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錦麗
一棵無辜的棗樹
真是蹊蹺,一輩子和睦為鄰的兩家人,突然為一棵樹結怨為仇。
偏偏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二姑家和二姨家。
不知這是不是緣分,二姑家和二姨家竟是一個村子的。村子不大,叫賈家坡。只有賈姓和張姓兩支。二姨和二姑都嫁給了賈家人。不但屬一個支系,還因我父母的連接更近哩,兩家一直以親戚往來。
我大概從五六歲起就去賈家坡串親戚。那時二姨家有一炕碎娃,這個哭那個叫,炕上一股尿臊味。二姨給我下一碗掛面臥上兩個雞蛋,調上芝麻、鹽、醬油,香氣撲鼻,惹得碗里爬滿眼睛。這時,二姨趕豬羊一般趕表姐表弟們“出去??保乔榫昂檬菍擂?。而二姑是新婚頭一兩年,家里利索干凈,還沒生娃,我去了最受恩寵。不用說,我肯定是愿意住在二姑家。個中另有一個私密原因,是二姑家墻上有賈家坡村惟一的一面鏡子,是二姑結婚時的嫁妝。海碗口大小的圓鏡,墻上一掛,立刻蓬蓽生輝,日子仿佛亮堂許多。比起鄰居家手掌大的小圓鏡、二姨家一片破成三角形的鏡片子,二姑的圓鏡那是完美和富貴的象征。五六歲的我初知臭美,整天往鏡子下面的高桌上爬幾次,一會兒把頭上的小揪揪散開,把頭發(fā)偏分梳上,一會再讓二姑給扎起小揪揪,眨巴眨巴等著頭發(fā)長長能編辮子。雖住在二姑家,但沒少吃二姨家的“招待飯”。二姨一家經(jīng)常端著飯碗串到二姑家來吃飯,有時就給我煎兩個雞蛋餅子端來。不知出于什么考慮,我那時內心非常不愿接受二姨家這樣格外的招待,甚至有時去賈家坡,不想讓二姨家馬上知道。有一次跟了同村的一個人去賈家坡,躡手躡腳從二姨家坡底下經(jīng)過,不成想,進了二姑家的大門第一眼就看到二姨,她正彎腰幫著二姑編炕席呢。她們熱鬧得像一家人,二姨家小孩子多,二姑就忙著給做布鞋。遇春種秋收時,兩家勞力合在一起,先我家后你家集中處理,煞是叫村里人羨慕。兩家的友好與親密,也常傳到我父母及爺奶的耳朵。值得提說的是,母親有五姐妹兩兄弟,父親有五姐妹三兄弟,這樣龐大的兩個家庭中,兄弟姐妹妯娌姑嫂間的愛卻超乎尋常。加之父母這個扣兒,嫁在同一個村的二姨與二姑猶如親姊妹。
賈家坡是黃河岸邊的一個小山村,干旱少雨,水土流失,坡高田瘠,樹多糧少。樹就是棗樹,這種木本植物,最不棄瘠趨富、挑剔刁鉆,耐得干旱,不擇地勢,自由隨性,或生于厚土,或長于坡畔,甚或從堅硬的巖石縫中鉆出,人不管風不避,都能頑強地生長并結出自己應有的果實。它不求索取,但求回報的品質,正如一代一代憨厚的陜北人。只要長到尺把高,搖曳出生命的體征來,就開始掛果結棗兒,是稀有的與自己的生命同時培育生命的樹種。我不止一次無限深情地贊美它,是專為陜北生長的樹種,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浩浩蕩蕩。
在這樣一個被棗樹恩寵的村子,二姑家與二姨家最后卻因一棵棗樹差點出了人命!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
我?guī)啄暾伊撕枚嗯宰C,終于把一些隱藏在人肋巴縫或心瓣下的惡毒和丑陋扯到太陽底下。這些惡毒和丑陋原本只有芝麻大,遇到一定外因,像產(chǎn)生溫室效應一樣發(fā)生作用。這與背景環(huán)境有關,與人富了有關,與孩子們出息了有關,與嫉妒有關,與人的劣根性有關。這些年,世道和家族間確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首先是生活富裕了。人富了,心氣就高了。心氣高了,說話譜硬。譜一硬,容易傷人。其次是流動性大了。兒娶女嫁,孫輩外出求學,等等,一流動,人的空間距離大了。雖說空間距離并不代表心里距離,但空間距離絕對消減人對人的來自視覺、聽覺、嗅覺、心覺的感知。為什么說遠親不如近鄰呢?二姨家先紫氣東來的。表哥表姐們長大后,有的嫁了建筑師,有的當了警察。經(jīng)濟翻身,人氣旺盛。常言說,人一闊,臉就變。變沒變,自己未必感覺到,而旁人早已看出。譬如二姑家再求助一些手工農活時,二姨夫回敬一句“三五十元去買一件多省事”。臉雖笑著,語氣卻長了刺,無意就刺傷對方。二姑家輕易不愿“攀附”了,也慢慢不再端著飯碗串到二姨家邊吃飯邊拉瓜。隔了幾年,二姑家的幾個表妹相繼水靈靈地冒起來,一派春催寒梅朵朵開的架勢。有考上大學的,有學了手藝的,有嫁了個體老板的,從此二姑家風生水起,過些日子,不是有匯款單來就是有女兒女婿開車送來大米、肉菜。那場面,好家伙,讓村子里眼睛全綠了。
就在這種好氣象中,二姑二姨家的關系不顯山不露水地變化了。難道生活的富裕,會使心胸狹窄?難道肉身的幸福,會擠兌靈魂的高尚?難道鄉(xiāng)村物質文明的背后,都會失卻一些精神之美?
終于一天就發(fā)生了口角,焦點是一棵還沒有結棗兒的小樹。
二姑家修了新宅子,挪出老村,宅基邊卻是多年前二姨家圍過半人高石墻的荒坡地。前面說了,過去人口多,糧不夠吃,人人想著多開點荒地,即便種不出糧,荒坡上拾點柴禾,割點野草總是自由的。隨著子女個個雀鳥離巢,兩個老人連自己家的地都種不過來呢,那塊荒地還原為荒地,圍起的石墻早成殘垣斷壁。二姑家給房前屋后栽樹時,在那荒坡上也栽了一棵棗樹。
二姨夫咋的不干了。理由像各國對海島的占領,只要誰的腳步最先踏上,主權就是誰的。那荒坡和其上的小棗樹是他的。為了證明之,力氣衰減的他把破敗的石墻重新壘了幾塊,把那棵棗樹挪了挪地。這一挪,二姑夫發(fā)話了,棗樹是他栽的,言下之意你亂動啥勁兒!
都在覬覦那一棵小棗樹嗎?
前面說了,陜北家家戶戶的棗樹一坡一峁的,誰還稀罕多一棵少一棵?
可憐那一株小樹命運不濟,春天栽上,夏天才開出淡淡粉粉的棗花,正在雄心萌發(fā),準備收住花心,靜靜孕育自己的初果時,就被人世的矛盾牽連,挪來挪去,不得安生。人性的頑劣,傷及無辜時不顧無言草木。
我的弟弟又一次被二姑在電話里哭著召去。
其時,坡地上,站了兩楞觀戰(zhàn)的人。二姑夫和二姨夫各提了鐵锨和镢頭,兇器在握,命案在懸。一見弟弟,二姨二姑立馬大放悲聲。弟弟左勸右勸,難斷公正,難分親疏。弟弟生氣地說,如果為了這棵樹,這還不簡單嗎?他惱怒成昏,了無善念。掄起撅頭,幾镢頭就把一棵樹連根刨了,提著剛鋪開幾枝毛根的小棗樹,向兩冤家晃了晃,一把扔向山崖。一個生命,由于弱小,被摔得無聲無息。正如生活有時對弱勢的壓榨,任由輕重。
兩家親戚表面上風波平息了,可內心的堅冰一時能消融嗎?
有一年冬天,姑姑姑夫去了鄰縣的女兒家過冬,家里只剩下兒子即我的表弟一家四口。表弟平時開著三輪車四處銷售百貨。那天在集市上賣完東西,采購了一車村里需要的開關燈泡肥皂洗衣粉等年貨,摸黑回村。通向村子的公路其實就是架子車路,要跳一條溝的。下坡時三輪車閘失靈,連車帶人掉下深溝,那轟隆聲足以吵醒一個小小的村莊。
有人打了手電筒,向溝里跑去,發(fā)現(xiàn)白瑩瑩的冰灘上,倒著七零八落的貨品。三輪車斜翻在亂石叢中,再找找,表弟被壓在車轱轆下,渾身是血,氣如游絲。
一村的人驚動了,用床單和磨桿臨時綁成單架,七手八腳把人抬到公路上。村里另一開三輪車的準備發(fā)動車子送人去醫(yī)院時,迎面開來一輛小車,前燈閃著,刺得一堆人看不清究竟。
正在這時,溝里閃著手電筒上來一個人,拄著拐杖走到表弟前,手伸到表弟背下摸了一把,朝小車喊一聲:快送人去醫(yī)院!
原來,表弟翻到溝里的消息在初黑的溝岔炸開時,很多人沖到溝里去救人或看熱鬧了,二姨二姨夫卻在屋里團團轉。二姨低聲咕噥道:興得來!——意為張狂過頭。二姨夫白了一眼說:“瞎扯啥?和大人結怨,孩兒們沒錯?!闭f著抓起電話命令縣城的兒子快回來一趟。隨后從炕席角下摸出五張百元票子,向二姨晃了晃說,這本是年錢,救人當緊。二姨張口剛準備說什么,見二姨夫拄起拐杖打起電筒下溝去了。
姨表哥本以為二姨胃痛又犯,或是又有爭吵火速趕回。見到血肉模糊的場面,怔了怔,被二姨夫一聲喊得急踩油門掉車頭。
姑表弟斷了三根肋骨、一條小腿,且失血過多,大夫說再晚半小時人就完了。在場的人面面相覷,大家清楚這半小時是姨表哥及時到達的小車贏得的。
表弟硬硬在醫(yī)院從冬天躺到春天。不用說,二姑和二姑夫輪流在醫(yī)院陪過年陪過春天。
陪病人的日子,他們很苦悶。愁苦少言,腦子卻像黑夜的地球,世界睡了,它仍然自轉著。轉著轉著耳邊就響起大夫的話:“再晚半小時人就完了?!彼麄冭F鉗子一樣的嘴里吐出:“兒子的命是冤家救的!”“冤家”一詞很輕很輕,竟有幾分親昵味。
表弟出院時,春綠了山洼,也綠了二姑家宅基邊上的那片荒坡。草叢中,出人意料地夾雜著一棵小小的棗樹苗。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公義和不屈的象征?是希望與和平的預示?
二姑二姑夫帶了禮品帶了歉意更帶了感動去二姨家謝恩。過了幾天,二姨二姨夫也上二姑家看望了表弟。走時,送客到院門外,二姑夫指著那棗樹苗訕然道:冤屈了它,這好,又給你長出來了。二姨夫笑笑說,歸你了,你好好務去。
二姑、二姨家重歸于好,我歡喜異常也感慨萬千:也許世風、物欲會摧毀很多,但終究摧毀不了世間的血脈親情和人心底里的良善、德性,這便是人類生存下去的希望所在吧。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