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靜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也是古希臘悲劇的典范之作，歷來備受評論家所稱贊，被公認為古希臘悲劇中最成熟、典型、完美的命運悲劇?！抖怼穭∪〔挠谟⑿蹅髡f中忒拜家族的悲劇故事?！抖怼穭〉牟恍抑纯勺匪莸狡涓咐炼硭鼓抢?。拉伊俄斯早年流亡伯羅奔尼撒時曾誘拐年輕貌美的男子克律西波斯，并因意外導(dǎo)致克律西波斯自殺身亡。此事激起了諸神的憤怒，為懲罰他的荒唐行為，運命注定他的兒子將要殺父娶母，自此也注定了忒拜家族不幸的運命。為了逃避這一命運，拉伊俄斯將剛出生的兒子刺穿雙腳（“俄狄浦斯”的希臘原文即為“雙腳腫脹之意”），棄于荒野。這是人的自由意志、理性智慧與命運的第一次正面沖突。

似乎為命運所保護的俄狄浦斯被一位懷有憐憫之心的牧人送到另一處。成年后的他，從阿波羅神諭中得知了自己弒父娶母的命運。由于誤將養(yǎng)父母當(dāng)做親生，他決定逃脫命運，奔走他方，但事實證明，正是這次理智地逃亡成為命運實現(xiàn)的關(guān)鍵。這是劇中人物又一次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的結(jié)果。以后的俄狄浦斯如何想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和行動來逃避命運然而卻恰恰為命運所利用的故事這里不再贅述。正是他引以為榮的智慧、勇敢和自信，最終一步步無情地將他推上命運的斷頭臺。而這一切的美德也正是他之所以遭受苦難的根源。他是一個偉大的君王，對子民充滿仁愛和同情，他擁有超人的智慧和勇敢。這美德彰顯著人的生命的激情，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意志和理性精神的覺醒，尤其是對斯芬克斯之謎的破解，意味著古希臘人自我意識的蘇醒和個人精神的張揚。為反抗逆?zhèn)惖拿\，俄狄浦斯遠走他鄉(xiāng)；猜破女妖謎語，為民除害；先知雖多次警告，但為解決陷入瘟疫災(zāi)難中的子民，他不顧一切追查元兇；尤其當(dāng)他得知殺死前國王的兇手就是自己時，不是逃避，而是勇敢地承擔(dān)了責(zé)任，自戳雙眼，自我放逐。這種種都是體現(xiàn)人的堅強意志和理性智慧的英雄行為。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就是源于他對這種充滿理智和美德的英雄行為的過分自信。《俄》劇中悲劇人物對命運的一次次抗?fàn)幈闶抢硇跃?、自由意志與神秘命運的矛盾和沖突。 那么，作為一種他在（或彼在）的緣由，命運又是什么呢？“在古希臘人的心目中，命運是一個仇恨人類的人；一個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威力的很有權(quán)勢的任性的人物，常常預(yù)先對他打算殺害的人說：‘我就預(yù)備這樣干，你倒來試試阻攔我’。命運也是這樣干的，它預(yù)先宣布自己的決定，向我們證明，我們無力與他抗?fàn)?，無力避開它，同時在嘲笑我們的軟弱、笨拙，想和它抗?fàn)幨鞘〉膰L試中感到的快意。”在《俄》劇中，命運就是阿波羅的化身，他向拉伊俄斯預(yù)言他會死于兒子之手，向俄狄浦斯預(yù)言他會殺父娶母。但并未告訴他的生身父母是誰。只是遠遠地坐觀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的無謂的努力，越是掙扎離命運的結(jié)局越近。越是避開犯罪，越是陷進命定的罪惡之中去。在命運面前，人顯得極為渺小、無奈，只有安于命運的擺布。縱觀古希臘悲劇與神話，命運之劍不僅高懸于凡人、英雄和君王之上，而且連諸神對它也無可奈何。那些早就無生死之憂的神祗們，往往也不得不帶著敬畏和恐懼聽命于命運的擺布?！懊\”注定了克洛諾斯萬神之王的高高地位卻也命定了他終將為自己的小兒子宙斯所推翻，盡管他以一個又一個地吞食自己的子女作為防范?！懊\”告誡宙斯：一旦他與自己戀慕的女神忒提斯結(jié)婚，他的主神地位便可能被他們所生的兒子攫奪，他便不得不把自己心愛的女神下嫁給后來成為阿基琉斯的父親的凡俗之人，在命運面前，眾神退位！在索福克勒斯的劇中命運是一種他在的緣由，以正直公義，無法反抗而又不乏冷酷的高高在上的阿波羅神隱喻地存在著。然而，《俄》劇中觸發(fā)“命運”這一緣由發(fā)生的契機則是人類無法逃避的、普遍必然的“原罪”。所謂的“人類的原罪”，既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法律上“罪”，如敲詐勒索、打家劫舍、草菅人命、以權(quán)謀私、剽竊拒付等之類的事；也不是倫理道德意義上的“罪”，不能用道德來規(guī)定。它是人類本體論的上一種“必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原罪”是通常所謂的法律和道德意義上的“罪”得以存在的根源和前提條件。沒有人本然意義上的“原罪”，也就沒有現(xiàn)實社會中各種“罪”的表現(xiàn)。而這一“原罪”是從亞當(dāng)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時候開始的。

“耶和華神吩咐他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善惡知識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是神對他所創(chuàng)造并賦予了靈氣的人類亞當(dāng)?shù)牡谝淮尉?。”“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

神造齊萬物之后，自覺地上需要人，便以地上的泥土造人，雖然神將生氣吹入人的鼻孔里，使之成為有靈的活人，但神在賜予人類生命的同時并沒有賦予人類辨別善惡做出正確選擇的智慧和能力，最初，人類是以孤獨姿態(tài)被迫丟棄于萬物之中的。出于最本能的好奇心，并依著肉體的盲目引導(dǎo)：“那蛇引誘我，我就吃了” ，人最終摘吃了那智慧樹上的果子，明亮了眼睛，獲得辨識善惡、羞辱的智慧，然而卻終不能如神一般，相反卻遭到神的宣判與懲罰：“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塵土……”。從此，神永遠的封鎖了通向永恒生命樹的道路。我們的祖先以永恒的生命與幸福為代價換來了智慧與理性。自此，人被永遠地逐出了象征著永恒生命與幸福歡樂的伊甸園，成為有限的存在著，這便是我們的祖先所犯下的“原罪”。在此意義上人的“原罪”即包括：第一，因撒旦的誘惑，憑肉體的引導(dǎo)，偷吃智慧樹上的智慧之果，獲得辨別善惡的智慧和能力；第二，因神的審判，人從此失去了永恒的生命和幸福而成為有限的存在者，匱乏者。苦難狀態(tài)從此成了人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成了人類的普遍必然的命運。在毫無所知的情況下，人類最初作為一個被動者被強迫來到世界中，不知善惡、羞辱，如一個被遺棄于世的孤兒。因著“蛇”的誘惑，出于最本能的好奇心，背叛神的意志。又無條件地接受神的懲罰，被剝奪永恒生命與幸福，終身勞苦，又一次被遺棄，且背負原罪成為更孤獨更苦難的存在者。所不同的是，人擁有了與神一樣的辨識善惡、羞辱的智慧和能力。然而，當(dāng)人類用理性和智慧明亮雙眼之后，卻又不斷地追憶、緬懷著伊甸園的美滿幸福時光，希冀人生能夠不要如此勞苦，生命能夠永恒存在、得以完全。自此，人類走上了無限追尋永恒生命與幸福的漫長道路，每個人都成為有限的匱乏者，“原罪”既已犯下，永恒生命之路便無法重開，終其一生都不斷地填充自己的匱乏：知識的匱乏、情感的匱乏、物質(zhì)的匱乏，甚至生命另一半的匱乏等，這一切都是在贖祖先留給我們的原罪，追尋自己本來應(yīng)當(dāng)擁有的無限性。雖然結(jié)果往往注定以悲劇收場，但人類對此從不釋然，對于無辜被迫承擔(dān)的“原罪”人類總耿耿于懷，任何社會意義上的法律制度、倫理道德都無法抑制住這種對自身生存合理性強烈尋求的原始激情，對此，脆弱的人類第一次展現(xiàn)了自己特有的執(zhí)著與強悍！要為這原罪承擔(dān)責(zé)任，自此，他們便開始了茫茫尋求與追逐無限的苦難歷程。

正因為人類離開伊甸園之后，由一個以他律為緣由的自在的存在者成為一個以自律為由的自為的存在者，即他超出自己的自然存在，成為一個有自我意識的自覺個人之后。人類意識到自己的被拋棄、被懸空狀態(tài)，意識到自己的匱乏性、缺失性、有限性，即他意識到自己此在的“空虛”狀態(tài)，在“此在”中無法掌握、無法明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和目的。他便必須為自己設(shè)置 “此在”的根據(jù)，“作為可能的存在，作為各種可能的聚焦點，他必須自我決斷，自己決定自己的意義”，“但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拋棄在世界上，事實上存在著，他已經(jīng)失去了某些可能性，由此他絕不能完全支配自己”。一如海德格爾所說：“自身之為自身不得不為自身設(shè)置它的這根據(jù)，這自身絕不能控制這根據(jù)，而是不得不生存著接受根據(jù)性的存在?！庇盟_特的話就是：“人不得不自由”，“人沒有不自由的自由”。人的“原罪”便是在人真正成為“人”時深深刻在人類本體性中的本體論沖突。人與自然的分裂及人類意識的自我分裂，靈魂與肉體，此在與彼在，有限與無限，死亡與超越，幸福與苦難，短暫的滿足與無止境的追求——這種種對立正是人類的本體論的存在狀態(tài)。

這一“原罪”是與生命同在的，是每一個自我固有的，是必然普遍存在的，是充分個體化的，每一個現(xiàn)實的人都能切身體驗到自然與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理性與非理性、生命物欲與精神的分裂和沖突，切實體驗到不能自足的缺陷狀態(tài)，這便是人類“罪”的意識，人類的“罪感”，這種無法逃脫的“原罪”也是人類苦難狀態(tài)的根源。

筆者認為劇中主人公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正是由人的這種原罪而導(dǎo)致的，即人的不完善性，人原本的有限性。當(dāng)人類被逐出伊甸園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他與身俱來的“罪惡”，即人放棄了耶和華給予的無限性而自愿選擇墮落為人。從根本上說俄狄浦斯是無罪的。他的所有厄運可歸結(jié)于他的生父拉伊俄斯的對自己另一半的尋找。這種追尋的苦果，不但注定了忒拜家族的不行命運，也是導(dǎo)致俄狄浦斯悲劇命運的根源，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俄狄浦斯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拉伊俄斯之所以會“犯罪”，就在于他的原罪性，我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因為當(dāng)我們被逐出伊甸園的那一刻便被注定了是有限的，注定是要與無限的宇宙，無限的命運相抗?fàn)幍?，所以?dāng)我們被拋棄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便在不停地尋找：尋找生存的資源，尋找活下去的理由，尋找人生的出口，尋找知識，尋找愛情，尋找原本屬于我們的另一半。往往我們可能會被這原本的“罪惡”遮蔽了雙目而看不到欲望達到目的之后便也是災(zāi)難隨之而來的祭奠，這又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了人的不完整性，殘缺性，人的無知與渺小。正是因為拉伊俄斯的原本的罪惡，正因為他遵循自己的欲望才導(dǎo)致自己以后的慘死于自己兒子手中，并將之一罪惡延至下一代。雖然從根本上說俄狄浦斯是無辜的，但其悲劇命運的發(fā)生卻不能說與他自己無關(guān)，他也有著人類本來的原罪，他對于理性知識的求解，對于理想正義的追尋，對于明智君主的努力靠攏，對于人的本質(zhì)的無限追問，對于永恒真理的執(zhí)著探究正體現(xiàn)了他原本的不完整性，對于自身真相的無限窺探。他太想掌握真理了，太想看清自己了，他原以為自己是真理正義的化身，自己是美德的榜樣自己是能英明執(zhí)政，一心為民的城邦“最偉大的人”、“最高貴的人”，他確信自己擁有真相。一如亞里士多德告訴我們的：“理性是我們?nèi)说拇嬖谥凶罡呒壍牟糠郑喝祟悅€人真正存在的東西。一個人的理性，是一個真正的自我，是他的存在的中心?！?/p>

總之，在俄狄浦斯的心中，理性在此時成了“人的最高特權(quán)的東西”,成了“人的驕傲的東西”，“理性的力量被捧為最高的力量”。當(dāng)瞎眼先知特瑞西阿斯因俄狄浦斯的誣陷而憤怒地道出真相時，俄狄浦斯據(jù)以譴責(zé)他的正是用自己可以看見太陽之光的雙目目睹的真理：他用自己的智慧殺死了女妖斯芬克斯人解除了這個民族的災(zāi)難，因他的統(tǒng)治治理這個城邦人民對他的愛戴和尊敬，他的子民稱他為“最偉大的人”、“最高貴的人”?！皠e人有力量，你卻沒有，你又聾又瞎又懵懂?！倍淼移炙箲嵟臒o知正是因為特瑞西阿斯的雙目是瞎的，他看不到真相。然而結(jié)果卻正如瞎眼人所預(yù)言的：“……你雖有雙眼也看不見你的災(zāi)難，看不見你住在哪里，和什么人同居。你知道你是從什么根里長出來的嗎？你不知道，你是你的已死的和活著的親屬的仇人……”他的雙眼欺騙了他。他的終身信仰的并以此為驕傲的理性與智慧背叛了他，既是如此留著雙目又有何用呢，難道要留著來目睹自己的罪惡嗎，目睹因自己的無知而犯下的滔天大罪嗎？對于驕傲的俄狄浦斯說那是不可忍受的，所以他毅然地遵循自己的諾言：刺瞎雙目，自我放逐。

用自己的過人機智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并因此而獲得巨大榮耀的的俄狄浦斯，并非真正理解人是什么？一個如此聰明的大腦竟然看不懂人生之路，一個毫無罪過且人們心目中的理想英雄與君王居然犯了滔天大罪，最終落得戳瞎雙眼，自我放逐的悲慘結(jié)局，這正隱喻了人本體意義上的欠缺性。刺瞎雙眼正是對那雙經(jīng)驗之眼“屏蔽”對人生之謎了悟的最好懲罰。當(dāng)然俄狄浦斯刺瞎雙眼并不是他不敢正視真相的消極逃避。相反卻是他勇于面對自己，敢于揭露自己的最加佐證。正是在他目盲之后，他對自己的命運和價值有了清醒的認識。正如荷爾德林所說俄狄浦斯因失去了雙眼而“多了一只眼睛”。海德格爾在他的《形而上學(xué)導(dǎo)論》中也解釋說，俄狄浦斯“自行戳瞎雙眼，就是讓自己走進光明”。從某種意義上說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正是他本身所無法逃脫的原罪意識所導(dǎo)致的，他所表現(xiàn)的對于理性知識的追尋，對自我本質(zhì)的探究，對于真相的急迫窺探正說明了人本然意義上的無知，有限性。而又是必然性的無論誰都無法逃脫的，正如史鐵生所說：“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墒俏疫€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庇腿耸且惑w的，可以置換為“原罪”與人是一體的。

人是什么？人是虧欠的，不幸的，在本體上是不幸的，人生的基本狀態(tài)是苦難的，一如盧梭所“詛咒”：“人生而自由，卻無不處枷鎖之中”。然而卻又必須活下去，不僅要具有俄狄浦斯王勇于正視自己、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的勇氣。更重要的是要勇于超越苦難，雖然結(jié)果可能往往以同樣的悲劇結(jié)束，雖然不管人們?nèi)绾闻Χ紵o法到達與神一樣的位置，不管如何努力抗?fàn)幎紵o法成全自己的完滿性，但最起碼可以在同樣的苦難狀態(tài)中使自己活得相對幸福一些！這也是人不斷追求的意義所在！

[1]羅念生.索福克勒斯悲劇二種·譯本序[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2]車爾尼學(xué)夫斯基：《論崇高與滑稽》.

[3]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M].南京：中國基督教會.

[4]耿菲菲.圣經(jīng)中“原罪”的本體論闡釋，理論探討，中國學(xué)術(shù)期刊網(wǎng)[J].第三期，1998年.

[5]耿菲菲，圣經(jīng)中“原罪”的本體論闡釋，理論探討，中國學(xué)術(shù)期刊網(wǎng)[J].第三期，1998年.

[6]羅念生譯，奧狄普斯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