分可惜的是,革命的成果非但沒有擴大,反而轉眼之間萎落了。歷史出現(xiàn)反復,固然有革命者自身的問題,包括思想意識的缺陷,政治策略上的錯誤等等,但是最主要的,還是專制主義政治傳統(tǒng)的勢力過于強大。幽靈的可怕,在于它可以化為革命的肉身出現(xiàn),革命到頭來吞噬自己的孩子。因此,必須善于辨識真革命與假革命,真共和與假共和。作為辛亥革命的親歷者,魯迅即使確信革命已經(jīng)蛻變,對于革命的前驅者,乃至革命本身,始終不曾有過不負責任的指責;相反,他認為革命的遺產(chǎn)是珍貴的,所以希望有人認真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青年人看,而深恐失傳。
這就是紀念的意義。晚清著名的洋務派人物李鴻章說是“開三千余年未有之大變局”,而我們至今仍然置身于這“大變局”之中。在未來的時間維度上,想必我們會一再重逢諸如“自由”、“民主”、“共和”的字眼;要知道,中國大地上第一次出現(xiàn)這些字眼的時代,正是一百年前以辛亥革命為標志的時代。
從“自強”運動說起
世界上少有像中國這樣具有遼闊的內陸,干旱、封閉,人民以堅忍著稱的國家。幾千年來一治一亂,王朝興替,循環(huán)往復。清王朝到了乾隆皇帝遜位之時,已經(jīng)開始衰敗,即使有歷史學者羅列當時的人口和經(jīng)濟持續(xù)增長的數(shù)據(jù),從整體上說,依然無改于一個停滯的帝國的面貌。
馬克思這樣評價中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閉的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便必然要解體一樣?!?840年,解體的時間開始了。馬克思說:“歷史好像是首先要麻醉這個國家的人民,然后才能把他們從世代相傳的愚昧狀態(tài)中喚醒似的?!笔怯镍f片加大炮,最早打開這個古老的密閉的空間。
這是中國皇帝所不能接受的。帝王有帝王的榮恥觀。在他的眼中,中國乃“天朝上國”,居“天下之中”,所有國家都是藩屬國,使節(jié)前來都要行跪拜禮的。想不到終有一天,朝貢關系變作了條約關系,自然是奇恥大辱。然而,就在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的次年,即1861年,咸豐“龍馭上賓于天”了。
晚清政治的要角慈禧從此登場?;饰坏暮戏ɡ^承人同治帝不過是體制的一個象征而已,權力一直掌握在這位陰鷙而強硬的母后手中。由于根基未穩(wěn),又缺乏治國經(jīng)驗,從身份來說她只能“垂簾聽政”,這樣,就暫時騰出了一個舞臺空間,由恭親王奕讠斤和軍機大臣文祥,聯(lián)合外省的幾位封疆大臣,一起折騰他們的所謂“自強”運動。而慈禧則一面虎視眈眈,一面集結保守勢力,隨時準備出擊。
“自強”,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挨打后冒出來的一個新詞。它最初用于外交方面,后來就跟辦洋務聯(lián)系起來了,所以“自強運動”也稱“洋務運動”。先驅者是林則徐、魏源、馮桂芬等。魏源的名言是:“師夷長技以制夷?!绷謩t徐的學生馮桂芬則提出“用夷變夏”,而“自強”作為一種政治主張,也是他率先提出來的。知識分子的言議無足輕重,檢驗真理的最后標準唯是最高當局的實踐。這時,奕讠斤和文祥有了明確的指示:“探源之策,在于自強之術,必先練兵”;“自強以練兵為要,練兵以制器為先”。稍后,地方領袖張之洞寫成著名的《勸學篇》,其中“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實質上代表了整個洋務派的觀點,也是貫穿晚清整個改革的綱領?!绑w用”是個綱,綱舉目張,路線被確定為引進、購買、仿照。改革最先是器物的改革,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
太平天國被鎮(zhèn)壓之后,地方督撫的勢力得到迅速擴充。對于一個專制政體的命運來說,中央政府處于強勢還是弱勢,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察點。顯然,現(xiàn)在的中央大權已經(jīng)旁落,督撫們正好借助辦洋務的機會,謀取地方利益,擴充個人的實力。在兩江總督、欽差大臣曾國藩的倡議下,上海建立了江南制造局,由第一個畢業(yè)于耶魯大學的容閎購買機器,鑄造槍炮船舶,并開設翻譯館。十年間共翻譯98種西洋著作,其中47種自然科學,45種軍事和技術類,可知當時“新學”的趨向。閩浙總督左宗棠創(chuàng)辦的福州船政局也是有名的,打造了40艘船艦,所屬還有船政學堂,培訓干部,其中就有后來留英、作《天演論》的嚴復。繼任兩江總督的李鴻章開設了金陵機器制造局,在上海和廣州開辦外語學堂,接著派遣留學生,嘗試教授西方自然科學等。隨著曾國藩的去世,左宗棠赴任西北,奕讠斤遭到慈禧的懲戒而淡出政壇,李鴻章被調往天津,長達二十五年擔任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但由于職地靠近北京而且得到慈禧的寵信,成了中國洋務運動的首席設計者和倡導者。
到了19世紀70年代,洋務的范圍漸漸有所擴大,除了國防工業(yè)之外,輪船、鐵路、開礦、紡織和電報等等高利潤的企業(yè)也發(fā)展起來了。開始時,企業(yè)都是國營的、官辦的,接著有了官督商辦,純粹商辦性質是后來的,而且比重很小。只要官方插手,所有企業(yè)必然帶上官僚機構僵化的管理模式和裙帶作風。官商結合加劇了官場的貪污腐敗現(xiàn)象,李鴻章?lián)髁粝?000萬兩家產(chǎn),有可能是最大的“官倒”。他挪用300萬兩海軍軍費為慈禧修造早已被毀的頤和園,以致甲午戰(zhàn)敗,有人把賬算在他的頭上。
對于改革,國家的權力結構是一種動力,無疑也是一種阻力。它完全可以通過人事調動和政治決策進行直接干預,連同文館這樣的機構,慈禧也要“摻沙子”;她要在所有能夠控制的機構內安插親信,以牽制改革派。而改革派之間則又充滿各種矛盾,“內耗”不斷。
意識形態(tài)的陰影是巨大的。郭嵩燾是一個較為清醒的知識分子,在洋務運動中,不談練兵制器而主張“創(chuàng)制”,“通洋人之情”,為此飽受攻擊;出使英國后還有人參劾他,回國時竟至于不敢入京。一種普遍的文化心理是因循守舊,人們害怕新事物。魯迅記敘說,攝影從西洋傳入后,男男女女都說是洋鬼子挖眼睛。然而,更可怕的是對于新知的冷漠態(tài)度,人們置身局外,仿佛改革只是當局和知識者的事情。
整個七八十年代,世界變化極大,霍布斯鮑姆稱為“革命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1866年,美國南北戰(zhàn)爭結束;1868年,日本改元明治,廢除舊制;1870年,法國結束普法戰(zhàn)爭,成立第三共和。此時,中國的改革正在蹣跚起步。
中國最早“開眼看世界”的是誰?是最大的政治利益集團及智囊知識分子。改革的動力資源,全部來自體制內,這就有了一種制度的規(guī)定性。李鴻章對自強運動打了一個比喻,說:“使其強就此途也,擎琉璃冷盞以探湯,有不猝然破裂乎?是故華人之效西法,如寒極而春至,必須遷延忍耐,逐漸加重?!币馑季褪锹齺恚荒懿僦^急。那結果,常常是進一步,退兩步。
改革是一個魔瓶。而今,蓋子已經(jīng)打開。按邏輯發(fā)展下去,最終竟鬧出一場革命來,這是改革者始料未及的。所以,有論者論及“中體西用”的發(fā)明者、中庸的改革家張之洞與革命的關系時,說是“種豆得瓜”。
同時代的托克維爾有這樣一句近乎預言的話,說:“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p>
戊戌維新:一場流產(chǎn)政改
鴉片戰(zhàn)爭之后,屈辱的條約簽訂似乎已經(jīng)讓慣于遺忘的中國人處變不驚。但當中國在甲午海戰(zhàn)中慘敗的消息傳出之后,舉國上下仍然無法承受這意外的刺激。日本,在中國人看來不過是東夷小國,中國即使如何戰(zhàn)敗也不能敗在它手上。然而這是事實。而且,日本在談判桌上顯得那么驕縱、貪婪,除了迫使中國開放更多的商埠和支付數(shù)倍于前的巨額賠款之外,還得放棄朝鮮的宗主權,割讓包括臺灣、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在內的大片領土。中國的“自強”改革已經(jīng)進行了二十多年,成效在什么地方呢?
最可怕的是,帝國列強接踵而至,掀起爭奪租借地的狂潮。德國占領膠州灣,俄國占領旅順,法國則聲稱華南和西南屬于它的勢力范圍。一時間,中國書報不斷出現(xiàn)“神州陸沉”、“豆剖瓜分”一類字眼。中國人籠罩在一種亡國的焦慮和恐懼之中。
只有當全社會感受到危難將至的時候,思想界才會變得活躍起來。最先覺醒的知識者發(fā)現(xiàn):自強改革已經(jīng)徹底失敗,究其原因,就在于不敢觸及現(xiàn)行體制。為此,他們呼吁:必須刻不容緩地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否則必致亡國!
其實,有關制度改革的思想,在華的基督教傳教士早就宣傳過,只是不被注意。到了19世紀90年代,情況有了轉機,作為西方的文化掮客,他們提供的西方的非宗教思想以及相關的知識,獲得相當大的市場。他們發(fā)起成立一個叫做“廣學會”的組織,在精英階層中影響很大。廣學會的出版物中,除了論述西方政治、歷史及國際時事的相當數(shù)量的譯著以外,還有一份十分流行的報紙《萬國公報》,開了報界批評社會的風氣。雖然,這些書報未曾直接挑戰(zhàn)清政府,但是它的趨向是顛覆性的,飽含激進的內容,為中國的制度改革運送了必需的“軍火”??涤袨槌姓J,他的變革思想,就是來源于傳教士李提摩太和林樂知的著作。
中國的傳統(tǒng)學者,總體上是昧于政治的,直到19世紀90年代還耽留在國學的故紙堆中間。有志于改革的是極少數(shù),像馮桂芬、郭嵩燾這樣明確主張采用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的人物,在清政府中尤其罕見。不過,他們的思想,仍然免不了拖一條儒教的尾巴。曾經(jīng)被清政府通緝而避居澳門的報人王韜,做過買辦的鄭觀應,還有在香港寫作的何啟和胡禮垣,由于身份不同,顯然思想更為徹底。他們從政治和道德方面質疑現(xiàn)行政體的合法性,但也正因為如此,在龐大的傳統(tǒng)勢力面前,也只好被邊緣化。
在中國思想界,最有影響的當是康有為和他的學生梁啟超了。比起別的改革派人士,康有為有一個較為完整的思想體系。這位出身于具有理學傳統(tǒng)的士大夫家庭的南方學者,從小就以“圣人”自命,要做“帝王師”。他繼承今文學派的余緒,重新闡釋孔子,所謂“托古改制”,目的在于為改革的正當性辯護。他解說孔子的“三世”說,據(jù)亂世為專制君主制,升平世為君主立憲制,太平世為共和政體制,歷史直線發(fā)展,最終通往“大同”社會烏托邦??涤袨楦母锼枷氲暮诵氖潜捅=?,思想形式很傳統(tǒng),但是君主立憲作為一個政治綱領,在老祖宗那里是沒有的,所以一出臺,便顯得咄咄逼人。
作為弟子,梁啟超的知識視野比康有為更為開闊。這是一個帶有政客傾向的狐貍型學者,天生的宣傳家。他的被稱為富有“魔力”的文字,對于傳布康有為的變革思想,發(fā)揮了極為出色的作用,而且常常有所超越。不過,對于君主立憲的宣傳和履踐,梁啟超始終忠實于老師的宗旨,不曾改變。
康梁對中國社會的影響,不只是思想方面,主要在于政治行動,而且是集體行動。
中國知識分子有“上書”的傳統(tǒng)癖好。康有為二十八歲時曾為譯事向當時的廣州總督張之洞上書,兩年后在北京應試時又向皇帝上條陳,請求“變成法”。結果當然是石沉大海。甲午戰(zhàn)敗次年,中國和日本在下關簽訂屈辱的和約,此時正值北京會試期間,康有為便抓緊機會起草了一份奏折,讓1300名士子共同簽名,敦促政府拒絕和約,著手改革。這就是有名的“公車上書”。
與此同時,康有為和他的追隨者開始變法維新的啟蒙工作,即所謂“開民智”。辦法似乎是模仿傳教士的,一個是組織學會,一個是創(chuàng)辦報紙。最早建立的學會是北京的“強學會”,開始活動時有不少中外名人參與,包括像翁同龢、張之洞、劉坤一、李鴻章一類高級官員。強學會主辦日報《中外公報》,免費散發(fā),印數(shù)最多達9000份。接著在上海設立分會,出版《強學報》,時任南京代理總督的張之洞在經(jīng)費方面曾經(jīng)給予有力的支持。
但是,所有這些帶有顛覆性的活動,不可能逃過政府當局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監(jiān)控。1896年,學會報紙均遭取締。
當康有為的維新運動在京滬受挫之后,開始轉移到湖南,長沙隨之成為精英集結的中心。
自19世紀90年代起,湖南有兩位學者官僚吳大澂和陳寶箴在省內相繼主政,湖廣總督是改革家張之洞。外交家詩人黃遵憲任湖南鹽法道,代理過按察使,他曾是強學會上海分會的會員。還有任湖南學政的江標,到過日本,也曾參加過北京的強學會。在這批人物的經(jīng)營之下,湖南無論是經(jīng)濟、技藝、文化教育,都很有點革新的氣象。
1897年秋,時務學堂創(chuàng)立,在上海任《時務報》主筆的梁啟超被聘為總教習,《湘學報》主筆唐才常和《仁學》的作者譚嗣同協(xié)助他講課。這些青年激進分子聚集到一起,把西方的知識和思想灌輸給學生,還印制禁書《明夷待訪錄》和《揚州十日記》,向校外秘密傳播。
這個時期的梁啟超相當激進,當他得悉德國占領膠州灣之后,甚至向陳寶箴提議,如果必要,湖南應脫離北京中央政府而宣布獨立。他表示,如果不能推動改革,唯一辦法是以日本薩摩和長州為榜樣,同中央政府分離。明治維新就是從薩摩、長州等少數(shù)封建領地率先實行變革,然后推及全國的。這種反對中央的自治思想,在當時可謂聞所未聞。
1897年冬,一個頗具規(guī)模,被梁啟超看做地方議會的組織“南學會”成立。這時,維新的隊伍出現(xiàn)分裂,溫和派開始對激進派產(chǎn)生畏懼,于是結合社會上的保守勢力施與攻擊,最后,連地方最高長官也加入了這個陣營。張之洞下令轄下官署和書院停止訂閱維新報紙,還特地寫信警告湖南官員;陳寶箴奏請朝廷燒毀康有為著作的木板,并且禁止再版;御史向朝廷陳奏,必須以強硬手段對付維新派,還有學者甚至要求將康梁處以死刑。
湖南的維新運動失敗了。在一個集權國家里,地方就是地方,是不可以挑戰(zhàn)中央的。
1898年,即戊戌年初春,康有為重返北京活動。他再次上書政府,要求變法,意想不到的是,事情的發(fā)展非常順利。一、大氣候影響小氣候。國際環(huán)境且不說,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空前高漲,這對統(tǒng)治者來說頗有壓力。二、偶然因素,就是關鍵的人物翁同龢和光緒皇帝本人。
翁同龢是光緒的老師和心腹顧問,傾向改革。他把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推薦給光緒,引導光緒贊成維新。光緒到后來居然不滿足于閱讀漢人的著作,包括陳熾、湯震等維新派著作,要跟同文館的教師學習外語,以便日后直接閱讀西著。如此看來,對于有爭議的人物康有為,這位年輕的皇帝是有興趣的;加以翁同龢舉薦,于是君臣間便有了歷史性的會見。
首先,皇帝下令總理衙門安排李鴻章、榮祿和翁同龢等高級官員接見康有為,接著正式宣布變法,突召康有為入宮。首次陛見之后,康有為被賜予總理衙門中的一個特殊位置,并享有直接向皇帝上書言事的特權。
光緒決心大力推行維新活動,從6月11日至9月21日,一百天內接連頒布一百多道上諭,可謂緊鑼密鼓。改革的范圍除了經(jīng)濟、軍事、文化教育之外,還有政府機構包括要害部門在內的調整。教育改革比較大膽,取消了八股文考試,代以時事和實學的策論,實際上是以考試標準改變教學內容,此外就是各種學堂的設立,著名的京師大學堂就是在這時創(chuàng)建的。大刀闊斧的改革當數(shù)機構改革了,一批政府衙門被廢除,一批官員被黜退,而另外一批激進的青年改革家受到重用,像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等被調至軍機處任章京,參與審議和制訂政策。
為皇帝陛見所鼓舞,康有為又陸續(xù)呈上二十多件奏折,提出各種具體的建議。從公布的變法詔書看,康有為大部分意見都被采納了,只有政改方面的建議,如頒布憲法和建立國會等被懸置起來。等到9月中,光緒竟然宣布可以討論政治體制改革問題了。這是值得慶賀的事。然而,就在這時,喪鐘轟然響起。
按常理,光緒不會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國家的最高決策者。像政改這種大事,怎么可以忘記簾子背后的那位老人的存在呢?無論如何,改革只能限制在讓老人感覺到個人權力不被觸犯的程度。而且,她的個人權力,是與滿朝元老、既得利益者、特權集團的安全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朝廷大多數(shù)高級官員都是由她提擢,大家看到,雖然她早在1889年宣告退休,但是實權仍然掌握在她手中。史家有所謂“后黨”和“帝黨”的說法,如果“后黨”是指以慈禧為核心的保守勢力集團也未嘗不可,但“帝黨”明顯被夸大了,嚴格說來是不存在的。除了后來的一小撮維新狂熱分子,在太后仍然炙手可熱的情況下,哪一個政客愿意把賭注倒押在光緒那里?何況,光緒帝還有一個王位的正當性問題。同治死后,他并非法定繼承人。他是慈禧的外甥,和大行皇帝同輩,按王朝的繼承法,皇位不可以在同代人之間傳承,只是慈禧出于攝政的需要,才把他置于這個尊榮而尷尬的位置。只要慈禧動一下小指頭,他隨時都會摔下來。
在專制國家里,軍隊實質上不是屬于國家,而是屬于個人的;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是勝利者。6月15日,翁同龢在慈禧的壓力下被黜退;就在同一天,慈禧的寵臣榮祿被任命為直隸總督,統(tǒng)領華北一帶咽喉之地的全部軍隊。這個時間并非巧合,但是,作為一個極為危險的政治信號,被光緒忽略了。
9月21日,慈禧把光緒軟禁了起來。同一天,她宣布重新當權“訓政”,月底突擊發(fā)起一場清洗運動。許多康有為的追隨者遭到逮捕、監(jiān)禁、革職和流放,譚嗣同等六位青年維新分子,所謂“六君子”被處死,血濺菜市口。康有為本人逃往香港,著作被禁;梁啟超流亡海外;光緒帝在此期間所發(fā)出的多數(shù)關于改革的上諭,一律宣布無效。朝廷同時發(fā)布禁令,禁止結社,關閉政府出版社,下令逮捕上海、漢口和天津的出版人和編輯,禁止就國事上書。
維新運動在血光中結束,史稱“百日維新”。
有人分析說,維新派改革所牽涉的面太大,甚或指責說不講策略,操之過急,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只要是改革,就必然破壞部分階級、階層、集團和個人的利益,改變既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秩序。就是說,沖突是無法避免的。
改良主義者倡言改革而反對革命,據(jù)說改革可以避免暴力和流血。戊戌變法不是很溫和的一種方式嗎?結果怎樣呢?合法性暴力往往為學者所忽略,他們從來不防暴政而防暴民,所以才有了貌似平和、其實是為有力者張目的主張。不問國家和制度的性質,就預設了一種“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社會改良方案,事實上只能是欺人之談。
關于中國的改革,魯迅在一次著名的演講中說道:“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p>
新政改革:帝國的絕唱
已經(jīng)開啟的改革不能不繼續(xù)進行,尤其是政治體制改革。但是,改革愈往前進行,阻力愈大。自然,保守勢力愈是阻礙改革,反抗的力量也就愈強;而且愈往后拖延,付出的代價愈大。
在“百日維新”之后,慈禧以為依靠鎮(zhèn)壓和權謀兩手,就可以撫平政局,恢復穩(wěn)定,想不到黃河決堤,華北大旱,教案蜂起,拳民鬧事,亂象叢生。特別是后者,被山東巡撫尊為“義和團”的大批拳民,打著“扶清滅洋”的口號,進入京津,濫殺傳教士和教民,以至使用洋物如紙煙、火柴者,外國使館和外國人受到嚴重威脅。清政府不但不加制止,反而大力支持這種“完全民族主義”的行動。當西方列強組成聯(lián)軍,以“保護使館”的名義興師問罪時,慈禧竟然決定“向各國宣戰(zhàn)”,命令政府軍與義和團一起攻打使館區(qū)。結果,八國聯(lián)軍血洗北京,慈禧繼前次同咸豐帝一起避難熱河之后,再次挾持光緒逃往西安,創(chuàng)下中國統(tǒng)治史上同朝皇帝在外敵面前兩度逃離京都的紀錄。
據(jù)說慈禧為此懊悔不已,因為她缺乏政治判斷力而過于聽信端親王和軍機大臣剛毅等人的意見。這個昏謬無知的家伙,在簽訂了《辛丑條約》,且應列強“懲辦禍首”的要求,殺掉一批隨她主戰(zhàn)的寵臣之后,為了挽回形象,不得不在天下人面前下了“罪己詔”。
改革的壓力隨著政治災難的降臨而有所加強。壓力不但來自各省督撫,連列強也在促使中國政府進行改革,特別是憲政改革。1901年1月29日,經(jīng)慈禧指示,皇帝發(fā)布“變法”上諭,改革得以重新啟動。
戊戌變法是由光緒帝按照康有為的藍圖推動的,而這次新政不同,改革的總設計師換成了慈禧,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慈禧在骨子里頭是反對改革的,她對西方事物有一種本能的厭惡。所以贊成改革,或者是迫于形勢,或者是出于策略的考慮,目的在于轉移國內的注意力,尤其在“義和團”事件發(fā)生之后。張之洞在一封致一位軍機大臣的電報中透露玄機:“嗣聞人言,內意不愿多言西法,尊電亦言‘勿襲西法皮毛,免遺口實’等語,不覺廢然長嘆:若果如此,‘變法’二字尚未對題,仍是無用,中國終歸澌滅矣!”由此可見,這種形式主義的改革很難產(chǎn)生實質性的成果。
滿清王朝的最后十年,在教育、軍事、經(jīng)濟文化方面,比起自強運動和戊戌維新階段畢竟有了很大的進步。美國學者卡梅倫把新政改革的上諭稱為“改革運動憲章”,任達則稱新政為“革命”,甚至說,晚清改革所發(fā)生的轉變,“無論在速度、范圍和持久性方面,是直到當時為止的近代世界史上所無以倫比的”。仔細分析,可知言過其實。
改革的波及面確實比較廣,但是流于膚淺,無法深入。由于政治體制改革未及同步進行,來自不同領域的改革難免互相牽制。盡管改革的項目不少,但大半是洋務運動時代的擴大或順延。按照海外學者徐中約的說法,新政最大的成績只此三項:廢除科舉、建立現(xiàn)代學校、派學生出國。此外,當然也還可以列舉一些,比如官制改革、軍事制度的改革、新興城市改革,其中包括裁撤冗衙,組建新軍,建立警察制度等。不過,應當看到,所有這些都是直接出于統(tǒng)治者減負維穩(wěn)方面的考慮,目的在于強化國家機器,擴大國家權力,而非出于社會改造的根本性規(guī)劃。
就拿徐中約所說的三項來說,數(shù)字是可觀的。從1905年到1909年,官辦學堂從3605所增到14301所,公辦學堂由393所增至32254所,私人所辦學堂由224所擴至5793所;課目新增中外歷史、地理、外語以及其他自然科學如數(shù)學、理化等。1900年以前,留日學生僅幾十人,1904年已近2000人。但是,在數(shù)字背后,清政府的“看不見的手”卻無處不在操縱和遏制。新學堂廢了科舉,卻還要舉行祭孔,還要朗讀和講授“四書五經(jīng)”;禮堂課室都要貼上雍正皇帝的《圣諭廣訓》作為基本原則,規(guī)定齊聲朗誦,而且被用作教官話的課文。1902年,政府派遣一位專事監(jiān)督的官員到日本,禁止留學生議政,不準出版涉及政治的報刊,或有破壞國內社會穩(wěn)定的行為,甚至要求日本方面協(xié)助監(jiān)管。1906年還擬定了一項決議,要求派至日本的留學生必須是精通“國學”經(jīng)典的學生??婆e制廢除后,學堂仍可授予畢業(yè)生以相應的進士、舉人和生員的學銜。這些畢業(yè)生,包括留學生,優(yōu)先進入政府公務員隊伍并占有重要職位,代替?zhèn)鹘y(tǒng)的有功名者。正如1904年皇帝欽批的《奏定學堂章程》所說的那樣,新制度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接班人,即“尊崇孔教,愛戴大清國”的人。
表面上看來,政府很重視政改。新政的上諭一下來,隨即創(chuàng)立政務處,收集并審查官員關于政改及行政管理的意見。1905年12月,派出以載澤為首的五位大臣出洋,分別到日本和歐美考察,回國后立即匯報,研究,討論,還成立了考察政治館,決定采取立憲政體,并開始憲政的準備工作。其實,一直拖到1908年8月,才出臺憲政計劃;按計劃,還要等到九年以后(即1916年)才能頒布憲法,召開國會。
這就是任達所說的“持久性”。
在《偉大的中國革命》一書中,美國漢學家費正清否定清政府“中國的開放”的觀點。他認為,這不是開放,而是讓步。他提到早期的東突厥斯坦同浩罕的協(xié)議,是一種馴服蠻族的操演,即拿地方性的經(jīng)濟讓步換取邊境的穩(wěn)定。而1842年至1843年同英國簽訂鴉片戰(zhàn)爭的協(xié)議,與此是十分相似的,無非是把內陸的經(jīng)驗應用于沿海地區(qū)而已。他指出,歸根結底,滿族統(tǒng)治者是把他們的王朝利益放在首位的。后來的改革,其實也一樣,只是修復、填補已然毀損的政治機制,而不是致力于改變制度的基本架構。另一位美國漢學家魏斐德設想,如果中國沒有內戰(zhàn),以及后來與西方關系的急劇惡化,像李鴻章等的軍隊和江南制造局之類,統(tǒng)統(tǒng)都要解散。
中國歷史不同于西方歷史,或者說,中國改革難于仿制西方的制度,就因為“百代都行秦政制”;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一種中央高度集權的政治體系。它的完善、成熟的程度,致使任何改革都近乎兒戲,無法從統(tǒng)一性中衍生出多元的觀念和制度來。晚清的改革更是如此。它是從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以后出現(xiàn)地方分權趨勢時才開始發(fā)動的,因此,在改革中收回政治軍事權力并加以強化,也就成了勢所必然的事。
從最高統(tǒng)治者到政府大員,所有權力都是由繼承、封賜和壟斷得來,如何可能做到為民所用?集權而非分權,甚至沒有“民權”的立足之地,叫什么改革呢?像張之洞這樣的改革家,居然說“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而督撫也都一致取反對的態(tài)度。對于這樣的改革,無怪乎當時有日報批評說:“庚子以來,迭詔維新……而外則言詞奮發(fā),內則腐敗更甚;名則革舊趨新,實則頑持而已?!?/p>
新興知識分子及其分化
從自強運動開始,隨著改革的進行,東西方的政治文化交流愈來愈頻密,戰(zhàn)爭也不失為一種交流,致使觀念的沖突愈來愈激烈。過去的青年士子,在現(xiàn)代學堂和國外留學生涯中迅速蛻變?yōu)橹袊谝淮R分子。他們在異常的政治氣候中成長,普遍培養(yǎng)了一種叛逆精神,蔑視傳統(tǒng)權威和現(xiàn)行政府。最可怕的是,留學人數(shù)愈來愈多,19世紀90年代以后,留學生每年以數(shù)倍人數(shù)劇增。他們辦報刊,組織演說,成立各種社團,發(fā)動國內學生傳播“危險”思想。
最早意識到青年知識分子的潛在威脅的是清政府,但是此時,它已無能為力。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除了陳腐的儒家教條,再也拿不出具有煽惑作用的理論。到處是星星之火,且有燎原之勢,國內已經(jīng)應付不暇,如何可能顧及海外?從這種左支右絀的情況可以看出,戰(zhàn)爭大大消耗了政府的元氣,它的執(zhí)政能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弱勢政府的存在,使環(huán)境變得相對寬松,知識分子活動更趨活躍。
梁啟超提出:“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敝R分子深知觀念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代革命就是觀念的革命,而觀念是由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并加以傳播的。甲午前,國內譯述均為兵學和醫(yī)學,戰(zhàn)后則“以政學為先”。一批重要的西方政治著作經(jīng)日本留學生引進,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密爾的《論自由》等都有譯本,且被多家書局翻印。維新派專門編撰了《西方書目表》和《日本書目志》,以指導國民閱讀。19世紀介紹西學的書籍共有571種出版,其中譯著為465種,可見追求新思想的熱情。
嚴復編譯的《天演論》,風靡了中國知識界。社會達爾文主義經(jīng)過改造,突出種群之間的生存競爭的內容,益增了民族危機感和緊迫感?!皟?yōu)勝劣汰”的警告,成為知識者進行社會動員的最常用的話語工具。
最有效的宣傳普及工具是報刊和小冊子。維新運動產(chǎn)生了大批報紙和雜志,從1894年至1900年,全國報紙有216種,雜志122種;19世紀最后十年,僅外國人在中國出版的就有將近170種報刊。近代報業(yè)產(chǎn)生了一代志士型的報人,他們懷有一種共同的啟蒙民眾的使命感,開拓出清末的政治報刊業(yè);如《民立報》所強調的,“言論也、民族也、國家也,相依為命”,他們推動中下層社會的讀者進入批判性的公共空間,致使“‘死守祖國,抵抗異族’之言,喧傳于里巷,‘自由不死,民權萬歲’之聲,闐溢于道途”。鄒容的《革命軍》在《蘇報》刊出之后,不到十年,翻印20多個版次,印數(shù)超過100萬冊。那種議論時事的風氣,正所謂“舊藩頓決,泉涌濤奔”,“萬流潏沸,不可遏抑”。
19世紀90年代以后,知識界分為兩大派:革命派和改良派。革命派以孫中山、黃興、章太炎為首,改良派的領袖是康有為和梁啟超。
孫中山是中國最早的職業(yè)革命家。1894年,他在檀香山組織了興中會,后赴日本,在華僑團體和留學生中開展革命工作。1901年,由他資助秦力山創(chuàng)辦《國民報》,首次把革命和“排滿”口號結合起來。1905年成立同盟會,并創(chuàng)辦會刊《民報》,他親自撰寫發(fā)刊詞,闡揚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民報》由曾因發(fā)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和為《革命軍》作序而被捕入獄的章太炎編輯,其中的革命言論,在留學界和國內知識界引起強烈的反響。
康有為流亡海外之后,在尊孔?;实睦下飞显阶咴竭h。1899年6月,他在加拿大創(chuàng)立“保皇會”,汲汲于各種活動,隨后在日本創(chuàng)辦會刊《新民叢報》,而實際上宣傳君主立憲的任務,仍然落到梁啟超的身上。梁啟超青年時有反清思想,在湖南期間,大談“種族”和“民權”;到了日本,又成了倡行“破壞主義”的狂熱分子,還曾一度計劃與孫中山聯(lián)合。但當1903年去了一趟美國之后,他從此便成了一位徹底的立憲主義者,不但絕口不談革命排滿,反而攻擊曾經(jīng)醉心的共和政體。這樣,《民報》與《新民叢報》大打宣傳戰(zhàn),已是勢不可免。
兩派論戰(zhàn)集中于革命與立憲等政治問題,其中又與民族問題糾纏在一起。改良派認為滿漢矛盾是次要的,甚至說沒有“根本性沖突”;革命派則認為,滿人是侵略者,滿漢不兩立。相對于革命派將滿族“他者化”,康有為早就提出“合同而化”的思想,認為儒家文化可以同化漢以外的民族群體,成為政治共同體的文化基礎,所以提出“滿漢不分,君民同體”。梁啟超在理論上對單一民族國家進行檢討,他介紹伯倫知理的國家學說,提出“大民族主義”的治國方案,為“合多數(shù)之民族為一國家”的優(yōu)越性辯護。他否認滿漢之間的不平等,反對將政治革命作為唯一手段,種族革命、社會革命在他看來完全是多余的。而革命派認為,不進行種族革命,則不能立憲,因此必須首先推翻清政府。他們把種族革命和政治革命統(tǒng)一起來加以論述,有關“排滿”,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明遺民的思想,是接受西方的“人種”學說和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的產(chǎn)物。《國民報》有文章說:何謂自由?不受壓制就是自由。壓制分內權和外權壓制兩種,其中脫君權壓制而獲自由,如法國;脫外權壓制而獲自由,如美國。凡受君權壓制而不像法國人那樣行動,受外權壓制而不像美國人那樣行動,都不能算“國民”。
改良派反對革命派的共和國方案,極力攻擊革命派的理論根據(jù),即盧梭的“國民總意”和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說。革命派則以“天賦人權”為依據(jù),強調法國大革命所張揚的“自由、平等、博愛”,也即法的精神。關于共和,梁啟超有“程度不逮”論,認為國民的共和資格必須由開明專制或君主立憲養(yǎng)成,質疑人民管理政治的能力?!睹駡蟆穮s發(fā)表文章說,統(tǒng)治者絕不肯放棄特權,因此要清政府實行立憲,等于“求魚于樵,求木于漁”。有文章特別強調,革命是立憲的必經(jīng)之路。文章再度頌揚革命,認為革命不但是“爭權利捍衛(wèi)生命之通則”,而且是社會進步的動力。中國“陳陳相因,積弊不掃”,更需要一次“毀屋而重構”的大革命。文章還特別指出,革命并非“僅以殺人流血為能事”;所謂革命,不是破壞的代名詞,一面破壞一面必相繼以建設。如果僅有破壞而無建設,僅僅在于號召如何將王侯將相通通殺掉,就不能說是革命。
論戰(zhàn)還涉及革命恐怖問題,社會革命問題,民生問題,土地問題。雙方論戰(zhàn)文字不下百余萬言,兩派在海外的二十多家報刊同時投入論戰(zhàn)。論戰(zhàn)的結果,革命聲勢大張,當時就有人發(fā)表詩作云:“人間從是應平等,誰敢低頭頌帝王。”
然而,直到21世紀,我們的學者還在振振有詞地討論革命與改良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其實毫無新意,不過反芻歷史而已。
改革制造出來的顛覆性勢力
18世紀、19世紀,在上海等少數(shù)大都市內,一些民間社團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人們自發(fā)組織起來,成立同鄉(xiāng)會、各種行會,還有不同的工人團體和派別、秘密社團和紳商組織,政黨就是在這些城市社團尤其是政治性組織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
革命黨成立較早,且?guī)孛苄再|,跟后來公開成立的政黨頗不同。梁啟超有一段著名的話說:“革命黨者,以撲滅現(xiàn)政府為目的者也。而現(xiàn)政府者,制造革命黨之一大工場也?!闭坏圃炝烁锩h,而且制造出新知識分子、新軍、紳商集團,對政府來說,這些都是顛覆性的力量。
改革潛伏著一種“弒父”情結。
嚴格說起來,同盟會算是最先出現(xiàn)的革命黨,除了較為嚴密的組織之外,還有明確的政綱,有指導全黨的主義。所謂“革命黨”,只是一個統(tǒng)稱而已,包括武昌起義前夕湖北的科學補習所、日知會、湖北軍隊同盟會、群治學社、文學社和共進會,事實上是一批帶有一點會黨氣質的革命團體。在那個專制時代,革命與會黨結下了不解之緣,孫中山在美國,就曾加入洪門。從1895年至1908年,革命黨發(fā)動多次武裝起義,基本上是通過會黨發(fā)動的,可以說“無役不從”。
清末全國共有兩百多個不同名目的會黨。政府視所有的結拜組織為異端和叛亂,對群體事件的鎮(zhèn)壓,其嚴酷甚于明朝。因此,這些民間的反抗性組織被迫轉入地下,從活動方式來說,它們與革命黨有某些相同的地方。革命黨與會黨臨時結盟,除了同為秘密團體,首先是因為反政府,反體制,崇尚暴力斗爭。而且,會黨本身就是一支現(xiàn)成的軍事力量,完全可供利用。后來的武昌起義,陜西獨立,湖南、上海等地光復,都有會黨參加。
這個時期的革命黨,它的核心階層甚至基本隊伍都是城市知識分子。他們通過大量權威性的傳統(tǒng)話語聯(lián)絡會黨,又通過會黨連接社會下層。然而,這種同盟是不穩(wěn)定的。他們發(fā)現(xiàn),雖然會黨可以成為平民革命的基礎,但是很難從根本上認同革命黨的政治綱領;會黨的成員多有“水滸氣”,反現(xiàn)代性,盲目排外。因此孫中山指出,對于會黨,聯(lián)絡利用是不夠的,還必須加以領導和整合。
問題是,這種長期從事地下活動的革命黨,很容易染上會黨的病癥。1913年,孫中山組織革命黨時,要黨員蓋指印效忠于他。朱執(zhí)信提出關于“革命何以要服從個人”的問題時,孫中山回答說,服從個人即服從主義,“我這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也可以叫做孫文革命;所以服從我,就是服從我所主張的革命;服從我的革命,自然應該服從我”。
武昌首義成功,主要依靠新軍。一聲槍響,“各省響應,皆煽動軍隊”,所指也是新軍。
1901年與1907年之間,中國有兩支新軍:一支是中央政府派袁世凱編練的“新建陸軍”,一支是由張之洞在湖北編練的“自強軍”。清政府鼓勵各省積極訓練新軍,將因鎮(zhèn)壓太平軍而興起的地方武裝轉化為職業(yè)軍隊,原先的目的不無抵御外侮之意,后來純粹為了維穩(wěn)。
這些新軍多由德國和日本軍官訓練,各省新軍中,留日或受留日學生訓練出來的學生比較多。到日本接受訓練的軍人,多數(shù)思想激進,有的原本就是潛入的革命黨。如后來被袁世凱殺害的吳祿貞,他由湖北的一所武備學堂派往日本進修,在日本成為孫中山的朋友,回國后,升任新軍的幾個要職。這些歸國學生利用各種形式對士兵進行革命宣傳,組織學習會學習,包括學習文化。從新軍的情況看,湖北在1905年以前,就已經(jīng)準備好革命活動的溫床了。
可是,民國成立以后,新軍逐漸為私人、集團、政黨所利用,蛻化為軍閥的工具。袁世凱被稱為“軍閥之父”。除了北洋集團,還有逐步形成的直、皖、奉、晉、滇、桂、黔、川、粵、湘、五省聯(lián)和直魯?shù)仁鄠€軍閥集團,這些集團以私人及宗法關系為紐帶,形成網(wǎng)絡,實行傳統(tǒng)的家長制專制統(tǒng)治。
孫中山生前指出,整個民國政治都由武人官僚把持。當時不只地方,北京的總統(tǒng)、總理、國務院、國會,中國的整個行政機構,都為政治化軍人所操縱。隨后,蔣介石引進蘇聯(lián)治軍的機制,使國民革命軍變成“黨軍”,終至于成為軍閥政治的終結者。
“士紳”是帝國政府的一項發(fā)明。這一階層,源于唐朝的科舉制度,目的在于削弱漢代以降的世家貴族特權,但也產(chǎn)生了新的特權。這些有功名者與地主相結合,在地方發(fā)揮獨特的社會整合和調適功能,特別是與政治體制相關的功能,是基層維穩(wěn)的關鍵性因素。
至19世紀,中央政府與地方士紳長期維持的平衡開始被打破。士紳的政治理念西方化,使地方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以及社會文化秩序的約束變得松弛。1840年以后,中央出于統(tǒng)治的需要,允許上下層士紳合作組建私人軍隊,結果尾大不掉,反而對中央權力構成威脅。19世紀90年代以后,士紳集團出現(xiàn)分化的現(xiàn)象:有的與工商階級結合,要求民主立憲;有的與軍隊結合,形成現(xiàn)代軍閥;有的與秘密會社聯(lián)絡,其主要部分仍然樂于充當?shù)胤筋I袖的角色,擁護中央,維護安定團結。
據(jù)市古宙三的說法,中下層的士紳比上層士紳保守,新政的推行也并不見得給他們帶來好處,倒是省一級地方士紳從中獲益,諮議局的成立,明顯擴大了他們的權力和影響。在朝士紳反對革命,也反對改革,害怕在改革中失去既得利益;而在野的上層士紳,則希望在朝士紳讓出更多的權力,從根本上改變目前的政治格局;其中有少數(shù)激進分子,甚至不相信新政改革可以達到目的,非進行革命、改變政體不能自存。
士紳階層一旦動搖,就動搖了整個帝國的根基。
新政改革期間,共創(chuàng)辦了一百多家民族資本企業(yè)。1902年,政府頒布商法,商會應運而生。截至1911年,川、粵、桂、滇、黔、湘等省外,各省累計總商會34個,商會達616個。比起行會,商會的規(guī)模更大,且超越了單純的商業(yè)性質,上海商團就是一個政治性的武裝團體,積極參與立憲活動,熱衷于地方自治。武昌首義后,它不但投入上海起義,還派員支援江蘇地區(qū)的革命。在全國,參加革命的商團還有好多個。
商會領袖對地方事務有發(fā)言權,所謂“紳商”,就是商人與新興士紳結盟,體現(xiàn)了政治和經(jīng)濟利益的一致性。他們共同致力于地方開發(fā),興建新學校,投資礦業(yè),修筑鐵路,加快地方改革。
諮議局是城市上層社會在政治權力結構中的最新舞臺。作為地方議會,它由各省士紳和地方官員決定選民數(shù)目,代表由各地方行政單位選出。從統(tǒng)計數(shù)字來看,有科舉功名的士紳在諮議局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至于資政院,國會的前身,則由5%的諮議局議員構成。地方士紳支持議會君主制,目的在于將地方到國家的大部分權力轉移到他們手里。
但是,按規(guī)定,督撫有權召開、中止或解散諮議局的會議,這就構成了官員與議員,即所謂“民意代表”之間的潛在沖突。
當時有言曰:“亡國有三妖”——留學生、新軍、資政院和諮議局。后者其實就是紳商勢力。這幾大新興勢力集團之間的結合、互動與重組,決定了實行新政改革之后的政局,直至清政府的覆亡。
賴特曾經(jīng)說過如此警策的話:“改革摧毀了改革性政府?!?/p>
群體性事件:立憲運動與保路風潮
《劍橋中國晚清史》稱,晚清最后十年是1949年前150年或200年內中國出現(xiàn)的最有力的政府和最有生氣的社會。但是,就在1908年以后幾年,形勢急轉直下,大帝國加速奔向衰亡。
維新運動時,大部分上層人士,包括士人,都認為康有為過于激進,現(xiàn)在,新士紳卻變得急躁起來,抱怨政府的改革步子太慢。新政帶來的苛捐雜稅和通貨膨脹,普遍影響了中下層群眾的生活。對現(xiàn)實的不滿,不斷引發(fā)群體性事件,主要是暴力事件。據(jù)調查,1909年發(fā)生113起,1910年285起,到1911年更為頻密。在大規(guī)模的騷亂平定之后,事件的持續(xù)時間更長,參加人數(shù)也更多。當時,這類群體性事件被稱為“民變”。奉命帶兵鎮(zhèn)壓廣東連州反抗釘門牌騷亂的左紹佐在日記中寫道:民眾“冤仇結于骨髓”,“民氣之悍,民心之憤,已成危象”。1911年9月3日上?!稌r報》評述也說:“今日中國之亂遍地皆是,如處火藥庫上,一觸即發(fā),其危象真不可思議?!?/p>
仍然處在發(fā)展中的現(xiàn)代社會是強怨恨社會,其實也是高風險社會。尼采說,怨恨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尋求價值的。當民眾的怨恨累積到可以接受參與暴力的程度,可以接受傾向于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所創(chuàng)造的新價值時,革命就要爆發(fā)。
在格爾和詹森這些政治學者看來,政府的權力若要穩(wěn)定,就不可以脫離大眾的價值共識而施加有組織的強制力。社會中多數(shù)人的不滿和反對始終是可怕的,它將使現(xiàn)存的政府權威喪失正當性,而按照“人民主權”理論,在本質上也是不合法的。
社會怨恨成了判斷一個時代健康程度的重要指標。愛德華茲將革命比作某種熱病,說在革命爆發(fā)之前一代人左右的時間里,社會中會出現(xiàn)騷亂的跡象,它們是醫(yī)學上的前驅癥狀的信號;對敏銳的診斷醫(yī)生來說,這就是疾病來臨的跡象。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癥狀自己會充分地顯露出來,這時,我們就可以說:革命的熱病開始了。
清政府在覆亡之前,經(jīng)受了兩次運動的沉重打擊,也就是說,出現(xiàn)了兩大癥候;或者可以說,在一個癥候群中,有兩大癥候是致命的,這就是立憲運動和保路風潮。
日俄戰(zhàn)爭后,“立憲之聲囂然遍天下”。載澤明確說:“欲防革命,舍立憲無他?!?908年前后,政府內外的立憲主義壓力劇增,這時端方也說,加速頒布憲法,有益于“俯從多數(shù)希望立憲之人心,以弭少數(shù)鼓動排滿之亂黨”。顯然,官方把立憲看做是維穩(wěn)的一種權宜之計。立憲主義的本質,在于通過法律限制政府;現(xiàn)在,則是由一個專制政府也即無限政府自行立憲,以約束權力。正當立憲進入正題的時候,慈禧病死,光緒也隨之神秘地死掉,于是整個立憲工作,只好由慈禧指定攝政的醇親王載灃接班進行。
“仿行憲政,大權統(tǒng)于朝廷”,這個憲政改革的指導方針在繼起的宣統(tǒng)年代也是不會改變的。《憲政大綱》用十四款確立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對皇權不加限制;關于臣民的權利和義務計九款,所謂權利,其實是最基本的,并且附加了嚴格限制的條件。關于官制的厘定,當時有“五不議”之說,即軍機處事不議,內務府事不議,八旗事不議,翰林院事不議,太監(jiān)事不議,公開維護少數(shù)人的特權。
早在1906年,江南士紳立憲派領袖張謇、湯壽潛等便率先成立“預備立憲公會”,隨后兩湖、廣東等多省也成立了立憲團體;梁啟超等人在日本成立“政聞社”,彼此呼應,不斷向政府施壓,推進立憲運動。《憲法大綱》和議院法、選舉法等法案,都是他們到京集體請愿的結果。
1909年秋,各諮議會正式開幕。閉幕前,張謇發(fā)起諮議局聯(lián)合會,邀請各省選派代表,于年會閉幕后到上海共同商討促請政府提前召開國會。11月初,16省的代表55人齊集上海,先后集會8次,議決唯有要求政府立即召開國會,才可顯示團結,收拾人心,既可免瓜分,又可消除革命。于是,就又有了1910年先后三次的集體請愿活動。
三次請愿的聲勢一次比一次大,第三次請愿書措辭強烈,頗近最后通牒,意謂政府如再不允所請,我輩將行革命。政府的態(tài)度也十分強硬,隨即下諭以武力相威脅,解散請愿團體。10月初,為了回應代表的要求,下詔準將立憲籌備期限縮短為六年;國會未開之前將官制厘定,設立內閣。至此,仍有一些立憲團體繼續(xù)活動,計劃第四次請愿,遭到政府的鎮(zhèn)壓。
新內閣公布時,輿論大嘩:總理大臣之下多設了兩位協(xié)理大臣;13位大臣中,漢人占4位,滿人8位,其中皇族占5位。立憲結果是大大倒退,報紙譏之為“皇族內閣”。
請愿失敗后,立憲派人士聯(lián)合抗議,發(fā)表《宣告全國書》,指“名為內閣,實則渾機;名為立憲,實則為專制”。又發(fā)表《通告各團體書》,決心繼續(xù)聚京請愿,“伏質帝閽,竭力呼吁”。與此同時,組織“憲友會”,宣稱所以結為政黨,是“對于時勢有一種緊急自衛(wèi)之意”。
老牌立憲黨人梁啟超一直為立憲奔走,?;蕰哺拿麨椤皣駪椪?;為配合運動,作《憲政論》等,達數(shù)十萬言。然而,到武昌起義前數(shù)月,他承認政府已腐敗透頂,不革命反比革命的理由更不充分,說革命有如毒藥,“毅然投之,尚可于萬死中求一生”。而在立憲派人士中,也確有少數(shù)轉而支持革命。上??傋詴撠熑松蝽堰M京謁見慶親王奕劻,請速開國會,遭到拒絕,嘆息說:“釜水將沸,而游魚不知?!?/p>
潘恩指出:“憲法不是政府的行為,而是人民建構政府的行為。”換言之,憲法是先于政府的,憲法是人民授予政府的權力,并依這種方式對它加以限制。可是,現(xiàn)在的情況恰好相反,是由一個不正當、不合法的政府來主導憲政,限制人民的權利。立憲派人士的問題在于,他們認同這種政府行為;作為所謂的“民意代表”,他們要以最權威的法律形式將政府以及它的政治行為合法化。
革命派不同。他們早已表明,不革命不能立憲,就因為由一個專制政府立憲已然失去憲法的最初理據(jù)。事實上,他們并不反對立憲,反對的只是由滿清政府立憲。他們所以主張先革命后立憲,就是要實行“民主憲政”。所謂“民治”、“民享”,民治是人民自治,大眾民主,是憲政的基礎。在后來的革命時期,他們制定了《鄂州約法》,再后來成立政府時,還制定《臨時約法》,都是對革命、對政府和總統(tǒng)的權限主動加以限制。在立憲運動中表現(xiàn)開明、行動積極的袁世凱,做了臨時總統(tǒng)之后,處心積慮要廢除《臨時約法》,就是因為民主憲法可以隨時剝奪權力者行使權力的自由。
改良主義者、立憲主義者喜歡標榜英國革命和君主立憲制??盗菏亲钤绲哪ぐ菡?,至今大群追隨者仍然為之鼓吹。他們制造神話,說英國通過和平的民主程序成功地解決了國內的政治經(jīng)濟矛盾;為了反襯英式的優(yōu)越,還常常把法國革命拿來當陪襯,極力渲染革命的恐怖。其實,英國的立憲是經(jīng)歷了由下而上的市民革命運動的。摩爾指出,確立君主立憲制的“光榮革命”并非起點,而是從1640年代延續(xù)將近半個世紀之后的一個革命過程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經(jīng)歷了清教徒革命、國內戰(zhàn)爭、處置國王查理、建立英吉利共和國、克倫威爾專政以及王政復辟等階段。
近年來,從西方到東方,自由主義學者都在推銷“精英民主理論”,倡行憲政,告別革命,標榜英式代議制民主,反對直接民主和公眾參與。美國學者佩特曼曾經(jīng)不滿地指出,近來的“民主理論”有一個顯著的特征,總是在強調大眾廣泛參與政治的危險性。相反,她認為,危險正在于僅有少數(shù)精英有權參與政治,或保有參與的興趣,而大多數(shù)公民對政治反應冷淡,因為這是維持現(xiàn)有的政治體系穩(wěn)定性的重要條件。她認為,真正的民主應當是所有公民直接、充分參與公共事務決策的民主,從政策議程的設定到政策的執(zhí)行,都應當有公民的參與。只有在大眾普遍參與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實踐民主所要實現(xiàn)的基本價值,如負責、妥協(xié)、個體的自由發(fā)展、人類的平等等。
保路風潮的興起,追究起來,同樣與政府缺乏民主決策有關。
甲午戰(zhàn)爭后,在外國資金的贊助下,許多鐵路修建起來。但因此,中國利益也蒙受了很大損失。地方紳商為了保護國家資源,同時希望從中獲利,所以在新商法的規(guī)約下,試圖從西方投資者手中買回建路權。收回路權運動有過幾次成功的先例,湖廣總督張之洞曾將粵漢鐵路從華美合興公司收回,由兩湖和廣東各省自建,其中,川人也有權修建漢口至四川的鐵路。但是,政府一方面迫于西方壓力,另一方面又不愿路權落入地方士紳手里,在郵傳部尚書盛宜懷的建議下,決定將鐵路干線國有化。1911年5月,粵漢、川漢兩路正式收歸國有。
四省的士紳和民眾強烈抗議國有化政策,對“以官力壓商力,以外資壓內資”的做法感到憤怒。四川省諮議局議長蒲殿俊發(fā)起組建“保路同志會”,動員各省諮議局主持公義,同時派代表團進京請愿,彈劾盛宜懷。
北京政府不為所動。這種頑固不妥協(xié)態(tài)度進一步激怒了四川民眾,8月24日,萬余人在省會成都集會,決定抗稅,罷學、罷市,還在曾把自建鐵路權頒給他們的光緒皇帝的靈牌前致哀。新任總督趙爾豐下令逮捕士紳代表,軍隊與民眾之間公開爆發(fā)沖突,民眾中有32人在打斗中死亡。
從此,政府與川民的矛盾進一步激化。保路斗爭從開始就不是單純的經(jīng)濟問題,而與政治密切相關。保路會辦了幾份報紙,蒲殿俊親任編輯,把鐵路問題同憲政宣傳以及其他政改問題結合起來?!侗B吠緯珕ⅰ芬蟆拔鸨﹦印?,斗爭口號“鐵路準歸商辦”和“庶政公諸輿論”都是來自光緒的變法上諭,可見諮議局領袖和保路會會員原先并不想推翻清政府,只想政府適當讓步而已。
問題是,政府斷然拒絕了第二次忠誠。9月7日,四川總督以借鐵路問題謀劃獨立運動為由,逮捕了蒲殿俊和其他九名保路會會員。政府的強暴行為立刻引發(fā)群眾示威,反抗之火迅速蔓延,全省有一批縣城宣布獨立,甚至成立革命政府。
此時集中救火已無濟于事,政府做出全部賠償鐵路投資的承諾為期太晚,示威活動持續(xù)進行。中央從湖北調動軍隊前往四川,任命大臣端方指揮鎮(zhèn)壓,結果在資州斃命。這時,除了同盟會領導的民團之外,還有大批參加騷亂的農(nóng)民、土匪、走私者,包括舊式巡防隊,多達十萬之眾,直如決堤之水,很快打垮了政府軍。
對于這一段時事,《東方雜志》主編杜亞泉描述說:“當時下有鼓吹革命之黨人,而上復有制造革命之官吏;立憲其名,專制其實;商路則收歸國有,外債則任意大借,代表則遞解回籍,內閣則專任親貴。凡可以離民之心,解民之體者,行之唯恐不力。”面對全國的形勢,當時的一位川人領袖有此聲言:“吾人欲救中國,舍革命無他法!”
革命:偶然與必然
1867年7月21日,曾國藩和幕僚趙烈文閑聊,預測清王朝可以維持多久,結論是:五十年。趙烈文的理由是,天下治安一統(tǒng)的時間太長,至今沒有分裂,是因為風氣未開;但只要“抽心一爛”,勢必成“土崩瓦解之局”。想不到一語成讖。
帝國的專制,既支撐了它也破壞了它。與其說它的滅亡,是因為革命黨勢力的強大或行為的激烈,不如歸因于它的腐朽。尤其是改革之后,它培植了新興的敵對力量并使之壯大,卻在多種沖突中加速了自身的衰敗,而革命黨僅是一個方面而已。一個專制政體,一旦失去對社會的控制能力,可以肯定,是到了完結的時候了。
在革命黨內部,一直就起義的地點爭論不已。黃興主張把地點選在華中地區(qū),孫中山則堅持選擇在南方,主要是廣東。然而,3月的黃花崗之役,同從前多次起義一樣以失敗告終,而且犧牲了大批干部,損失慘重。政府從湖北調兵入川使形勢陡然變得嚴峻起來,革命派希望乘機舉事;在香港的黃興則希望準備充分,在10月底聯(lián)合幾省同時起義。
10月9日,隱藏在漢口俄租界的革命指揮部內,一枚自制炸彈意外爆炸,改變了一切計劃。
巡捕聞聲出動,突擊搜查,逮捕了幾十名革命分子,查獲一批武器彈藥以及重要文件,其中包括投向革命的新軍人員名單。情況危急,新軍工程營的熊秉坤糾集軍中同志,倡議即時發(fā)難。10日,工程營率先攻打楚望臺,占領軍械局,炮兵營從城外進入,聯(lián)合向總督衙門發(fā)起進攻??偠饺饾c新軍統(tǒng)制張彪,以及大小官吏棄城逃走,起義新軍幾乎沒有遭遇任何抵抗,中午便完全控制了武昌。漢陽、漢口,也隨即被革命軍占領。
革命就這么簡單。
杰里米·布萊徹指出:“事實上,革命運動很少始于一種革命性的意圖;革命意圖完全是在斗爭中發(fā)展起來的?!睖氐聽枴し屏ζ炙钩滞瑯拥目捶?,他說:“革命不是制造出來的,而是自然發(fā)生的。”
偶然出于必然。武昌起義所以成功,確實存在一些特殊的條件,比如當?shù)馗锩h人特別活躍,新軍也有較高的覺悟;當時調兵入川,城內空虛,也不能說不是一個原因?;蛘呷鐚O中山分析所說:“主因則在瑞澂一逃?!币驗橐愿锩姷膶嵙?,仍然不足為敵。但是,應當承認,革命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
首先,革命是一種需要,也是一種權利。當政府被動的改革不能轉變?yōu)橹鲃拥母母?,當改革不斷增加阻力或竟至于完全受阻,這時,置換政府就成了一種必要,以確保社會改革的繼續(xù)進行。按照洛克、盧梭等人的學說,沒有哪個政府有絕對的代表性,它能不能代表人民,是由人民來確定的。人民才是國家主權的擁有者,它完全可以根據(jù)自身的需要,與過去的壓迫實行決裂,并努力締造一個壓迫較輕的未來。摩爾特別強調這種“政治正義”,他說:“只要強大的既得利益阻礙著世界向著壓迫逐漸遞減的方向演變,革命的強制思想就是必需的。然而,這只是一種最終的需要,是最后一次訴諸政治行動?!痹谛梁ジ锩埃羞^許許多多的政治行動,從維新變法到諮議局的聯(lián)合請愿,包括保路運動,但所有這些改良主義者的溫和行動,在已經(jīng)變得如此虛弱無力的政府面前竟然沒有可能實現(xiàn)。以人民忍耐的程度,政府畢竟有相當一段時間可以來調整改革的步子;就是說,人民曾經(jīng)給予它以許多保存和修復自己的機會,但是都被它一一拋棄了。歷史不能永遠耽留在老地方,人民容忍的時間不可能無限延長,當和平改革的時機一旦喪失,革命就要到來。所以說,革命是必然的。
在美國政治學者蒂利看來,無論是社會運動還是革命,集體行動在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過程中都存在著相似的因果機制,這些機制是社會抗爭的動力,它們依據(jù)發(fā)生時的初始條件、結合方式和發(fā)生次序而產(chǎn)生出不同的累積性結果。所以,革命是無法設計的,因而也無可預測。極力裝扮得客觀公允、溫良可愛的學者斷言改良優(yōu)于革命,確認革命必然導致極權恐怖而主張“告別”,倒是偏執(zhí)得可以。
一般來說,學者不譴責合法性暴力,對于革命暴力則深惡痛絕。除了殺人犯、狂人、變態(tài)者,相信不會有人喜歡暴力,但暴力在革命中確是難以避免的。蒂利堅持認為,集體暴力事件只不過是群體權力競爭和目標沖突在正常進程中的副產(chǎn)品。就是說,革命暴力只是集體行動中的一種可能。至于是否發(fā)生,或強或弱,都由運動中各種勢力的角力關系決定。以武昌起義為標志的辛亥革命,倘若從暴力的角度看,簡直是一場紙扎的戰(zhàn)斗,火光一閃就結束了。
在論及革命的必然性時,美國學者布萊克的態(tài)度與我們的學者很兩樣。他說:“傳統(tǒng)政治體系絕不會以立憲方式為最初的改革做好準備,領導的變更意味著傳統(tǒng)政治寡頭的失勢,因而不可能沒有暴力而實現(xiàn)。”他指出,由于現(xiàn)行政府當權派已為自己的利益所規(guī)定,因此如果不是出于脅迫,他們就不會放棄自己的權力。從傳統(tǒng)領導向現(xiàn)代領導的轉變,通常是一個疾風暴雨式的過程。對于革命的世界性,他做了這樣的描述:“從17世紀到19世紀,大不列顛、法蘭西、美利堅、德意志、意大利都飽受大革命和內戰(zhàn)的重創(chuàng),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后來建設現(xiàn)代化的國家將能夠避免暴力。”
20世紀、21世紀的革命,為布萊克的論斷繼續(xù)提供事實的證明。
革命軍攻下武昌之后,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領袖。在關鍵時刻,起義的頭目熊秉坤和吳兆麟把領導位置讓了出來,推舉清軍協(xié)統(tǒng)黎元洪擔任軍政府大都督,湖北省諮議局議長湯化龍為軍政府的民政部長,負責行政工作。這樣,革命首義造就了由立憲黨人參加并領導革命的第一個樣板。
黎元洪所以被推舉出來,無非因為他是漢人,在武漢軍中略有一點名氣而已。革命的士兵們需要一個權威。當他們把他從藏匿的內室里領出來以后,他還勸告他們在政府援軍到來之前趕快收兵回營。眾人把他架到諮議局,在那里以他的名義組織政府和發(fā)表宣言。但是,拖了兩天,他仍然不答應對他的任命。在那兩天里,他一直留著辮子。他在一封私人書信中坦陳出任都督的經(jīng)過時說:“洪換便衣匿室后,當被索執(zhí),責以大義。其時槍炮環(huán)列,萬一不從,立即身首異處。洪只得權為應允?!本褪沁@樣一個頭腦老舊的軍人,居然成了革命政府中的領袖人物。
50天內,先后共有14個省和上海一地脫離清朝統(tǒng)治,宣告獨立。
革命摧枯拉朽。革命成為一種時尚。但因此,舊制度的許多事物也就在匆匆走過場的革命運動中得以保存起來。對于辛亥革命,魯迅在小說《阿Q正傳》中有過出色的敘述——
革命起來之后,舉人老爺連夜到未莊避難。謠言很旺盛,關于革命黨,有的說是同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禎皇帝的素。還是王權思想。可見革命并沒有進入下層,尤其在鄉(xiāng)村。赤貧的流浪漢阿Q自然不明白什么叫革命,但他明顯地受了刺激,決計投降革命黨。他大喊“造反”,說“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這是潛在的主人意識的扭曲的表現(xiàn)。如此占有一切的造反宣言頗具威懾力,未莊中最受尊敬的趙太爺改稱他“老Q”,兒子稱他“Q哥”,連管土谷祠的老頭子也意外地和氣,請他喝茶。趙秀才消息靈,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盤上辮子,一早去拜訪從來不相往來的錢家“假洋鬼子”。據(jù)說是“咸與維新”的時候了,所以彼此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相約一起把靜修庵里的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革掉,就算加入了革命。地方士紳一致的利益,驅使他們投革命之機。但是,據(jù)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仍還沒有什么大異樣。知縣大老爺也做了什么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這叫換湯不換藥的革命。倒霉的是阿Q,或者像阿Q一樣的無權者。因為趙家失竊,跟案子毫無關系的阿Q竟被當成罪犯,被新近做了革命黨的把總抓去槍斃了。
美國歷史學家杜贊奇高度評價介于歷史與文學之間的《阿Q正傳》,指出這部小說“對1911年辛亥革命的分析,無人匹敵”。在小說中,魯迅把辛亥革命講述成為一個失敗的民族性的寓言。
湖北的經(jīng)驗在一定程度上被復制。江蘇巡撫程德全在原撫署大門前掛起“都督府”的旗子,便改稱了都督。許多地方士紳和舊官僚自己組織縣政府,推選官員,都沒有和武漢或南京的革命政府聯(lián)絡。革命開始以后,同盟會主張起義各地設立安民局,指定由地方士紳充任顧問;軍事用票發(fā)行局的監(jiān)察員也由最大的捐助者或債權人擔任,這就為立憲派人士進入革命政權打開了大門。至于省級諮議局的議長如江蘇的張謇、四川的蒲殿俊、湖南的譚延闿等人,都在新成立的政府里占據(jù)了重要位置。這些人不但擁有地方勢力,而且互通聲氣,聯(lián)絡天下,能量很大。他們都是投機主義者,正如張謇拍電報給袁世凱所說的“潮流所趨,莫可如何”;加入革命政權,不過是一種政治“偽雅”行為,本質上是舊制度的代表者。
革命黨骨干基本上由留學知識分子構成,在地方上缺乏民眾基礎,也缺少行政工作經(jīng)驗。當然,當時最迫切的問題也還不是民生問題,而是軍政問題。諸如清帝退位的條件,新首都的選址、總統(tǒng)制或內閣制,還有憲法、國會和聯(lián)邦制等許多問題,都迫切需要討論解決。但是,他們在組織上帶有地域主義色彩,各行其是,往往難以整合。就拿久經(jīng)考驗的領袖孫中山來說,光復會的人也并不支持他,甚至反對他。他的“三民主義”,在同志中得不到如他所期待的那種理解和回應,原定的革命方略也遭到棄置。許倬云稱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他是一個“邊緣人物”,應當是有根據(jù)的。
即便如此,孫中山仍然具有相當大的號召力。1911年12月25日,他從歐美返回上海,四天后,即被由革命黨人組成的十七省代表推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正式成立。
與此同時,清政府任命袁世凱為總理大臣。這個權欲熏心、老謀深算的人物,深諳時勢變易,一邊組建內閣和加強軍事,一邊遣使與革命黨人和談。立憲派人物張謇等與袁世凱早有往來,自然擁戴袁世凱;不可思議的是,大多數(shù)革命黨人居然也認為袁世凱是可以接受的。在孫中山回國之前,已經(jīng)有輿論表示:只要袁世凱保證支持民國,迫使清帝退位,就可以擔任總統(tǒng)。孫中山對袁世凱是不信任的,也不主張妥協(xié),但是可能考慮到革命黨人精神的渙散,內部意見的不一致,以及軍事實力種種,他最終表示,如果袁世凱可以避免內戰(zhàn),權力可以和平轉移。
2月12日,袁世凱宣布清帝正式退位,同時宣誓擁護共和,“永不使君主政體再行于中國”。次日,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推薦袁世凱繼任,但同時提出三項要求:一、都城仍設在南京,二、袁世凱來南京就職,三、袁世凱必須遵守即將制定的《臨時約法》,試圖以此限制袁世凱。
然而,一切努力無濟于事。在獨裁者和野心家面前,憲法不過是一紙空文;不出兩個月,中華民國遷都北京。
真共和與假共和
清帝國打倒了,民國已經(jīng)建立,革命向何處去?
在各級政府中,革命派被邊緣化,原來的立憲派糾合舊官僚勢力,順利地進入權力中心。孫中山和黃興被袁世凱派去督辦鐵路,他以經(jīng)濟性事務羈限他們,使之脫離實際政治。在共和的旗幟下,革命黨還能干些什么呢?建國的亢奮畢竟短暫,他們普遍感到郁悶和迷惘。最活躍的恐怕要數(shù)宋教仁,他在民初結社組黨如春草怒生的情況下,積極組織國民黨,并在國會選舉中取得壓倒性勝利。但因此,他招致暗殺。
袁世凱的野心隱藏極深,但終究要浮出水面,而且愈來愈暴露。他包圍國會,廢憲制憲,解散政黨,禁止集會結社,完全用專制的老手段。爾后,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反對共和,妄圖恢復帝制。他的憲法顧問、美國政治學協(xié)會前任會長古德諾鼓勵了他。古德諾認為,中國傳統(tǒng)中缺乏自由民主所應具備的東西,所以,最適合的政體還是君主立憲制。楊度也鼓吹“去共和”、“求君主”,組織“籌安會”擁袁稱帝。嚴復對于中國是否可能實行民主一直抱懷疑態(tài)度,這時,也被列為籌安會六委員之一。1915年11月20日,國民代表大會代表一致同意改變國體,請求袁世凱同意就任中華帝國皇帝。參政院作為總代表,于12月11日山呼萬歲之后,再次提出請求。請愿書、勸進信,雪片般飛向政府。袁世凱故作姿態(tài),表示勉強接受“民意”的推戴,13日正式宣布翌年開始他的“洪憲”王朝。此前,胡鄂公便說:“于清帝退位之時,而畀世凱以臨時大總統(tǒng),此非革命之自殺而何?”
為了反對袁世凱,革命黨人發(fā)起“二次革命”;袁世凱稱帝之后,致聲討的聲浪更為浩大,護國之役隨之打響,最終眾叛親離,千夫所指,袁世凱不到半年病死。隨后,黎元洪上臺,張勛復辟,政權最后落到袁世凱的忠實部屬段祺瑞手中。
在為共和所營造的“政黨政治”的氣氛中,原來立憲派的一批人物,在資政院時代以君憲為目標,現(xiàn)在君主退位,沒有了目標,就又紛紛組黨,如共和黨、統(tǒng)一黨、民主黨之類,后來又合并為進步黨,與國民黨對抗。他們利用“共和”的新形勢,推行老一套的憲政主義,其實質是反對民眾參與,扼殺革命精神。梁啟超作為立憲派的精神領袖,最先依附清帝,后來吹捧袁世凱,待到群起討袁時,又站到蔡鍔的護國軍一邊,極力攻擊帝制。當時就有評論說:“護國者,所以覆袁而已?!币庵溉缌簡⒊话愕摹白o國”英雄,唯是為了“自求樹立”,爭奪權位,并非出于政治道義感。在段祺瑞的內閣里,九個部長中有六個來自研究系,領導者梁啟超出任財政部長。
袁世凱之后,民國的政權基本上為北洋軍閥所掌握。但從軍人到政客,多年來各據(jù)一方,合縱連橫,擾攘不已。孫中山總結說:“夫去一滿洲之專制,轉生出無數(shù)強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為甚?!庇终f:“今日變化,非帝政與民政之爭,非新舊潮流之爭,非南北意見之爭,實真共和與假共和之爭。”
民國成立之后,很快出現(xiàn)南北分立的局面。北方的軍閥統(tǒng)治,往往是一個大軍閥統(tǒng)治幾個??;南方的軍事集團則主張反聯(lián)省統(tǒng)治而行之,主張各省通過立憲,先行自治,然后由立憲的各省聯(lián)合起來統(tǒng)一中國。從國體制度來看,很有點像美國的聯(lián)邦制。
在19世紀90年代的留學生運動中,興起一種省籍意識,這種意識在繼起的各省督撫的地方自治行動中得到加強。省籍意識緣于個人自治的民主意識,藉“省”尋求某種身份認同,以結合為政治共同體,挑戰(zhàn)中央集權。聯(lián)省自治常常被說成“地方自治”,無論作為地方精英的政治和軍事策略,還是作為融地方自治與民權于一體的現(xiàn)代話語,在經(jīng)由湖南、四川等地提出并加以實踐之后,它在全國得到廣泛的響應。北京和各省主要報刊展開熱烈爭論,此間,還曾有過大規(guī)模的集會支持。聯(lián)省自治有十個省,其中浙江、四川、江蘇、山東和廣東五省都先后起草了省憲法。
1923年的民國憲法,雖然避免了“聯(lián)邦”或“聯(lián)省”一類名詞,但在國權和地方制度兩章中所列舉的有關中央與各省所有權限的若干條款,都有著相當明顯的聯(lián)邦主義特色??梢哉f,這部憲法本身就是“聯(lián)省自治”運動影響力的一個反映。
青年毛澤東把省自治和激進的民主聯(lián)系到一起而給予肯定,從1919年末到1920年10月,他幾乎不停地起草關于湖南自治的文件和文章。李大釗也是主張聯(lián)省自治的。陳獨秀持反對意見,他說聯(lián)省自治實質上是聯(lián)督割據(jù),省憲、省議會不過是軍閥的馴服工具而已。但是,在“五四”運動前后,左翼知識分子,還有自由主義者,多半支持聯(lián)省自治主張。
不能說孫中山?jīng)]有地方自治的理想,他是主張學習美國的。1911年11月1日發(fā)表“對外宣言”時,曾明確宣示今后中國要建立“聯(lián)邦共和政體”。他的主張是先消滅軍閥,再達致地方自治。廣東軍政領袖陳炯明是一個地方自治的堅定信仰者。1922年,孫中山與陳炯明分裂;1924年,共產(chǎn)黨與國民黨合作。自此,聯(lián)省自治運動遭到譴責。時過境遷,至今已為歷史話語所遺忘。
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xiàn)代民族國家崛起。這些國家,主權是不容分割的,而且必須集中于單個的中央。聯(lián)邦主義作為它的對立面而存在,它為民族國家提供了另一種范式,一個矯正物,一種“針對共和政體疾病的共和政體療法”。在中國,民國初期的聯(lián)省自治,是共和主義的產(chǎn)物。但是,當打倒軍閥、統(tǒng)一中國作為孫中山及國民黨人的政治目標時,就必然傾向于中央集權,而視聯(lián)省自治為危險的去中心主義、分散主義而結束其命運。
聯(lián)邦主義理論認為,政治權力及其管理機構存在于人民之中,因此,一定需要公眾的參與?!肮埠汀崩∥臑椤肮彩聞铡?,意含就是公眾參與。各省自治時期,城市社團獲得了較大的發(fā)展,表現(xiàn)了人們參與公共事務的熱情?!肮駮痹辉绖P政府所取締。與傳統(tǒng)性社團以同鄉(xiāng)關系或行業(yè)關系為基礎不同,它以居住區(qū)為基礎,從城市精英向下一直滲透到一般市民。社團自治與聯(lián)省自治是有聯(lián)系的,或者可以說是構成后者的一部分。巴金在作品中多次寫到福建和廣東地區(qū)的自治團體,結局自然也是風飄云散,與聯(lián)省自治的命運相同。
北洋政府申明自愿社團不得干預政治,國民黨政府其實走得更遠。1927年,當時還是國共兩黨聯(lián)合執(zhí)政的武漢國民政府,第一次出臺《反革命治罪條例》,將“反革命”列為一種刑事罪名。上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規(guī)定,人民團體的組織和活動要接受各級國民黨黨部的監(jiān)督和指導,各級黨部必須及時制止任何社團的不適當活動,必要時出動警察和軍隊。它通過各種法令,操縱意識形態(tài),鎮(zhèn)壓所有有害于民國的社團。
自愿社團不能見容于所謂的民主共和政體,真是莫大的諷刺。
民國成立后,孫中山曾反對同盟會或國民黨一黨獨尊,也不贊成獨尊本黨的“三民主義”,他說:“文明各國不僅有一政黨,若僅有一政黨,仍是專制政體,政治不能進步?!笨墒?,在宋教仁案發(fā)生后,他將國民黨重組為中華革命黨,將同盟會時期制定的軍法、約法、憲法改為軍政、訓政、憲政三階段。這個憲政過渡程式表明,他原來的英美式政治理念已然轉變?yōu)橐稽h專政的思想。
“五四”運動后,孫中山又重組了中國國民黨。十月革命的成功,使他對列寧主義有了很大的認同,他在1923年的一次黨務會議上講話強調:“此后欲以黨治國,應效法俄人?!彼偨Y蘇俄經(jīng)驗時說:“俄國完全以黨治,比英美法之政黨握權更進一步?!痹趪顸h的“一大”會議上,他指出:應當學習俄國,“先由黨造出一個國來”,然后,“將黨放在國上”,“完全以黨治”。改組后的國民黨,黨權高于一切。
孫中山逝世以后,蔣介石以孫中山的忠實繼承者自命,將孫中山及其學說絕對神圣化。對此,連胡適也頗為不滿,提出批評。蔣介石執(zhí)行孫中山提出的“革命三階段”,從1927年起,即開始實行“訓政”,但訓政時間并無限定,直到1946年11月在南京召開國民大會,通過《中華民國憲法》,憲政才得以實行。國民大會議員85%是國民黨員,憲法成了蔣介石及其政黨獨裁的合法化工具。
蔣介石遷往臺灣以后,仍然使用在大陸時制定的憲制,建立“黨國威權政體”。1949年即行頒布戒嚴令,禁止有組織的反對力量存在,剝奪人民組黨的權利,以確保一黨獨大,“以黨領政”、“以黨領軍”。直到1988年,臺灣才終結家族式統(tǒng)治。蔣經(jīng)國在臨去世前,宣布取消長達數(shù)十年的黨禁、報禁,至2000年代,首次出現(xiàn)政黨輪替。
革命向何處去?革命走向共和。然而,共和的實現(xiàn)是如此艱難。由孫中山締造的中國國民黨發(fā)展到最后,竟至于成為革命的死敵,這是這位“偉大的革命先行者”預料不到的。而共和原則的實行,又竟然以國民黨,曾經(jīng)作為唯一的執(zhí)政黨的解體或失位為前提!回顧辛亥革命一百年歷史,令人感慨百端。
美國學者林·亨特說:“法國革命是一種至高的經(jīng)歷?!?/p>
克萊蒙梭在法國革命開始時,就指出:“作為解放的普遍的象征,法國大革命將永遠以其深刻的意義,起到分水嶺的作用:一邊是試圖埋葬革命以維護自身特權的人;另一邊是主張建設一個公正世界的人。顯然,法國大革命并沒有結束。”
阿倫特推崇的是美國革命,因為它締造了一種共和制度。但她同時指出,政治的真正目的乃是自由、革命精神的參與,以及公眾幸福的存續(xù)。她說,無論哪一場革命,只要其最大任務在于促進統(tǒng)治形態(tài)的變革,也即創(chuàng)建新的政治體,那么革命精神就包含了兩種看似矛盾的要素:一是穩(wěn)定性,一是創(chuàng)造力。這種穩(wěn)定性并非出于保守,恰恰相反,它唯是信守革命的初衷,鞏固了公眾對公共問題的關心,確保他們有機會參與政治,因為那正是他們不可分離的命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