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冠洲
小說天下和田三記
夏冠洲
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南緣,那偏遠(yuǎn)、荒涼、貧困卻又質(zhì)樸的和田,我生活了十二年……
那天輪到我和馬翻譯去守夜看苞谷。吃罷晚飯,向毛主席晚匯報完畢,老馬背上半自動,我提著七九式老步槍,一前一后出發(fā)了。
苞谷地不遠(yuǎn),穿過公路,翻過兩座沙包就到了。
昆侖山下的綠洲農(nóng)業(yè)區(qū),沒有什么大野獸與人畜為害,除了野豬。這幫又蠢又狠的家伙,平時也不知道都躲在啥地方,一到莊稼成熟,就摸來了。半夜里,嘁哩喀嚓,連啃帶踩,只消一頓飯工夫,就能把籃球場大小的一塊莊稼地給你夷為平地。半月來,這些家伙已光顧四五回了,眼看半年來流汗出力換來的勞動果實被糟踐成這副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提起野豬來,我是又恨又怕。雖然無緣親睹過它們的尊容,但據(jù)已有的知識,在想象中仿佛已經(jīng)很熟悉了:巨頭長嘴,剛鬃如刺,獠牙似鉤,目光兇蠻,力大無窮,披一身刀槍不入的厚皮毛,橫沖直撞……聽說在東北的林海雪原,連獸中之王的老虎、熊瞎子都不是它的對手,何況人?因此丁副指導(dǎo)員特別關(guān)照大家,遇到野豬就敲敲臉盆,吆喝幾聲,至多放幾槍嚇跑就行了,千萬不要逞英雄??墒悄莻€河南新兵小張,二球貨,愣是要同野豬來個刺刀見紅。結(jié)果哩,刺刀拼不過長獠牙,被野豬一頭撞進(jìn)醫(yī)院里去了!如今,小張那張?zhí)鄣米兞诵蔚哪樅颓侠锬且粸┭?,化作一枚恐懼的驚嘆號,深深釘印在我的腦海里。我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老步槍。
老馬卻不怎么害怕,只顧跌跌撞撞地走,一邊竟輕聲哼起《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來,很有韻味。
老馬是農(nóng)場的翻譯,維漢混血兒,高大魁梧,儀表堂堂,只是三十多歲就有點兒發(fā)福了。部隊農(nóng)場離不開他,平時與公社維族老鄉(xiāng)打交道,聯(lián)系個水、肥、飼料、農(nóng)機(jī)具什么的,只要他出馬,沒有辦不成的。別看老馬人高馬大,脾氣卻出奇的綿善隨和,說話也輕聲細(xì)語的,按時下人們對男子漢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老馬太缺乏那點兒雄性的剛烈了。
守夜的窩棚搭建在沙包上,三面是苞谷地,視野很開闊。但現(xiàn)在已是入夜時分,眼前混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馬翻譯撳亮手電筒,讓我爬上窩棚,他背著我坐在木梯口,半自動橫擔(dān)在兩腿上。
“野豬這會兒來不了,你先睡吧?!崩像R說。
割了一天蘆葦,腰酸背疼,真想睡一覺。
云層很厚,沒有月亮,天已經(jīng)全黑了。老馬嘆口氣說:“唉,報上說,人家老美的啥阿波羅號飛船最近都飛到月亮上去了,可是放著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不用,成天在沙包里掄砍土鏝、放羊、打野豬,真是的……”
我不想說這個,繞開話題說:“哎,我說老馬,聽說你和丁指導(dǎo)員是老戰(zhàn)友,真的嗎?”
“那還有假?我還當(dāng)過他的副班長哩!”老馬點上莫合煙,打火機(jī)映亮他白胖的臉。
“那你咋現(xiàn)在還是兩個口袋?”我故意逗他。
老馬吐一白煙:“為啥?我們跟前不是沒有黨員的牌牌子嘛!”
老馬參軍十幾年了,可現(xiàn)在還是個“在編超期服役兵”。好像他父親是個東北軍,早年被日本人打過烏蘇里江,從蘇聯(lián)那邊繞一大圈跑到新疆,在莎車縣國民黨稅局子里混了個差事,找了一個維族姑娘成了家,生下了他。他父親解放初就病死了,難道也有家庭出身問題?
“說是入黨要有特殊貢獻(xiàn)。特殊貢獻(xiàn)?整天在這里翻話,掄砍土饅,又不打仗,咋貢獻(xiàn)?”老馬有些激動,只顧說自己的,“黨員開會,也離不開我翻話??晌宜憷蠋?,能參加黨員會?地方上要,又不放。不像你們來再教育的大學(xué)生,過兩年還能進(jìn)城當(dāng)干部。唉,我這輩子算完了!”
想不到平日和善樂觀的老馬,心里竟然也有這么多牢騷與不平。我想起劉班長開玩笑說過,老馬有點兒小資產(chǎn)思想,好幾個找上門來的維族漂亮姑娘,他一個也看不上,發(fā)誓要找個漢族姑娘。我便寬慰老馬:“不要想得太多,你年齡不小了,該成家了!”
不料老馬像是受到莫大刺激似地站起來,發(fā)泄道:“大頭兵一個,還配找老婆?一個人過著才舒服哩!”他把煙頭使勁往地上一摔,濺起一片火花。
風(fēng)停了,四野很寂靜,聽不到一絲異樣不祥的聲響。也許經(jīng)過那天敲盆放槍的驚嚇,野豬們不敢再來了?我想,不覺睡意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推醒了,老馬壓低聲音說:“野豬來了,在那邊?!?/p>
我一激靈坐起來,驚恐四顧,只聽沙包下苞谷地里果然呼啦呼啦亂響,還夾雜著呼呼的喘氣聲。
“沒關(guān)系,別怕,你快回去叫人,咱們合伙把它干了!”老馬的說話聲倒沒有一點兒慌亂。
不知是冷還是害怕,我有點兒哆嗦,爬下木梯,一邊小跑,一邊回頭看,然而身后很平靜。
叭——叭叭叭……
正當(dāng)劉班長帶著我們,掂著腳,屏著氣,摸到窩棚附近的時候,前方苞谷地里突然響起一串槍聲。在這寂靜的暗夜半自動槍聲顯得特別清脆、人,四周沙包之間,立即反射出震耳欲聾的嘩嘩回聲,經(jīng)久不絕。
老馬與野豬短兵相接了!
我很為老馬耽心。我知道,要是這一排子槍沒打中要害,野豬沖過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但是我很快就放下心來,因為聽到了一種十分笨重的物體轟然倒地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艱難的嘶吼,顯得喑啞而幽怨。
打中了!我心里興奮地叫好。我十分佩服老馬這一英雄壯舉,他終于為農(nóng)場除了一大禍害,別看平時蔫不塌塌的,關(guān)鍵時刻倒是挺勇敢、果決哩!
劉班長仍如臨大敵,發(fā)出短促的命令:“散開,搜索前進(jìn)!”
不遠(yuǎn)處閃過一道刺目的手電光,光影中傳來老馬平靜的聲音:“老劉、小尚,你們過來,沒事,野豬被我打死了。”
于是苞谷地里劈里啪啦一陣亂響,幾柱手電光在一大片東倒西歪的苞谷林里搜尋著,最后集中在一堆毛茸茸、黑黲黲的動物尸體上。噫,奇怪,野豬的一對獠牙怎么長到頭頂上去了呢?哈,原來是一頭小黑牛僵臥在血泊之中!
“咋弄的?”劉班長詫異地望著老馬。
“我當(dāng)成野豬了。”老馬輕輕扔掉煙頭。
善后工作很簡單。
和田的維吾爾族農(nóng)民,除了耕牛馬匹羊只毛驢之外,還習(xí)慣圈養(yǎng)著一群不成樣子的雜種牛,一條條毛色駁雜,餓得精瘦,個頭就同小毛驢差不多,主要是用于踩場、積肥或宰了吃肉,可謂名副其實的“造糞機(jī)器”。那頭偷跑出來因嘴饞而倒霉的小黑牛,便是其中一條。農(nóng)場從伙食費中拿出八十塊錢賠給失主小隊,買下這頭死牛,事情也就結(jié)了。
兩個月后,老馬因保衛(wèi)秋收英勇無畏、貢獻(xiàn)突出,終于光榮入了黨,一年后又提拔成副排級干部。春節(jié)時,老馬到和田結(jié)了婚,愛人是位絲綢廠的蘇州支邊青年。就這樣,擊斃小黑牛后不到兩年,老馬就實現(xiàn)了三喜臨門。
對于老馬如愿以償?shù)拿罎M結(jié)局,我自然由衷地為他高興,可是那天晚上他那似乎有些反常的舉止,卻使我有點兒捉摸不透,總覺得在打野豬的背后,隱藏著一個難解的謎。
多年后,老馬到烏魯木齊來看我。他已退休,人顯得更胖了,笑瞇瞇的,像個彌勒佛。飯間,喝了幾杯,我偶然提起那個“野豬”之謎,問他:“老馬,那回,你為什么不等大家趕來就急著開槍呢?難道不怕萬一打不中……”
“那怕啥呢?”老馬略帶醉意地笑道,“你走后,我趕過去用手電一照,發(fā)現(xiàn)那根本就不是一頭野豬嘛!”說著,笑吟吟地把筷子伸向一塊紅燒牛肉。
再教育結(jié)束后,我被分配到電影公司干了幾年美工宣傳工作,其實也不過就是發(fā)發(fā)宣傳品、畫畫電影海報之類。
那時候人們的文化娛樂生活十分貧乏,主要是看電影??墒瞧娪坝稚俚每蓱z,除了樣板戲,就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奇襲》等屈指可數(shù)的戰(zhàn)斗片,人們看濫了,臺詞差不多都能背下來。所以一旦發(fā)行了新片子,觀眾就特別踴躍,場場爆滿,電影院甚至發(fā)生過踩踏傷人的事件。于是,我有時也被領(lǐng)導(dǎo)臨時安排去影院門口幫忙收票。
這天,放映的是印度老片子《流浪者》,大概影片有“階級斗爭”的時興主題吧,所以較早獲得了解禁。雖然白天晚上不停地放映了好幾天,但觀眾還是多得不得了,每到開場之前,人們便像潮水般涌來。在這種場合當(dāng)收票員,可是一種要命的體力活。
入場的人流終于冷清下來,這時有個維族小伙子慢悠悠地走來,嘴里哼著《流浪者之歌》:“啊吧拉洪,嗯嗯嗯——啊把拉洪,嗯嗯嗯——”
原來是艾肯這家伙。他中學(xué)畢業(yè)下鄉(xiāng)再教育時,與我曾在一個公社勞動,能歌善舞,也會彈熱瓦甫,還能寫,漢話也會說,是個文藝小全才。但這家伙就是組織紀(jì)律性太差,經(jīng)常不請假就“失蹤”了,回城時公社給他的政治思想鑒定不好,因此一直沒有找到好單位,現(xiàn)在好像在一家集體企業(yè)當(dāng)木工。艾肯的身材、長相都很帥,我常常為他惋惜,如果他表現(xiàn)好些,招到文工團(tuán)里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演員。
“艾肯,又來看你的‘麗達(dá)’了!”收票員居馬洪看來比我更熟悉艾肯。
艾肯交了票,對我擠擠眼,笑道:“我就是喜歡麗達(dá),天天看也看不夠!”
“你一共看幾場了?”我問他。
“十來場吧。我是場場不落。”
“艾肯,你這個自由兵,電影已開映半天了,咋現(xiàn)在才來?”
“我才不想擠來擠去活受罪呢!來晚了關(guān)系沒有,片子前半個麗達(dá)還沒有長大,出場也少。”說完,他朝我吐舌做個鬼臉,進(jìn)門看他的“麗達(dá)”去了。
《流浪者》35毫米大片子在和田地區(qū)只放映了半個來月,就調(diào)到喀什去了。為滿足觀眾的強(qiáng)烈要求,公司領(lǐng)導(dǎo)就向自治區(qū)總公司調(diào)劑了一部16毫米舊拷貝,計劃組織一個放映隊下到各縣農(nóng)村去巡回放映。最西的皮山縣和最東的民豐縣我都沒有去過,就找了個借口,帶著自己繪制的一套宣傳文化大革命的幻燈片,隨隊到了皮山。其實,我也能操作電影放映機(jī),給放映隊幫得上忙。
那天在桑株公社放完電影時,艾肯突然擠到放映機(jī)前,手腳麻利地幫我們收拾電線和放映機(jī)。
“你這家伙,咋又跟來了?”
“我騎自行車跟著片子走,在墨玉、皮山縣城連看了好多場??上Т笃幼呖κ擦?,現(xiàn)在聽說你們又要下公社放小片子,就來了?!?/p>
“還是放心不下你的麗達(dá)姑娘?”
“嘿嘿,以后,你們到哪兒放,我就跟到哪兒?!?/p>
“你工作不要了嗎?”
“球的話。廠里是計件工資,不干活,他們給的那幾塊錢就算球了。”
“你上三十了吧,不小了,該成家了?!?/p>
“和田的丫頭子我一個也看不上,非要找個麗達(dá)這樣的。”他摸摸小胡子,擺了個舞蹈動作。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艾肯上唇留了一道小胡子,模樣很像影片中麗達(dá)的男友拉茲。我“噗哧”一聲笑了,說:“那你就滿世界去好好找吧,小心別讓那個賊娃子拉茲揍扁了你!”
在去公社招待所的路上,艾肯突然悄悄問我:“尚老師,出國手續(xù)咋樣辦?你知道不知道?”
“那可難了,要到北京才能辦?!?/p>
“聽說沿著這條桑株河一直往南走,翻過喀喇昆侖山口,就到了印度,是吧?”
“你這家伙想干啥?”我警惕起來,“想叛國投敵是不是?你腦子是腳后跟嗎?想找死呀,你!”
“說啥呀,我就是想親眼見見麗達(dá),過去哪怕見上一面,立刻就回來……”艾肯望著月空下南面高高的昆侖雪峰,深情地喃喃道。
我想,《流浪者》已問世二十多年,這位扮演麗達(dá)的印度電影明星,恐怕能當(dāng)上艾肯的母親了。如果讓艾肯真的去印度見見他的夢中情人,也許會徹底打消這份要命的單相思的。
差不多一個月后,聽說放映隊從于田縣到了民豐縣,我就從和田直接趕到了那里。
最后一場《流浪者》放完時,片子已劃傷得很厲害,快報廢了。正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回和田時,艾肯又出現(xiàn)了。他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面帶病容,變得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得不成樣子了。
放映隊同事一見他,都很吃驚:“艾肯,這是你嗎?咋成這樣子了?”
“誰叫你們不停地到處放映《流浪者》呢?害得我從和田跟到皮山,又從皮山跟到東四縣,幾十個公社。兩個月來我連看了七十多場,最后花光了錢,只得把自行車賣了……”
楊隊長沒好氣地說:“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不,不,不怨你們,相反,我還要感謝你們哩!是你們的電影讓麗達(dá)姑娘伴著我度過這幾十個日日夜夜……”艾肯衰弱不堪,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看到艾肯被苦戀折磨成這副模樣,我就想起維吾爾族古代大詩人納扎爾寫的長篇敘事詩《萊麗和麥吉儂》來。那位為愛情而發(fā)了瘋的花癡麥吉儂,不就是這副樣子嗎?這位艾肯,就是現(xiàn)代的麥吉儂。不過苦苦折磨艾肯的,不是生得黑瘦的情人萊麗,而是異國那位迷人的“麗達(dá)”。
艾肯吃了我遞給他的干馕,喝了幾口水,精神有所恢復(fù),說:“我病了,兩天沒吃飯了,錢沒有,糧票也沒有。你借給我一點兒錢吧,讓我回到和田?;厝ズ篑R上還你們,(向)毛主席保證!”
大家都很感慨,也很同情艾肯,二話沒說就請他吃了頓抓飯,又替他買了車票,一起回到和田。
我想,艾肯可算得一位傳奇式的風(fēng)流人物,兩個月來受了這樣大的罪,總該吸取教訓(xùn),從癡夢中清醒了吧!
1996年夏,我到和田講學(xué),一天走在街上,忽聽有人在背后喊我“尚老師”?;仡^仔細(xì)一看,竟是艾肯。他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樣瘋瘋癲癲的了,神情很靜定,衣著也較整齊些。
“尚老師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墒悄憧次?,老了,滿臉的褶子,頭發(fā)都快掉光了,成個小老漢了!”
但是艾肯的眼色忽又變得悲愁起來,拉著我的手說:“你知道吧?我在報上看到,麗達(dá)她最近在印度,走了!”
“是啊,我也看過這條消息,‘麗達(dá)’去世時已七十多歲了……”
不料艾肯聽后生氣了,狠狠摔掉我的手,吼道:“我不準(zhǔn)你這樣說麗達(dá)!她永遠(yuǎn)是片子中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她,她永遠(yuǎn)不會老,你知不知道!”
“好,好,”我討?zhàn)埩耍胞愡_(dá)不會老,她永遠(yuǎn)是你心中那個‘麗達(dá)’!”
“真的嗎?那就好,那咱們還是好朋友。走,房子里坐坐去!”
我跟著艾肯來到他家。他仍住在原處,不過大門裝修得很精致,頗有維吾爾族的傳統(tǒng)風(fēng)格。我記起了,艾肯本來就是一個手藝不錯的木匠嘛。
進(jìn)到院子,就看到葡萄架下花氈上坐著一位年輕婦女,正輕輕搖著五顏六色的小木床,搖床上睡著一個小巴郎。
艾肯介紹說:“這是我的愛人帕麗旦,我們前年才結(jié)的婚?!?/p>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明白了,“帕麗旦”與“麗達(dá)”的發(fā)音很接近。我知道這決不是什么巧合。待到帕麗旦向我微笑示意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臉形、眉眼都酷似《流浪者》中的那位印度美女明星“麗達(dá)”!
看來,艾肯這家伙是個天生的浪漫情種,真算得上“麗達(dá)”的鐵桿“粉絲”了。他這份“麗達(dá)”情結(jié),歷經(jīng)幾十年而不衰,可謂癡心不改、至死不渝!
可是當(dāng)帕麗旦起身為我倒茶的時候,我暗吃一驚:艾德萊斯綢花裙掩不住一雙變了形的細(xì)腿,她走得一瘸一拐,十分吃力。
小兒麻痹后遺癥,半截美人!我不勝惋惜,嘴上卻說:“艾肯兄弟,祝賀你,終于找到你永遠(yuǎn)的‘麗達(dá)’了!”
“啊呀,你們快來看,這是塊啥石頭呀!”
慕士山下的恰哈河谷,天風(fēng)浩然,冰山崔嵬,地區(qū)美術(shù)創(chuàng)作組一行人正在專心致志地畫風(fēng)景寫生,就聽見尚老夫子在河灘里大驚小怪地喊叫。
尚老夫子并不老,不過三十來歲,只因讀書讀得有些發(fā)呆,平時說話干事不免文縐縐的,所以就得了“老夫子”的雅號。
“該不是一大塊和田玉吧?”尚老夫子連忙系好褲子,彎腰低頭,湊到剛讓自己給沖了個熱尿澡的石頭前仔細(xì)觀察,一邊念念有詞,“黃金有價玉無價……紫如胭脂,黑如點漆,紅如雞冠,白如截脂,黃如蒸栗,真?zhèn)€是純凈無瑕,晶瑩剔透……”猛地一股尿臊味沖上來,他不由得揉揉鼻子。
眾畫家聽見,便紛紛放下畫筆和畫夾子圍過來看。
“別慌,我來看看,我來看看!”老陳端來一瓶涮筆水和一行軍壺剩茶趕來,順手潑在石頭上,想把尿液給稀釋了。老陳是國畫家,寫生組的頭,年齡也大了許多,對玉石有些了解,平時就以玉石鑒定專家自居。只見他也不管尿水沖干凈了沒有,吐了口唾沫在石頭上,用拇指來回摩挲起來,然后用小石頭輕輕地旁敲側(cè)擊,又煞有介事地側(cè)耳傾聽。
“唔,很滋潤,有油性,硬度不低,聲音清越,品相尚可。你別說,像是塊不小的綠玉籽料哩!”老陳有點兒激動,就用手刨刨周圍的沙土,想把石頭完整地挖出來看。眾人一見,都到河邊找些片石,幫著挖。工具很原始,像是回到了舊石器時代。
眾人七手八腳,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石頭挖出來。大家又陸續(xù)到河里灌來清水,沖凈了泥沙。于是高原八月的陽光下,一塊如維吾爾人炕枕般大的奇石,整體裸露在五雙驚喜、探究的目光下。石頭表面倒是比較光滑,除了頂部略呈綠瑩瑩的墨綠色外,其它部分色彩駁雜,毛毛糙糙,雜質(zhì)不少,看上去很不起眼。大家對它的玉石身份深表懷疑。
老陳不放心,又取來手電筒,用上衣把石頭蒙上,鉆進(jìn)衣服里裝神弄鬼地對著石頭照了又照,半晌才直起腰來,舒口氣,宣布道:“我敢打賭,就是塊和田籽玉!”
“真是奇跡!老夫子這泡尿可不簡單,尿出一大塊和田玉來,哈哈!”
尚老夫子在幫忙翻石頭時,不小心壓傷了食指,滲出了血,疼得他直吸溜,但仍要補充說:“我臨來時在家里查看過地圖,這恰哈河發(fā)源地與和田玉龍喀什河相距不遠(yuǎn),都在慕士山下。玉龍喀什河盛產(chǎn)和田玉,這里也就該有?!?/p>
“那當(dāng)然?!崩详惛吲d了。
“不小哩,怕有三四十公斤哩!”
“我看不止,石頭沉,五六十公斤也擋不??!”
“現(xiàn)在玉石是咋賣的?”
“聽說,地區(qū)輕工局的收購價好像是一公斤一百多哩!我見過一個維族老漢,趕著毛驢馱了兩褡褳玉石進(jìn)城,賣了四千多塊錢,一個人蹲在銀行門口墻角里,偷偷數(shù)了半天票子,一下子就發(fā)了!”
“我敢保證,這就是一塊和田玉!”老陳戴好眼鏡,雖然沒有人持異議,但仍在堅持他的鑒定結(jié)果。
大家試了試,玉石太大太沉,無法背走。學(xué)國畫的小王很機(jī)靈,跑到兩公里外的公社,找老鄉(xiāng)借來條破日本尿素袋子和一個舊柳條抬把子,于是大家輪換著,總算把這塊頂?shù)蒙弦粋€人十年工資的寶貝疙瘩抬到了公社。
第二天,他們結(jié)束了野外寫生,興致勃勃地搭乘了一輛四輪拖拉機(jī),哐哩哐啷,趕到縣城汽車站,準(zhǔn)備再乘班車回和田。
大家欣喜的心情自不待言。在飯館吃飯的時候,老陳發(fā)話了:“想不到咱們這回出來獲得了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豐收,畫了不少寫生,又撿了個大洋落兒,真是意想不到。所以今天這頓過油肉拌面,我來請客,慶賀慶賀。親兄弟,明算賬。大家看,等咱們回和田賣了這塊玉石,款子咋分?”
尚老夫子想,我是玉石發(fā)現(xiàn)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就慷慨地說:“天上掉餡餅,見面分一份。我建議,不論賣多少,五個人平分!”
美術(shù)教師老李和油畫家老牛,都表示同意。老陳沒有馬上說話。沒有說話,就是有所保留。倒是小王提出了不同意見:“我建議分成六份,陳老師拿兩份。他是咱們美術(shù)組的頭,操心多,又是玉石專家,昨天為了鑒定玉石,也不嫌老夫子的尿又臊又臭,趴在玉石上費了好大勁兒才鑒定出來,功勞最大?!?/p>
老李看了老牛一眼,輕輕撇撇嘴,沒有說話。
老牛忍不住道:“那我們用抬把子抬石頭哩,也得發(fā)給一份小工錢,是不是?”
小王解釋說:“陳老師家人口多,負(fù)擔(dān)重,師母又有病,需要看病吃藥,多拿一份,也是應(yīng)該的?!?/p>
尚老夫子有些不平,心說,這個小王未免太那個了。要知道,和田工資全疆最低,這一兩千元的外財,給誰也都不多余。再說,這玉石可是我姓尚的發(fā)現(xiàn)的,要不是我這泡神仙尿,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我連手指頭都被砸傷了呢!我不提出來多分,夠大方了。這點兒慷慨仗義你提都不愿提,可真是……可是也不便反駁小王的提議。
于是飯間本來很興奮很融洽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了。
老陳見狀,只好說:“哪能這樣呢!小尚的意見就很好,還是大家平分,大家平分!”
坐在回和田的班車上,大家悶悶的,一反往日的談笑風(fēng)生。多年來,大家平時相處,不是辦美展、美術(shù)班,就是上北京、上海參觀,相互切磋畫藝,親密無間,現(xiàn)在卻不知為什么都變得話不投機(jī),一聲不吭,閉著眼裝著打瞌睡。尚老夫子知道,他們其實都在嘀咕這筆玉石款的分配方案欠公平,盤算著與家人如何開銷這筆巨款呢。他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擔(dān)心,以后大家還怎么相處呢?錯就錯在這塊值錢的玉石,是它制造了嫌隙,把大家給弄生分了!錢,實在不是啥好玩意兒。要是沒有這事就好了,我不該一泡尿尿出塊惹禍的大玉石!尚老夫子望望座位旁尿素袋蒙著的玉石,竟有些恨意了。友情為重,友情為重,他記起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那句臺詞。
下午,車一到和田汽車站,老陳就找熟人借來一輛三輪車,大家合伙把玉石推到輕工局玉石收購站。路上誰都沒有多說話。
想不到,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回來的寶貝,竟被收購員宣判為十分常見的“卡瓦(南瓜)石”,沒有多少價值,甚至連磅秤都沒有撈到資格上!
“你們這些大藝術(shù)家,可真是些臭老九、書呆子!要是真正的和田玉,哪能這么輕易就撿到了呢?”老收購員笑著說,“拉回去,當(dāng)塊頂門石算了!像這些卡瓦石,老鄉(xiāng)送來的多得是,在后院都堆成了小山?!?/p>
不知為什么,對這個意外的結(jié)局,大家并不覺得太過失望,相反,卻如釋重負(fù),好像彼此間心里那堵看不見的墻,突然間消失了。
狗咬尿泡一場空!哈哈!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拍著肩膀自嘲似地大笑起來,笑得特別輕松愜意。
后來聽說,所謂卡瓦石,其實也屬于玉石的一種,只是質(zhì)量太差罷了。我們這一塊,如果現(xiàn)在拿到玉石市場上,興許能賣上個十萬八萬呢。
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