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潤 土
蘇北回家
遼寧/潤 土
灰蒙蒙的天空飄著雪,仿佛上帝一不留神碰翻了紙屑拋灑人間。無風(fēng),卻寒冷得刺骨。
天剛蒙蒙亮,一列火車極其疲憊地由北向南緩緩?fù)?吭谶|河南岸的莊陽火車站的月臺邊。很快,一個個同樣疲憊和無精打采的人下了火車,走進(jìn)這冰天雪地里,人們盡量地將自己的頭深埋起來。
車站的另一端,一個黑影兒鬼祟地穿越幾道鐵軌,一閃便溜出了車站。讓我們來跟蹤一下這個不敢通過出站口的黑影兒:黑影手黑臉黑,臉被長長骯臟的須發(fā)遮掩著;一件破敗的大衣和一頂斜壓在眉前掉了半只耳朵的無沿棉帽也是黑的,整個人如一堆垃圾,一個魔鬼,更像剛從煤車上滾下來的一塊煤。不,這不是一塊煤,是個挖煤的,叫蘇北。三年前的一個熱季,也是在這個火車站,隨著另外七條漢子,提著行李和包裹,混在如蟻的人流里和如蒸而惡濁的空氣中,擠上了一列北去的火車,到東北的一個什么地方去挖煤。不想,被人騙了。挖了三年煤,沒拿到一分錢。窯主還不讓回家,用人看守,只讓你活著、睡覺、下窯、流汗、流血,為窯主賣命。后終于尋機逃了出來……
在蘇北看來,三年時光真如三百年,是那么的難熬!三年里他由一條壯漢變成了一個魔鬼;三年里,歷盡艱辛、磨難,不知自己是怎么走過來的。仿佛是一場噩夢,不堪回首……
饑餓、寒冷、疲憊,就要擊倒此刻的蘇北,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沒有別的,只想找個地方暖暖身子,再吃點東西,他真是餓壞了、凍壞了。
走出車站,這個魔鬼一樣的人又想再進(jìn)車站,不,準(zhǔn)確地說,他想進(jìn)車站的候車室,他知道,在這個季節(jié)里,那里應(yīng)該是個暖和的地方,也會有吃的賣。他想,進(jìn)去后,先找到水洗洗手,洗洗臉,然后就吃東西,如果再不吃,他感到他就要死了。那一刻他似乎感到什么都可以當(dāng)食物,哪怕是身邊有捧土也會吞幾口。
走到候車室門口,兩個警察擋住了他。蘇北看到別人進(jìn)去都要在警察面前出示車票,否則不可入內(nèi)。蘇北沒有車票。蘇北想,警察大概更多的是把他當(dāng)流浪漢了,看樣子如今這個車站是不容流浪漢了。三年前可不是這樣。三年前這個車站沒有這么好,流浪漢完全可以在車站的任何一個角落過夜,可現(xiàn)在,車站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房子帶了拱,帶了尖頂,還有廣場周圍的幾幢樓,房頂也都尖的尖、圓的圓,加上這飄飄的飛雪,真有點俄羅斯的味道。在這塊土地上立起了這樣的東西,讓蘇北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嗨,算了,蘇北此刻沒精力去想得太多,更沒精力跟警察糾纏,只是用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掃了一下便離開了。
天很亮了。蘇北縮著頭,勾著身子,把大衣緊裹裹,朝廣場那兒走去。蘇北的這種狀態(tài)又怎能說不是個流浪漢呢?蘇北屬于這座小城,但他暫不想回家。蘇北離家三載,與家三載無息,也未捎家分文。蘇北覺得以這副模樣闖進(jìn)家門,非把家人嚇壞不可。鄰居們要是撞見,那會更糟。他想等會兒吃了東西,將自己簡單收拾一下再說。至少他要理掉胡須剪短頭發(fā)再洗凈臉。
廣場中心有個銀色建筑,不銹鋼的,蘇北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高大而龐然,細(xì)細(xì)的尖頂,直刺蒼穹。蘇北在它的基座下停了一會兒,自己的顏色及高矮與之形成鮮明對比。蘇北意識到了,便頃刻離開。蘇北繼續(xù)想找個暖和的地方,然后吃東西。
離開廣場,轉(zhuǎn)過一道街,又一道街,蘇北終究不能找到暖和的地方。蘇北進(jìn)了幾家飯店和小吃部,均被人家轟了出來。這副模樣,誰會慷慨相留?最后在一個雜食鋪子,不知費了多少口舌,終于混出一袋餅干,被人家推出門外。人家對他掏出的那張骯臟的票子深皺眉頭。
蘇北十分懊喪。 他懊喪人家都把他看成了叫花子。蘇北在心里大聲的跟人家喊,老子不是叫花子,老子僅僅是個受騙者。媽的,如今這是怎么了,怎么統(tǒng)統(tǒng)都是以貌取人?一會兒老子洗洗臉,理理發(fā),再刮刮胡子,填包肚子,顯出個滿面紅光,你們還敢這樣看老子?
可又一轉(zhuǎn)念,自己現(xiàn)在到底不是那個樣子?,F(xiàn)在的自己是骯臟的、饑餓的,甚至連家都暫不能回,連熟人都不敢見,連肚子都沒填上,連手臉都無處洗,連找個暖和的地方都不能夠,還指望什么別的?此刻的蘇北竟然連這些都難以做到,也就別怪人家給他打入流浪漢的行列。哎!算了,由他去吧,愛怎么看怎么看吧,老子現(xiàn)在快要死了,顧不了那么多了,不過老子終會有為自己證明那一天。
蘇北懷著這樣的屈辱和不甘與無奈,立即摳開那袋餅干,迅速往嘴里塞,一邊在飄雪中繼續(xù)尋找他的溫暖。
蘇北忽然看見兩個熟悉的面孔迎面走來,他立刻躲開了。那兩個人很快就過去了。可以斷定,那兩個人沒有看見他。飄雪有點攪著人們的視線,況且他的那張骯臟的臉又深埋在須發(fā)中,對于一個這樣的人,誰愿意往身上搭眼呢?蘇北不知道這座小城有多少流浪漢,卻知道這座小城的所有人,都會對流浪漢不屑一顧。哪怕你昨天還是皇親國戚,哪怕你懷中揣著金子而對方不知道。蘇北卻認(rèn)定了這兩個人,這兩個人的面孔蘇北太熟悉了,盡管三年沒有相見,他還是把他們一下子認(rèn)出來了,因為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朋友子安,一個是他的老婆晴玫。他們穿得都很多,晴玫裹著圍巾,子安把沒戴帽子的頭縮在立起的大衣領(lǐng)子里,沒錯,就是他們。別說看到了他們的正面,單是憑著背影,他也會把他們認(rèn)出來。因為他實在對他們太熟悉了。蘇北想跟他們說話,至少要招呼一聲,但蘇北被目前的處境難住了,自己的這副樣子怎么好暴露給他們呢?實在是太慘了,哪怕是把手臉洗洗干凈也好啊??墒翘K北又多么想叫住他們和他們說話呀,那可是分別三年有余呀,多么想把這三年的思念轉(zhuǎn)述給他們,多么想把這三年的遭遇告訴他們。三年前滿懷熱望而去,三年后能活著回來,算是幸運、撿著……十分矛盾的蘇北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晴玫和子安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心中漸升痛苦與悲哀。
看到這一幕,蘇北停止了咀嚼,暫忘了腹空和倦意,寒冷似乎也無覺了,滿腦子都是子安和晴玫的影子。子安子安子安、晴玫晴玫晴玫、晴玫晴玫晴玫、子安子安子安……忽然的這兩個人的名字,這兩個人的影子,讓他嚇了一跳,讓他產(chǎn)生了另外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一經(jīng)跳進(jìn)他的腦子,他的心就有點亂,甚至還有點痛!他一個勁地問自己:他們能嗎?能嗎?能嗎?子安可是他的好朋友,晴玫也始終忠情于他。蘇北不再去找暖和的地方,也忘記了疲憊和饑餓,滿腦子盤旋著晴玫和子安。
在這種可怕的念頭的支配下,蘇北有點魂不守舍信馬由韁,不知不覺,一條小路把他引到了這座小城的碼頭。站在銹跡斑駁而粗糙的鐵錠前,他看到那邊港灣內(nèi)停泊的幾艘烏舊的破船,沒有一點活氣。大海鉛樣凝重,天空依然灰蒙蒙地抖著雪花,仿佛在為誰舉行喪禮。
挖煤漢蘇北想,怎么了,怎么了,這是怎么了?怎么可能呢?三年前的好朋友,如今就成了我的情敵?三年前的妻子,就成了我如今的叛逆?不會的,不會的,無論如何也不會的??墒遣粫?,他們?yōu)槭裁从肿咴谝黄??難道是偶然的相遇?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竟讓我撞見?子安可是三十大幾了,為什么遲遲不找對象?為什么看一個吹一個?要知道,當(dāng)年的子安也是晴玫的追求者,晴玫也不是沒對子安動過心。但最終還是嫁給了他,是命運對他的偏愛?還是陰錯陽差?難道如今就因為他三年音信皆無,而他們就重提舊事、再續(xù)前緣?晴玫是那種人嗎?子安是那種人嗎?雪花和著紛亂的思緒讓蘇北眼前迷茫了,蘇北想起了一些往事。
蘇北和子安兩家是鄰居,蘇北大子安一歲。小時侯一起玩一起成長。彈彈珠,捉迷藏,摔“啪唧”,偷前院曹奶奶家的棗,叫野蜂蜇得直嚎。上學(xué)了,每天都一起走,路上若是遇到石子或紙盒之類,也必定你踢一氣,我踢一氣,直到學(xué)校門口。趕上雪天,課間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打雪仗、堆雪人、滾雪球、手臉都凍紅了也不停手,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開心。那時各家的生活還很困難,一但家里弄好吃的,就互相帶給對方。冬天生爐子,放學(xué)后兩人經(jīng)常去工廠的大門外,或火車站的貨場邊撿煤渣;春天,有時一起去郊外釣魚、掏鳥窩。那回子安從樹上掉下來,摔折了腿,是蘇北把他背到醫(yī)院的。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們便真正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那時候,他們的父母都嫌他們的衣服穿得費。夏季滾鐵環(huán),有時一滾就滾到這碼頭上來了。那時的碼頭不像現(xiàn)在這么死氣,港灣里的船只比現(xiàn)在多,嗚嗚的汽笛聲常鳴;若遇上裝船卸船,他們就站在碼頭邊上觀看,有時一直陪著人家弄完,直到夕陽把繁忙的港灣鍍上一片金色才想起回家,有時回家晚了就吃不上飯……后來,都漸漸長大了。在以后的幾十年中,他們的友誼日益深厚,什么事都坦誠相見,率真摯篤,無所不言,密不可分,心心相連。日常生活里,總是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情投意合,此唱彼和,心地朗白,趣味和愛好也比較相近。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爭執(zhí),也沒鬧過什么別扭。直到三年前蘇北從一家國有中小型企業(yè)下崗后,找到子安,說,我要出去挖煤,家中的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多關(guān)照了。那時子安在一家大型國有耐火材料行業(yè)搞技術(shù),單身。說,蘇北這事你想好了嗎?不能沖動,也不能蠻干,三思而后行。
蘇北說,我也是走投無路,你知道,前幾年我干的幾件事都沒成功,賠了錢。如今也只好出去一闖了。輸贏聽天由命吧,愿上帝不負(fù)我誠。子安再三勸阻也未奏效,只好由他。臨行,子安給他拿足了上路的錢……可是,可是僅僅三年時光,子安就能和她……他寧可不相信那會是事實。然而不相信,他們卻又肩并肩膀挨膀地一同闖進(jìn)了他的眼睛,堵他的心。不過蘇北又想,僅就這一個鏡頭還不足為憑,還不能下最后的結(jié)論,萬一誤會,就冤了他們。哎,算了,等回家見了面進(jìn)一步觀察后再說。
蘇北離開碼頭時幾乎凍僵了,雪依然飄著,為了取暖,蘇北跑起來??墒撬咐锖芸?,加上困乏,他感到他的身子簡直要散了,頭和腳步都是那么沉重,像綁了石頭,只跑幾步就緩了下來。到哪里去呢?他沒有方向。偌大的城市,卻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感到更加悲涼。加上剛才那一幕,他已吃不下東西。忽然覺得人活著沒有什么意思,至少他開始后悔回到本城來。但不回本城還能到哪里去呢?這里有他的老婆孩子有他的家,有他的念想,有他的哥們他的朋友,有諸多與他有關(guān)的牽連……可是那一幕,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和子安的友誼實在太根深蒂固了,他還是不相信子安真的會做出那種事來,妻子晴玫真的會背叛他。卻又一轉(zhuǎn)念,三年的時光也不算短,三年里又沒給家里任何消息。人心本就難測,世事本就難料,特別現(xiàn)在,人心不古,物欲橫流,今天還是朋友,為了利益,一夜之間就可能成為仇人,何況那又是三年的時光。蘇北深深陷入了這種走不出的圈子,反復(fù)著、徘徊著、鬧心著、害怕著,最后甚至都有點瘋瘋顛顛的感覺了。他知道這種精神的困擾,對于此刻的他非常不利,卻又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這是他這次逃出虎口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不過這僅僅是他的猜想,事實到底會怎么樣,還是得等到回家之后。于是他離開碼頭開始尋找理發(fā)店。
空冷衰竭的他進(jìn)了幾家理發(fā)店,均被推了出來。寒冷和饑餓壓迫得他就要倒地了。忽然不知怎么腦中就閃了一下本城客運站的念頭。于是他像一只受傷害凍的老鼠,用大衣裹著腦袋,十分艱難地向那里躥去了,他想到那里碰碰運氣,暖一暖,再把這包餅干吃下去,等到天黑再回家。
不錯,那里沒人理他,那里也很溫暖。他很高興。他感到幸福。他想,不,他什么也沒想,他倚在一個墻角,嘴里含著半塊餅干,很快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蘇北醒時天已經(jīng)黑了。蘇北是讓人推醒的,客運站的人要下班。
蘇北回到了自己的家。
盡管天黑,盡管離家三載,可是找自己的家還是輕車熟路。他的家在城北,這里的房屋依然是紅磚青瓦,依然燒煤,就連那幾棟樓房也是自己供暖。這里是太陽不愿意照的地方。三年前就是這個樣子,三年后依然沒有什么改變。無論貧富,無論劣優(yōu),無論是繁華的都市,還是荒僻的深山,家對于每一個人,都是最溫暖的地方。
特別對于離家三載,如今慘烈而歸的蘇北,對家的感覺更深??墒谴丝痰奶K北,內(nèi)心卻一片冰涼,因為一把老鎖橫在門上,真如一塊寒石塞進(jìn)了他的心,堵得他差點涌出淚來。他想,也許晴玫和孩子在外面還沒有回來,也許她領(lǐng)著孩子回娘家了,要不就真的是和子安在一起。他想不出另外的可能。難道三年里子安依然沒有自己的女人?
蘇北不敢驚動鄰里。
蘇北決定等一會兒。
蘇北決定再等一會兒。
蘇北決定再再等一會兒。
最后,蘇北的心涼透了,蘇北到底沒有看到晴玫和孩子的影子。蘇北越發(fā)感到晴玫和子安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
晴玫是蘇北的同學(xué),也是子安的同學(xué)。
蘇北追求晴玫,子安也追求過。
晴玫嫁給蘇北,就沒有想過嫁給子安?
蘇北得到晴玫,并未影響子安與他的關(guān)系和友誼,相反越發(fā)深厚了。也許是子安的心思太深了,也許子安這些年來沒找女人就是因為晴玫呢,或許,他還在暗暗等待機會,等待晴玫。蘇北離家三載不正是機會嗎?三載蘇北音訊皆無,弄不好晴玫與子安還以為蘇北已經(jīng)死在外頭了呢也說不定,于是他們就走到一起,順理成章……那把老鎖再次讓蘇北涌上這些念頭,這些念頭又讓蘇北的手再次去摸了那把老鎖。最后,蘇北想,反正這不是個好兆頭。晴玫、子安,難道此刻你們真的……
夜越發(fā)的寒冷了!
蘇北不能再等了,再等蘇北就可能被凍死了。蘇北裹緊大衣向黑暗的深處走去……
第二夜,仍如此。蘇北依然不敢白天回家,因為他依然沒有條件能讓自己干凈光鮮起來。
第三夜,依然。
俗語說,事不過三。到這會兒蘇北應(yīng)該明白,晴玫也許不屬這個家了,也許和子安在一起已成定局,不然,她還會有什么路呢?不然怎么會連續(xù)三個晚上不回家呢?蘇北,到此你應(yīng)該知趣,你應(yīng)該明白,在這個家你不會看到晴玫和孩子了??墒翘K北并未死心,他還對晴玫、對孩子、對這個家抱一線希望。他決定再等第四夜。
第四夜來臨前的那個白天,對于蘇北可是最大的煎熬。他已經(jīng)挨過幾日了,那幾日是晴玫和孩子在支撐他,要不然他知道他很難挨過。買了那袋餅干,他就幾乎沒有錢了,這幾天他就靠那袋餅干度日。他不知道后邊他將怎樣度過?
經(jīng)過這幾日的煎熬,此刻的蘇北更像一個魔鬼了:人更瘦了,也更輕了,更骯臟了。
蘇北豎起大衣領(lǐng)子,勾著腰,沿著一條街,漫無目的地向前拉步,真像一只垂死的大鳥。
雪雖然停了,天空依然灰暗,白晃晃的街道十分冷清,積雪上布滿縱橫交錯的輪痕。蘇北無精打采又心不在焉拉著沉重的步子,縮頸勾首向前蹭著,迎面的一輛汽車差點把他撞了。司機猛一打輪,從車窗噴出一句惡罵:你他媽不想活了?!罵聲飄進(jìn)蘇北的耳朵,卻像沒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又走了一段,他遇見了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者。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領(lǐng)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上前買了一串。這使他想起晴玫和孩子,他知道他的兒子蘇林也愛吃冰糖葫蘆??墒撬麄儸F(xiàn)在在哪里呢?蘇北打了個寒戰(zhàn),繼續(xù)向前走去。
轉(zhuǎn)了一條街,蘇北在一個商店的玻璃櫥窗前站住了。窗內(nèi)擺著各種玩具,他試著用袖子去擦玻璃,想把上面的水汽擦去??墒遣荒軌颍撬诶镞?。各種汽車,各式變形金剛,各種槍支……數(shù)不勝數(shù),特別那支新式武器,洞著槍口在向他微笑,他看得發(fā)呆了,他想,里邊任何一樣?xùn)|西要是買給兒子蘇林一件,他該會多么高興??!這時一個保安從門那邊走過來朝他揮手,蘇北啞然,尷尬地走開。
在另一條街上,一個賣烤地瓜的老女人,袖著手,抱著懷,頭藏在圍巾里,臉色青紫。爐口冒著煙,周圍擺了一圈烤熟的地瓜,等待著顧客。一個臉上掛著黑的小男孩,衣衫不整而骯臟,瘦骨嶙峋,靠過來,眼巴巴地望著那烤熟的地瓜出神。蘇北在口袋里摳索了半天摳出一枚硬幣,給了那男孩,然后走開。
在一個酒館門前,兩個人在殺一只羊。銀色的刀子像一片柳葉飄進(jìn)了那只羊的脖子里;兩只羊角被一個窄臉薄鼻子的人死死地按住,羊眼瞪得溜圓,兩顆淚滴凍在眼瞼上;持刀的胖子,赤紅著臉,赤紅著疙瘩,一膝蓋抵住羊身,一手抓住兩只前腿,羊一痙攣,鮮紅的血就噴到潔白的雪地上,立刻洇紅一片。蘇北覺得這么兩個人對付一只羊,真如兩只鷹對付一只小雞,真的很容易呢。蘇北拔腿離開。
在一個豪華氣派的酒店門里,走出兩個歪歪扭扭的人,一男一女,男的胖,女的白,互相攙扶,他們都穿得很好,臉也都是紅的。一個骯臟的老者跪著把一個同樣骯臟的掉了皮的搪瓷缸舉向他們,乞求施舍。兩人理也沒理,女人還發(fā)出一陣狂笑。便鉆進(jìn)一輛黑色轎車,只聽得噗噗噗一陣輕響,伴著一溜白煙,載著這一男一女的車子滑走了。
蘇北在自己那件骯臟而破敗的大衣口袋里又摳索了半晌,終于有了一點收獲,于是便朝那老者的搪瓷缸里丟去,只聽得當(dāng)啷一聲,那個行乞的老者便在雪地上一個勁兒地叩頭,蘇北卻早已沒了蹤影……
就這樣,街道兩旁的景象一一映入蘇北的眼簾,直到天黑他才朝著家的方向走去。這時,他忽聽得腹中的腸軍胃將拼命地發(fā)出轟響,來叩他的心門。他便像一個幽靈鉆到一個點心鋪子,可是不久他又鉆出來,不,是被人家推出來的,因為到此,他身上一文不名。
不過沒關(guān)系,一切都將會好起來的,因為蘇北尚未走近家門,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自己家的燈亮了。蘇北的心也一下子亮了。他想也許這是個好兆頭,卻差點讓他放棄。也許晴玫和子安被他冤枉了。
蘇北來到窗前,剛剛回升的一點溫暖,一下子又涼下去,因為透過那溫暖透明的窗玻璃,和那玻璃后面的淺色窗簾,蘇北看到的屋內(nèi)是一男一女的兩個剪影,而且剪影一會相擁相抱,一會兒又滾到一起,一會兒又說又笑。只是門窗太隔音,辨不清語調(diào)和內(nèi)容。蘇北斷定,男的就是子安,女的也定是晴玫。
轟,如遭了一顆炸彈,一時間蘇北腦中一片空白。待稍微恢復(fù)一點神智,蘇北便緊張的做著痛苦的抉擇:是破門而入奪回晴玫,還是悄聲隱退,就當(dāng)他真的死在外頭了,成全這一對兒野鴛鴦。好久以后,蘇北決定闖進(jìn)去。這時,屋里的燈卻滅了。很快,屋里走出兩個人來。蘇北迅速閃到一個隱蔽處。出來的人鎖了門,向院外走去。蘇北突然說,站住!那兩人猛地嚇一跳。魔鬼般的蘇北現(xiàn)出身,那兩人更害怕了,說你是誰?女人甚至躲到男人懷里。聽語聲不像子安,也不像晴玫。細(xì)辨真的不是。蘇北詫異,說對不起!我認(rèn)錯人了。那兩個人說,神經(jīng)??!又說你是干什么的?到我家干什么?聞此,蘇北拔腿便逃……
帶著一顆涼透而糊涂的心,蘇北離開了那里,撲向了茫茫冰冷的黑夜。
來到大街上,樓群和街燈一樣通明。蘇北不知道小城的今夜怎么會這么明亮?然而他的心卻比任何時候都痛苦都黑暗都糊涂。他不明白他的家里怎么竟然是兩個陌生人?他失魂落魄又滿腔狐疑帶著空腹踉踉蹌蹌走過幾條大街,看到一些店鋪的窗子上噴繪著不同顏色的圣誕老人,逛街的人似乎也比以往多,鉆店躥巷,絡(luò)繹不絕,氣氛非比以往。難道今夜是圣誕夜?不,今夜是圣誕前的平安夜。
也是在這個不尋常的夜晚,蘇北的妻子晴玫正在省城那所最大的醫(yī)院里陪護(hù)著自己的兒子蘇林。一月前,十歲的兒子蘇林患了白血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需做骨髓移植手術(shù)。醫(yī)生說,做這種手術(shù)至少要二十萬。
為了籌錢,晴玫變賣了房子住進(jìn)娘家。子安為她拿了三萬元。當(dāng)然不夠。那天子安和晴玫冒雪同行,就是回小城繼續(xù)為孩子籌錢。
此刻晴玫在兒子床邊睡著了。兒子也在昏睡。
子安和他美麗的妻子走進(jìn)來。
晴玫醒了。
晴玫把子安和他的妻子領(lǐng)出屋,來到走廊,說,醫(yī)生說,依然沒有找到相配的血型。晴玫已經(jīng)淚堵。子安說,明天我去黑龍江找蘇北,也許他的血型與孩子的相同。先找到配型的血,錢不夠再說。晴玫說,黑龍江那么大的地方你到哪里去找他?
那也得找。子安說。
子安妻說,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嫂子,你千萬不能急……
第二天是圣誕節(jié)。這個早晨,小城環(huán)衛(wèi)工人操縱一只巨大的機械手,抓起一只很大的垃圾箱往車?yán)飪A倒。一個人樣的東西連同覆在上面的一塊骯臟的蓋物,也給僵硬地倒了出去,砸得車箱咕咚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