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偉
永遠的牧羊海
◆梅 偉
那是上個世紀的60年代末,說起來竟然像過了好幾百年,中國出現了一股巨大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洪流,來勢洶涌,波濤澎湃,在短短的幾年之間,就裹挾了幾千萬的知識青年到了農村、到了邊疆。我也是其中的一名知識青年,也隨著上山下鄉(xiāng)的潮流,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內蒙古陰山腳下河套平原上一個天明水凈的湖畔,開始了知識青年戰(zhàn)天斗地的生活。我和許許多多的知識青年從那一刻起,就成為光榮的兵團戰(zhàn)士;在這里,兵團戰(zhàn)士們用自己的辛勤勞動,揮灑著血汗,思考著未來,邁進了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邊疆的生活是艱苦的,但我們當時最大的感受卻是充實。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的兒孫們表情非常奇怪,他們不曉得那些緊張的工作和不斷的學習,還有艱苦的訓練,等等,怎么能讓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知識青年熱血沸騰、豪情滿懷?
那時候,我們的心理感受也很豐富:遠處的陰山,近處的沙丘,蔚藍的天空,碧綠的湖水,還有展翅高飛的天鵝、鴻雁和隨風搖曳的蘆葦……我們還大聲地背誦“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那時,我們身臨敕勒川,真正體會到了荒原的冷峻和牧人的艱辛。通過幾年的艱苦勞作,我們不但體會到這首北朝古老民歌的深刻詩韻,還體會到敕勒歌中的真諦。
而這個荒涼的地方卻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牧羊海,一個非常美麗又讓人容易產生聯(lián)想的地方。
我曾在一篇散文《牧羊海印象》中寫到:九曲十八彎的黃河從極遠的天邊浩浩蕩蕩地流過來,泛著渾黃的波濤,又浩浩蕩蕩地流過去,給河套平原留下了長長短短的河流,也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湖泊。當地老鄉(xiāng)把這些湖泊叫做“海子”。在我們兵團連隊的周圍就有許許多多的海子,它們像碧綠的翡翠,一塊一塊平靜地鑲嵌在黃色的土地上,給這塊古老的土地增添了無限的生氣,也給我們這些年輕的學生帶來無窮的快樂。我們非常喜愛鏡子似的海子,喜愛海子中的一切。這個地方最大的海子叫牧羊海,方圓有百八十里大小,里面全是綠色的蘆葦、蒲草,微風吹來,像一片緩緩蕩漾的綠浪。
牧羊海的景物和故事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中,致使幾十年后的今天,它仍然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我喜愛牧羊海,因此當時還對它進行了一番“考證”。可以說在我們這些兵團戰(zhàn)士來到這里之前,當地的老鄉(xiāng)們一直認為牧羊海就是當年蘇武牧羊的地方,所以才被稱為牧羊海。對老鄉(xiāng)們的說法我報之一笑,說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人家蘇武在現在的貝加爾湖牧羊,時稱北海,離我們的牧羊海于萬里之外,同咱們所生活的這個牧羊海根本風馬牛不相及。老鄉(xiāng)們可不愿意聽我的解釋,認為我是在詆毀蘇武,是胡說八道。其實,我當時只是說了一個歷史事實,完全沒有別的什么意思,頂多也就是想向老鄉(xiāng)們炫耀一下知識青年上過幾年學,知道一點點的歷史知識。不過,我們也認為牧羊海的名字非常美麗,再加上蘇武的忠貞不屈以及有關他的動人故事,也就從心里同意老鄉(xiāng)們把蘇武牧羊的地方附會在這里,因為這也是老百姓千百年來的意愿,應該尊重。所以,我們這些知識青年在聽到這個美麗的故事以后,也愿意把古老的故事和美麗的傳說聯(lián)系在一起。
用現在的話說,那個有關蘇武的傳說應該是牧羊海文化的一個部分,如果有人愿意挖掘,說不定還可以改編成電視劇呢。
去年,也就是在這些知識青年最初抵達牧羊海的四十年后,我們又一次來到了這里。當幾十個人乘坐的汽車駛出五原縣城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條平平展展的柏油公路,在內蒙古高原初秋的陽光照耀下,泛著迷人的光亮伸向遠方。人們立刻喧嘩起來,有人大叫道,看呀,當年的土公路變成柏油大路啦!于是我們立刻開始了遙遠而清晰的回憶:土路顛簸不平、坑坑洼洼,坐長途客車從五原縣到牧羊海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要知道,那個距離才區(qū)區(qū)的四十里地。這還不是最難走的時候,最難走的時候是在春天,公路經過整個冬天的冰凍,到春天就化凍了,而化凍的公路一經車輛的碾壓就會翻漿,公路上便出現一條一條交錯的深溝,汽車就在這樣的公路上東倒西歪地行駛,一個小時也走不了多遠。
一個我們當年稱她為豬耳朵的女兵團戰(zhàn)士、現在的北京老太太感慨道,四十年了,來河套平原再也不用走翻漿的土公路啦。
我不清楚豬耳朵知不知道自己的外號,幾十年了也沒有問過她。其實,豬耳朵不是說她的耳朵大,而是因為她在冬天的一次救火中把皮帽子丟了,冬夜凜冽的寒風毫不客氣地把她的耳朵凍傷,后來腫得厲害又使耳朵增大,還包扎了一些繃帶,看著比正常的耳朵就大了幾倍。那會兒的兵團戰(zhàn)士年齡都不是很大,男生中有調皮者就給她起了豬耳朵的外號,現在想起來也是惡作劇,讓都已年老的我們哭笑不得??粗矍暗呢i耳朵,我似乎又看見當年荒原上寒夜中的桔黃色火苗。舔舐著奔跑在火場中的兵團戰(zhàn)士。
我又仔細觀察了一下豬耳朵的耳朵,早已不見了當年的傷痕,已經恢復了正常。
汽車經過二十多分鐘的行駛,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座白色的具有歐洲風格的大門,很是典雅。大家開始呼喊:牧羊海到啦!牧羊海到啦!
遠遠地,看見幾個老戰(zhàn)友已經在路邊迎接我們了。下車后,大家熱烈地握手擁抱,說著笑著,有幾個戰(zhàn)友還流下了激動的熱淚。我知道,那是他們的真情流露。他們的熱淚也讓我激動,我便扭過臉去,悄悄地把淚珠擦掉。
我們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下,參觀了過去的團部,又驅車到牧羊海的深處游覽了那里的旅游景點,在藍天碧水之中盡情享受大自然的美好,也深情地回憶當年戰(zhàn)天斗地的火熱場面。在藍天下,我們在敘述;在碧水中,我們在眷顧。今天的這里,就是我們過去生活的地方。
回我們原來的連隊駐地是我們此行的最大愿望,我們可以說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了連隊的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是那樣地熟悉:那一排排的營房是我們的勞動成果的再現,那高大的禮堂是我們的熱情鑄就,那溝渠兩邊的柳樹,更是我們青春的寫照。啊,牧羊海的一切,哪一樣不是用我們的雙手和血汗拼搏出來的!?
大家行走在這片曾經火熱的土地上,就像當年行走在這片土地上一樣,還是那么青春,還是那么精神,竟然沒有一點點的頹敗,甚至沒有一點點的勞累。
幾十年了,我總是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那個叫做牧羊海的荒涼之地能夠成為我永遠的思念?是一種什么東西使牧羊海長久地存在于我們這些知識青年的心中?我在思考了四十年以后的今天,認為牧羊海之所以具有那么無限的魅力,完全是因為與我們所經歷的那個特殊歷史階段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
四十年前的那股洪流,是有強勢的理論支持的,毛澤東同志就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那里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領袖都這樣說了,人民群眾能不馬上響應?于是,千千萬萬的知識青年便積極報名,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梢赃@樣說。知識青年當時都認為肩負著偉大的歷史使命,去農村不僅僅是去種地,而是去改造,既改造貧窮的環(huán)境,也改造自己的世界觀。這些語言在今天看來是滑稽可笑的,但在當時卻是豪言壯語,時時激勵著知識青年們努力工作。
隨著時光的流逝,知識青年們也出現了許多的想法,當時叫做活思想,其含義專指人們頭腦里的不正確想法,譬如不想在邊疆扎根啦,想回城市啦等等。特別是一些有門道的知識青年通過走后門離開了農村、邊疆,當了兵或是回了城,都給沒有離開的知識青年帶來了思考,而且是深刻的思考……現在看來,這些思考對后來人民群眾的信仰、追求產生了巨大的作用,甚至是巨大的反作用。
知識青年需要思考,思考幾十年前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行為,思考幾十年前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作用,進而思考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得失。我們確實需要思考,不但要對過去進行思考,也要對現在進行思考;推而廣之,過去的人們需要思考,今天的人們更需要思考,就讓我們都去深刻思考吧,而牧羊海則為我提供了一個思考的平臺。
其實,我們這些已經步入老年的知識青年到牧羊海故地重游也是一種思考,而不僅僅是懷舊。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北朝牧人的長歌,也有成群牛羊的蹄印,還有我們的腳步聲聲。還有其它的什么?還有,還有,還有知識青年們的不懈追求,那是一種精神的追求,足夠我們一生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