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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掛在窗外的女孩

        2011-08-15 00:42:45張金彤
        飛天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警察母親

        張金彤

        掛在窗外的女孩

        張金彤

        2009年秋天的時候,茍紅元獲得了進城為舅父看門的機會。他把自己置身于舅父家三樓的涼臺之中,朝著對面的樓群張望。那時候是傍晚,剛剛一場暴雨過后,天空的黑云猶如滾滾濃煙。

        對面十七樓的窗外拴著一個女孩。從女孩的外表看,頂多十三四歲,穿著紅色運動服,腰里拴著一根尼龍繩子倒掛在半空里。茍紅元從窗子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驚恐狀,他的臉在驚恐中變得扭曲模糊,嘴張成○型。他多么希望剛才看到的是一個幻覺,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實,他急切地迫不及待地期待著這一切很快消失。可是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對面十七樓的窗戶外實實在在地掛著一個女孩。

        這情景讓他回到另一個畫面。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一齊在跑,狗也伙著人跑,吐出了長長的舌頭。他們不在路上跑,而是踩著松軟的泥土和新出苗的小麥地,高一腳,低一腳,跑得并不怎么平穩(wěn)。父親茍三貴說:“村里的花朵出車禍了,花朵的突然死亡給了他一個極大的驚訝,接著便延伸成了感嘆,一股涼氣從腳底慢慢地升到了心里,讓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花朵仰躺在潮濕的路上,雙目緊閉,一副舒適安詳?shù)纳駪B(tài)。汽車的輪胎是從她身上壓過去的,但沒有流多少血,流出來的一些血很快變成了黑色,立時爬滿了蒼蠅和螞蟻。花朵的紅衣服沾滿了泥土,整個人似一朵凋謝了的玫瑰。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人。

        此后的他就無可名狀的懼怕黑夜。滿天低飛的蝙蝠偶爾從他的頭上掠過,驚得他頭皮發(fā)麻,頭發(fā)端奓了起來。跑回炕上,用被子蒙住頭,老鼠又吱吱吱地追逐著從被子上跑過,周圍的黑暗在無限地擴大。他一次次與睡眠搏斗,黑暗和恐懼似一只大手把他使勁的拉過去。他拼命抵抗,他害怕他會做一個花朵被汽車碾死的噩夢。到底還是沒有戰(zhàn)勝噩夢,他夢見被一輛汽車壓在輪胎下,他大聲地呼喊,驚出了一身冷汗,對睡在他旁邊的父親說:

        “爸,我剛才做夢啦?!?/p>

        茍三貴嘴里嗯了一聲。茍紅元又說:

        “爸,你看我頭上都嚇出冷汗啦?!?/p>

        茍三貴還是嘴里嗯了一聲。茍紅元又說:

        “爸,你用手摸,我真的嚇出冷汗啦!”

        茍三貴把手伸過去摸了一下,收回往自己臉上摸著,他說:“紅元,你夢見了啥?”茍紅元說:“爸,我夢見,我像花朵一樣被汽車壓在了底下。我就嚇得喊叫,一喊叫,我就醒來了,醒來我就出了一身汗。爸,你聞這汗,難聞哩!”

        茍三貴啪一下拉開電燈,屋子亮了。茍三貴說:“我把電燈給你開著,亮著你就不做噩夢了?!?/p>

        他的父親茍三貴沒別的愛好,唯一的愛好是愛聽葷段子和酸曲。村里有一個瞎子,什么都不會干,就會說葷段子會唱酸曲,他叫茍四貴,單身。農(nóng)忙時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出門,弄些麥穗包谷棒或洋芋什么的煮著吃,一到農(nóng)閑,他就蹲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說葷段子唱酸曲,靠村人給他送一碗飯、三兩個饅頭充饑。茍紅元經(jīng)常看見父親總是歪著頭,坐在地上,嘴里叼著煙聽得臉上的皺紋像花一樣好看。涎水從口里流下來爬在胡子上,顯得特別的晶亮。茍四貴一嘴黃牙,頭發(fā)焦黃,一唱酸曲,滿嘴都是酸味,公鴨似的嗓子扯得長長地唱道:

        門搭搭開花呀不來,

        門外走進俺哥哥來,親呀個親呀呆呀個呆。

        每日想你你不在,

        這些日期你在哪兒來,親呀個親個呆呀個呆。

        并頭蓮花開花離不開,

        今日你走了啥時來,親呀個親呆呀個呆。

        茍四貴唱得聽眾都走光了,父親茍三貴還像品冰糖一樣吧嘰著嘴不走,一直到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才從口袋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個硬幣,塞給茍四貴離開。一進家門就給他的母親說,狗日的茍四貴酸曲就是唱得好。母親說:“酸曲好,能當飯吃?”母親說著上前拽著父親的耳朵,父親便殺豬似的叫喚,有點像鬼哭狼嚎。之后,母親盤著腿坐在炕上,老佛爺似的拿出架勢,向站在炕沿邊的父親說:

        “茍三貴,你今晚把牛圈糞起了,把羊圈的糞也起了,牛糞羊糞滿得都快擁到牛羊脖子上了。”父親表現(xiàn)出了十二分的不情愿,聲音小得似蚊子般地說:“我不能去起牛圈糞,我也不能起羊圈糞。我剛才聽了茍四貴的曲子,我還沒有消化哩,我消化的時候我還要享受哩。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干,我現(xiàn)在去干活,我是不高興的。”

        母親上前擰著父親的耳朵說:“我讓你享受,我讓你享受!”父親又開始殺豬般的嚎叫,連連說:“我去,我去,我現(xiàn)在就去!”

        母親說:“茍三貴,你把牛羊圈起完了,晚上有月亮,你下溝擔一擔水,明早做飯沒有水?!?/p>

        茍三貴說:“是,我聽見了?!?/p>

        母親說:“茍三貴,明天鎮(zhèn)里有集,你把咱那老母豬拉去賣了?!?/p>

        茍三貴說:“是,我聽見了,我全聽見啦!”

        母親說:“茍三貴,你賣豬回來時給我買些搽臉油,要雅芳牌的,還有洗面奶,要好迪牌的。”

        茍三貴說:“這雅芳和好迪,牌子貨,太貴,換成其他牌子,便宜?!?/p>

        母親說:“不行,我就要雅芳和好迪牌的。”

        茍三貴說:“那就買雅芳和好迪,反正也貴不了幾個錢。”

        母親說:“茍三貴,你先幫我背上撓撓癢癢,我夠不著?!?/p>

        茍三貴說:“你是讓我去起牛羊圈,還是為你撓癢癢?”

        母親說:“先把癢癢撓了,你再去干活。你有意見?”

        茍三貴說:“不敢不敢,遵命還不行嗎?”

        母親說:“天也不早啦,快去干活,什么時候活干完了,就回來睡覺。

        茍三貴往出走著回答:“我現(xiàn)在瞌睡啦,葷段子和酸曲還沒有享受夠哩。”

        掛在窗外的女孩在十七樓。十七樓離地面足有五十米,少女掛著的姿勢像天女散花,更像雜技中的空中飛人。正是傍晚時分,天開始放晴,西邊天上太陽透過云縫射出金黃的余輝,給少女的頭上臉上和身上涂了一層厚厚的色彩。

        茍紅元在三樓看不清楚,他往十七樓趕,十七樓是表妹的房子,表妹和舅父舅母出國旅游去了。他有鑰匙。他現(xiàn)在離掛在窗外的少女很近了,不到十米,少女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少女,兩人的目光似雷電相撞般轟隆轟隆地響了一下。

        “啊呀!”少女叫了起來,她用一只手指著茍紅元說,“你是誰,你怎么這樣看著我呢,還笑嘻嘻的?”

        茍紅元說:“你下來吧,你下來,我請你吃一頓小籠包子。”

        少女說:“我不認識你?!?/p>

        “我也不認識你?!逼埣t元笑著說,“你叫月月?!?/p>

        少女一聽,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你怎么知道?”茍紅元說:“沒有人不知道你……下來吧,下來,我請你吃小籠包子,如果不想吃小籠包子,我就請你吃烤肉?!?/p>

        “我不餓,我這有事,你沒有看見嗎?我現(xiàn)在正掛在窗戶上?!鄙倥πΣ[瞇地說,“你明天請我小籠包子吧,我不吃烤肉。”

        樓下人頭攢動,正是下班時分,圍觀的人聚集成黑壓壓一片,似一群螞蟻蠕動,有人大聲喊:“跳吧,跳吧,再不跳,我們就等不及了。我們還要回家做飯,我們還要上街買菜,我們沒工夫和你耗!”聲音空空洞洞,像從山谷里傳來,很遙遠,從樓底下飄上來,拐了一個彎子飄向天空。

        九歲的時候,他得了自閉癥,原因是患有小兒麻痹。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圪梁梁上發(fā)呆,一整天不說話,也不吃飯,時刻關(guān)注著父母親的對話。父親自小就是個游手好閑的家伙,是看見女人直不起腰的色鬼,喜歡往女人堆里鉆,打聽別人的緋聞,愛聽葷段子和酸曲,談起女人總是樂此不疲。

        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帶有傳奇色彩。父親十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無法抵擋身體欲望的猛烈沖擊,其激烈程度和他現(xiàn)在幾乎不相上下,他對女性的渴望已經(jīng)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那一天,街上正開批斗會,臺子上站著一個豐滿的女人,胸前掛著一雙破鞋,這女人十七八歲的樣子,頭發(fā)被剃光了,泛著青色像廟里的尼姑,又窄又小的黃衣服緊緊地裹在她的身上,讓女人的線條凹凸有致,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顯得非常的狼狽。父親擠在人堆里盯著那女人一眼不眨,嘴里流出了口水。這么漂亮這么豐滿的姑娘怎么會被批斗,她到底犯了啥錯?

        “走,把他們押出去游街!”有人喊著,一長串低頭彎腰的四類分子開始游街,一群娃兒們望著那女人哈哈大笑,高叫著破鞋破鞋,那女人始終低著頭,眼睛看著腳面往前走,臉色漲紅。后來批斗會散了,那女人跑到一個無人居住的舊房子里,用一截繩子把自己掛在了窗外,她想上吊自殺。父親一看見,就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毫不猶豫地救了她,那女人一醒過來就發(fā)出驚恐的喊叫,掙脫他拼命地奔跑,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干了一件蠢事。

        事實上,就是他父親的這一抱,抱出了故事。三天之后,那女人竟然找上門來,并自報家門,說她叫蘇麗貞,今年十八歲,因為她和本村一個青年談戀愛懷了孕,被大隊知道后將她送上了批斗臺,她現(xiàn)在肚子里還懷著娃,如果不嫌棄,她就嫁給他。父親根本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好事,自己給自己抱回來一個女人,雖說人稱破鞋,但人漂亮,他當即表示同意。沒出半月,就把蘇麗貞娶進了門。

        掛在窗外的女孩向著樓下喊:“別喊了,再喊,我就要往下跳!”樓下人聽見女孩喊話,一齊起哄:“跳呀,跳呀,你怎么不跳呢?”女孩喊:“我現(xiàn)在不跳,我要警察叔叔來了我才跳。”轟隆隆,樓下來了一輛警車,鳴著警笛,笛聲很刺耳。女孩用手捂住耳朵,車頂?shù)木瘓鬅糸W爍著紅光把整個小區(qū)都照亮了,一個警察手持高音喇叭開始喊話,幾個消防隊員鉆進樓梯往十七樓攀登。一場挽救掛在窗外的女孩的行動緊鑼密鼓地展開。女孩松開手里攀援的涼臺欄桿,身體在空中飛舞。她一飛舞,樓下頓時沉寂。她似一快紅綾綢子迎著風在飄,雙手和雙腿在空中舒展開來,又縮回去,縮回去又舒展開來,不停地變幻著動作。茍紅元想這女孩可能是學(xué)舞蹈或者學(xué)雜技的,有這么高超的技巧,而且顯得非常的鎮(zhèn)定自若。女孩的動作簡直比雜技演員的動作還好看,她一邊在空中飛舞,一邊大聲地喊:“別上來,別上來!誰上來,我就跳!”

        他的父親和母親在新婚之夜有過一段對話,一明一滅的煤油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滿屋子看什么都是昏黃一片,模糊而朦朧。母親當時雙腿盤盤著坐在炕當心,手里拿著一塊嶄新的手絹,那個時候,無論大小娃娃出門都要拿一塊手絹,不像現(xiàn)在到處都放著衛(wèi)生紙。母親開始抽泣,她哭一下,抹一把淚,哭一下,抹一把淚,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滴,淚水把衣襟濕透了一大片,她哭著哭著開始說話??奘撬f話的前奏。幾十年來她一直保持著這一習(xí)慣,只是她指示父親去干這干那時不哭,她說她自己的事沒有一回不哭過。母親說:“茍三貴,你給我聽著,你娶我做媳婦,算你娃倒霉?!?/p>

        父親說:“我認?!?/p>

        母親說:“我雖是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可我是個四肢不動、五谷不分的混蛋。”

        父親說:“我不嫌?!?/p>

        母親說:“我一不會干農(nóng)活,二不會做飯,三不會做衣服,啥都不會干,我爸他把我養(yǎng)成了個饞嘴懶身子,我天生愛吃好的,怕穿爛的,愛閑著,怕干活,你不后悔?”

        父親說:“我不后悔?!?/p>

        母親說:“不后悔就好,這可是你茍三貴紅口白牙說下的,到時候你可不要怪天怪地。我給你說,我只為你辦一件事,除天天晚上陪你睡覺,再就是為你生個又白又胖的兒子?!?/p>

        父親說:“我答應(yīng)?!?/p>

        母親說著在炕上挪動了一下身子,擦干淚水對父親開始發(fā)號施令。

        母親說:“茍三貴,去把尿盆端來,我一晚上要起幾次夜,大便一回,小便兩回,你要接?!?/p>

        父親點頭。

        母親說:“你來給我脫衣服,脫衣服之前給我把腳洗干凈,端一杯水,我還要漱口、刷牙哩?!?/p>

        父親應(yīng)諾點頭。

        母親說:“茍三貴,我打聽過你,你這人游手好閑,花花腸子,愛往女人堆里鉆,還愛聽葷段子聽酸曲兒?!?/p>

        父親的臉很紅。

        母親說:“我只放你一碼,準許你以后聽葷段子和酸曲,其他愛好,你就戒了吧。你可不要讓我逮住,逮住沒你好果子吃?!?/p>

        父親臉更紅,紅中露出了喜悅。

        這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新婚之夜的對話,幾十年下來,父親基本上沒有做過什么違背母親諾言的事情。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的第二年,正好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家里分了十畝地、一頭牛、一頭驢,還有三只羊。父親想游手好閑也不能游手好閑了,十畝地誰種?一頭牛、一頭驢誰喂?三只羊誰放?這一切全歸父親,父親春夏秋冬從早到晚跑得滿頭大汗疲憊不堪,還有什么心思去聽葷段子和酸曲呢。母親在父親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從來不主動幫一回忙。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把炕掃得塵光不染,她不是睡著就是盤著腿坐著,一動也不動,臉似杏花,手似一棵剛冒出土的竹筍。父親從山里擔回一擔草,在外面喊:“麗貞、麗貞,你幫忙給我把草擔子放下來?!?/p>

        母親說:“你答應(yīng)過我,不讓我干活?!?/p>

        父親正在碾場,攤了一場麥子,眼看雷雨來了,他大聲向院里喊:“麗貞、麗貞,天要下雨,你幫我起場吧?!?/p>

        母親回答:“你答應(yīng)過我,不讓我干活。”

        父親給牲口鍘草,喊母親幫忙,母親又說:“去叫別人吧?!?/p>

        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母親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院子,嘴里還嗑著瓜子,撲、撲地吹著瓜子皮。

        掛在窗外的女孩在消防隊員和警察往樓梯上爬的時候,停止了飛舞,她面向著他和他說話。

        女孩說:“你會吹口琴嗎?”

        他回答:“會?!闭f著從口袋里取出口琴搭在了嘴上。

        女孩說:“我有兩個小時沒有聽到音樂了。我小時候不聽音樂就頭疼,一天不聽音樂,我就吃不下去飯?!?/p>

        他說:“你喜歡啥歌曲?我給你吹?!?/p>

        女孩說:“你會吹《月亮之上》嗎?”

        他點了一下頭,開始吹奏,悠揚的口琴聲穿梭在樓群之間飛到了天上,讓樓下的人剛才因緊張而提到喉嚨的心,撲通一聲跌回了原處,大家開始說話,開始喧嘩,他們毫無例外地認為是掛在窗外的女孩吹奏的,女孩現(xiàn)在開始吹口琴,肯定不會再往下跳了。一些人有點失望,罵罵咧咧地走開。眼看一場驚恐的畫面忽然要消失了。有人質(zhì)問:“是誰在吹口琴,是誰在吹口琴?生死攸關(guān),誰還有閑情逸致吹口琴?”樓下的一名警察大聲向樓上喊,“不要吹了,不要吹了,再吹我就不客氣了!”

        茍紅元停下來,向著女孩問:“還吹嗎?”女孩搖了搖頭。他問女孩:“你干嘛要跳樓?”女孩說:“你不知道,我多么在無聊、多么地寂寞、多么地孤獨……”

        他問:“你們家人呢,你爸爸媽媽呢?”

        女孩回答:“他們不和我住在一起,讓我一個人住。”

        他問:“為什么?”

        女孩搖了搖頭說:“不知道?!?/p>

        他勸女孩說:“那你就別跳了?!?/p>

        女孩說:“你能為我作伴嗎?如果你能為我作伴,我就不跳了。”

        他半天無語,他不知道他該怎樣回答。

        太陽落下去,夜晚的幕布剛剛拉開,天地變得模糊起來。消防隊員和警察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樓頂。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半年后,母親生下一個小孩,不幸的是這小孩生下來時間不長就患了小兒麻痹癥,這小孩就是他。他記得在他九歲的時候,有了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個被窩的機會。母親的母親去世過百天,母親去燒紙。父親伸出一雙榆樹皮般的手在他的身上撫摸。這一撫摸似電流般從頭頂一直到腳底開始發(fā)麻,一種欲望從褲襠里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父親的手恰恰這個時候不失時機地捉住了它。父親不停地用手撫摸著,捏揣著,似撫摸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或者什么珍貴的瓷器,父親在摸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一直到最后他實在不想讓他摸了,并且毫不客氣地拿開他的手時,父親這才說話。父親說:紅元,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干這干那為了啥?就是為了你襠里的牛牛。咱茍家不怕啥,我茍三貴也不怕啥,我娃娃襠里的牛牛長得齊整。咱茍家香火不斷,門戶不滅,憑啥?就憑我娃襠里這牛牛!有了我娃這襠里的牛牛,你娃就有兒子,爸我就有孫子,你兒子、我孫子就會娶媳婦,還會給我生曾孫子,給你們生孫子。我死了,有你,你死了,有兒子,兒子死了有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焉。父親當時竟然嘴里蹦出一句這么高深的話來,讓他偷偷發(fā)笑。

        父親問他:“這娃,你笑啥呢?爸沒說對?”

        他回答:“爸,我沒笑?!?/p>

        父親說:“你剛才明明在笑,怎么說沒笑?”

        他說:“我真的沒笑?!?/p>

        父親開始疑神疑鬼起來,喃喃著自言自語地說:“嗨,這還怪了哩,我剛才明明聽見有人笑,你說你沒笑,莫非這窯里有鬼?”說著穿上衣服窸窸窣窣地從炕上往下走,要去看究竟,他這才大聲說:“是我笑來!”父親奇怪地說:“唉,你這娃,怎么說謊溜白泥?”

        父親又接著開始嘮叨,父親說:“我娃你快快長大吧,我給我娃娶個既漂亮又勤快的好媳婦,不像你媽,中看不中用。中看能干什么?又不能當成飯吃、當衣穿。娶媳婦,還是要娶勤快的,兩口子說到底是搭幫過日子,搭不成幫,這日子怎么過?”父親說著嚶嚶地哭了起來。

        他向父親說:“爸,你哭啥嘛!”

        父親抹著眼淚說:“我沒哭啊?!?/p>

        他就把剛才父親問他笑啥的一席對話完完全全搬了過來,他還假裝穿上衣服下床去找鬼,父親卻撲哧一下笑出來聲。

        他說:“爸你干脆給我唱一段酸曲吧,你不是愛聽葷段子酸曲嗎?”

        父親說:“你看這娃,你才九歲,怎么想聽葷段子酸曲?爸給你唱一首《珍珠倒卷簾》:

        正月里來喲是新年/岑彭馬武奪狀元/岑彭箭射金錢眼/馬武刀劈九連環(huán)/二月里來喲龍?zhí)ь^/王三小姐上彩樓/繡球打在平貴手/王侯公子結(jié)下冤仇/三月里來喲三月三/桃園結(jié)義弟兄三/三戰(zhàn)呂布虎牢關(guān)/張飛鞭打呂布的紫金冠……

        父親唱著唱著便睡著了。他一睡著便開始響雷似的打呼嚕。父親的呼嚕聲在他聽來很親切,親切得似唱歌般美妙。他還把父親的呼嚕比喻成了大馬車,呼嚕嚕開了過來,又吱一聲剎住了車,半天聽不見聲音,他以為父親死了,拿手在父親鼻子上試,父親還在呼吸,他的手剛一離開,呼嚕聲又飆起。

        茍四貴愛說葷段子愛唱酸曲,是因為他是一個瞎子,五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沒人陪他說話,在他的世界里到處都充滿了黑暗和寂寞,黑暗讓他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寂寞幾乎讓他與世隔絕,他常常懷疑村里有人合謀要害他,要取他的人頭,他老處在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中。唯一的辦法是,他聽收音機里的故事,聽人們聊天,聽一些老年人唱酸曲。他的記憶力超人,他還有超常的創(chuàng)作能力,他能把別人說過的段子加工整理得更有意思。他的聲音洪亮,唱起來和明星差不多。于是,他就不論刮風下雨都蹲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有路過的人他就開始說段子唱酸曲。他最最忠實的聽眾就是茍三貴。

        茍三貴說:“四貴,我是你的粉絲,你是我的月亮?!?/p>

        茍三貴說:“你的段子讓我上了癮,你的酸曲也讓我上了癮?!?/p>

        茍三貴說:“隔三天不聽你說段子唱酸曲,就像煙癮發(fā)了一樣,難受哩?!?/p>

        茍三貴說:“你怎么有那么多故事呢?四貴,你段子說得好,酸曲也唱得好,我每月給你二十元錢,你買煙吃?!?/p>

        父親就是這樣,大半輩子把聽茍四貴說葷段子唱酸曲當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認為這就是享受。他常常在活干累了或者遭到母親訓(xùn)斥之后,睡在炕上或是蹲在墻角抽著廉價的紙煙,享受茍四貴的段子和酸曲給他帶來的快樂。他還會常常遇到一些桃色事件。從村里小賣鋪往家里走,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高粱地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隱隱還聽見有人呻吟。一般人肯定不理,他卻偏偏拿手電筒照,一照就照出主任茍四和村里一個叫花花的女人在一起,茍四脫得一絲不掛,花花也脫得一絲不掛。他去地里割草,路過茍三娃家門口,茍三娃的父親茍雄正坐在門前的圪梁梁上哭。他明明知道茍雄何故在哭,他偏偏要去問。他說:“三叔,你在哭?”茍雄抹著眼淚回答:“我在哭。”他說:“誰欺負你啦?”

        茍三娃從大門里出來說:“這老東西打我媳婦的主意,昨晚我不在,他去拱門,我打他啦!”茍三娃說得義憤填膺,茍雄老漢背過臉抹眼淚。他能說什么?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事實上父親是故意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享受生活。他喜歡這樣的品味生活。

        父親不僅自己這樣品味生活,還常常把這些生活說出來讓母親聽。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的習(xí)慣,一臉呆相地坐在那里,嘴里叼著廉價的紙煙,半張的口里流淌出了口水,母親最看不慣的是父親這副蠢相。有一次她終于不耐煩地說:

        “別說那事了,我不愛聽!”這話竟然使父親勃然大怒。他從地上跳起來,唾沫橫飛地大罵:“你他媽的不愛聽就滾開!”母親也勃然大怒,她的反擊更加有力:“這些話是你這樣年齡的人說的嗎?”

        父親這時竟似孩子般地尖叫著撲向母親。他沒說我揍死你,而是說我和你拼啦!如果不是母親鎮(zhèn)定自若,沒事似的照樣盤盤腿坐在炕上,用不睬不理的樣子將父親鎮(zhèn)住,要是她稍微有一點反常舉動的話,父親肯定會上前對母親一頓猛揍。就是母親的鎮(zhèn)定自若才使撲上前的父親頓時似泄了氣的皮球蔫了下來,自己照著自己的臉上狠抽了兩巴掌而告終。

        一個警察向著掛在窗外的女孩喊話。警察問:“這孩子,你有什么事想不開,非要這樣?”警察是站在十七樓女孩的家里面對涼臺說的,涼臺的門鎖著,警察到不了涼臺,警察也不敢到?jīng)雠_。警察如果到了涼臺,掛在窗外的女孩會跳下去的,跳下去不要說碎尸萬斷,粉身碎骨,起碼也是體無完膚。警察只能隔著涼臺的玻璃喊話。警察說:“你叫劉月月對嗎,你爸叫劉亞峰,你媽叫王輝,對嗎?你爸是法院院長,你媽是縣婦聯(lián)主任,對嗎?你爸媽讓你一個人住在這幢樓里,就你一個人住,對嗎?你其實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對嗎?你在東峰中學(xué)上學(xué),對嗎?初中二年級,你年年是三好學(xué)生,對嗎?你這么好的家庭,你又這么優(yōu)秀聽話,你根本用不著這樣,對嗎?”

        警察像背課文一樣大聲地向掛在窗外的女孩喊話,警察說:“叔叔給你講故事行嗎?叔叔當了二十年警察,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你愿意聽嗎?你如果愿意聽,叔叔我給你講行嗎?劉月月,你不說話,就證明你愿意聽,是嗎?那叔叔就給你講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講雷鋒的故事、黃繼光的故事、邱少云的故事、劉胡蘭的故事,行嗎?劉胡蘭和你年齡差不多,不是十三歲,就是十四歲,你大概也是,不是十三歲,就是十四歲吧?十三四的女孩,正是花季年齡,你可千萬不要做出什么事來,你要是做出什么事,你就對不住你爸媽,對不住學(xué)校的老師。聽叔叔的話,行嗎?叔叔過來拉你下來,行嗎?”警察不愧是審犯人的,一開口就說那么多。

        茍紅元看得清楚,也聽得清楚,警察盡管喋喋不休,但小女孩并沒有聽進去,警察還沒有說完,她就大聲地喊:“別說了,我不聽。你再說,我就從這跳下去!”警察一聽,戛然而止。

        兩個消防隊員腰里綁著繩從樓頂往下滑,女孩這時兩手和腳在空中亂舞,做出了飛天仙女的造形。女孩一邊做著動作,一邊向樓里的警察和下面圍觀的人群喊:“要讓我不跳,除非警察叔叔離開這里。下面圍觀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兄弟姐妹們,你們趕快離開這里,不然,我就跳下來,我真的會跳下來的!”女孩的喊話似命令,樓下圍觀的人群很快散開,樓上的警察也離去了。女孩得意地說:“你看,我讓他們離開,他們就離開啦!”

        茍紅元說:“你還想聽我吹口琴嗎?我會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愛聽嗎?”

        “嗯,愛聽?!迸⒄f。

        茍紅元說:“你還想聽什么歌?”

        女孩說:“再吹一首《遇上你是我的緣》吧?!?/p>

        茍紅元看見兩個消防隊員已經(jīng)到了女孩身旁,其中一位一把逮住了女孩一只胳膊,另一位逮住了一條腿,在空中出現(xiàn)了兩個消防隊員架著女孩攀上樓頂?shù)溺R頭。女孩一邊掙扎著反抗,一邊對茍紅元說:“喂,小伙子,明天你等我吧,你請我吃小籠包子,我還想聽你吹口琴,吹《月亮之上》!”

        他原本只認為父親是個有些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沒想到2008年秋天的時候,父親那老二桿子扛著自制的土炮站在自蓋的樓上向拆遷隊放炮。他認為父親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二桿子貨。村里來了省城的商人,在縣里的協(xié)助下征走了三百畝地建度假村,談好每畝地補償五百元。他家二十畝全被征了,村上的人都簽了字領(lǐng)了款,父親當時也簽了字,后來卻反悔了,他說,咱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沒有地怎么活?征地款總有花完的時候,不行,咱家這地不能讓他們征去賺錢!他這話一說,人就變了,變得焦躁不安,反復(fù)無常,神神經(jīng)經(jīng)的。他先是躺在拆遷隊的推土機前大聲地喊:“開過來呀,開過來把老子壓死!”后來他爬上推土機,坐在車頭上伸開雙膊揮舞,大聲地喊:“??!大海呀你全是水,駿馬呀你四條腿,茍三貴啊你釘子戶,釘子戶,釘子戶……”拆遷隊有幾個小伙子上前拉他,他便從推土機頭上跳下來裝死,一時三刻就口吐白沫,兩眼向上翻,四肢抽搐。拆遷隊的人怕了,趕緊把他往醫(yī)院里送,送到半路,他坐起來,亂喊亂叫,開始喊口號:“還我土地,還我尊嚴!我抗議,我要上告,我要維權(quán)!”拆遷隊的人拿他沒辦法,只好停工。

        拆遷隊工是停了,父親并沒有罷休,他腦子里醞釀出一個更大的動作。他從城里購回了幾十門禮儀炮,又用磚頭開始蓋炮樓,并向母親和他說:“你們等著瞧,我茍三貴一定要將革命進行到底,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母親說:“你這是拿雞蛋碰碌碡,以卵擊石,和政府抗有你好果子吃!”父親說:“他們這是傷農(nóng)坑農(nóng),我要和他們斗爭到底!”母親說:“你斗得過嗎?”父親說:“怎么斗不過?我有胡主席和溫總理作主,我怕誰?他們是日本鬼子,是侵略者!”說著高聲唱起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何止是唱,他還真操起一把大馬刀舉起來向著前方奔跑,跑到幾棵小樹前一頓亂砍,一時三刻幾棵小樹便被砍去了頭。這時候,他已經(jīng)累得揮汗如雨,氣喘吁吁,回到母親面前說:“怎么樣,我勝利啦,我把日本鬼子的頭砍了!”說著臉上洋溢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其實,這并不算父親最得意的事,他更得意的是蓋成炮樓后,弄來一身舊軍裝穿上,表現(xiàn)出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肩膀上扛著一門土炮,走著整步,上了炮樓。他自己給自己喊口號: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母親微微地撇了一下嘴說:“唉!你爸這人有病啦!”父親走了一段,停下來要他和母親給他鼓掌,母親轉(zhuǎn)身進了家門,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地上。正是深秋季節(jié),北風吹來,把樹上的葉子吹得七零八落,揚揚灑灑似天女散花,遠處傳來幾聲老鴰的叫聲。他的心里生出了無限的蒼涼和悲哀。父親這老二桿子真的病了,他說:“紅元,你媽不為爸鼓掌,你鼓,給爸長點精神,爸要和他們斗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有一點,爸決不自殺,爸就是要和他們斗。爸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沒地怎么活啊!”他當時有些動情,點了一下頭。

        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半月前的情景。轟隆隆,一排推土機開過來了,一排民房倒了下去。轟隆隆,一排排裝載機開過來了,一排排樹木咔嚓嚓的倒下去了。一群農(nóng)民沖了上去,手挽手排成長隊,警察走上前去攔住了。剎那間,村子里土霧遮天,硝煙彌漫,全村土地上的附屬物全被推倒了,只有他家地里未動絲毫,父親躺在推土機前。拆遷隊的人說,這是典型的“釘子戶”。

        父親的炮樓對面開來了推土機,還有裝載機向著他家的地里開來。父親因為剛才的演示有些累了,困著了。他一見,急出了一身汗,大聲地的喊:“爸,爸,爸,推土機來了,開炮!”父親猛一下醒了過來,他把手里的遙控器一按,八門土炮齊聲驟響,火花四濺,濃煙繚繞。拆遷隊很快停了下來,個個抱頭逃竄。父親站在樓上哈哈大笑,隨即大喊:“別過來,再過來,我就開炮打死你們!”緊接著他又開始喊口號,“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小女孩住進了醫(yī)院。他跑去看,病床前坐著兩名警察,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見到她的父母。女警察甲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會走這條路?”女警察乙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視生命如兒戲,身在福中不知福?!迸庌q說:“我并沒有想到死,我不是想自殺。”女警察甲說:“不想自殺,你把你自己掛在窗外干啥?這么高的樓,萬一掉下去怎么辦?”女警察乙說:“你明明是想自殺,結(jié)果沒有成功,被消防隊員救了下來,你還狡辯,你值得嗎?”女孩從病床上坐起來,一臉通紅,說:“我真的不是自殺,我怎么會自殺呢?”女警察甲說:“那你為啥這樣做?總得有個理由才對?!迸煲艺f:“事到如今,你還狡辯?!迸⒌拖骂^,用雙手捂住臉哭。

        他站在門外看得真切,想走進去替女孩解釋,可沒有征得女孩的同意。他一直在等待女孩能看見他,可女孩自始至終并沒有把頭向門口的方向看。突然間,他感覺到女孩和村里的女孩月月多么的相似,月月也是這般年紀,這般的模樣,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圪梁梁上等月月從門口走過。月月從他家門前走過時是一種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走動。曾經(jīng)給過他連續(xù)不斷的憧憬。這個年輕的女子穿著一身花格子上衣,綠褲子,頭發(fā)扎成羊角小辮,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星期天,她和她的弟弟去機井抬水,走起路來小心翼翼。她的謹小慎微引起他的擔憂,擔憂水從水桶里溢出來濕了她的衣服,更擔憂高低不平的路面讓她一不小心會摔倒在地。她的一雙羊角小辮隨著腳步的移動在頭上跳躍,讓他看到了多么美好的搖晃。父親看出他的意思,揶揄著開玩笑說:“紅元啊,你膽大,敢上去摸月月一下嗎?我量你娃沒有這個膽!”父親的話讓他恥辱了好幾年,他憑啥敢摸人家女孩,這是多么多么的不道德!父親其實真是個二桿子貨,想當教唆犯。他并沒有聽從父親的教唆,每天早上到月月上學(xué)時,他就坐在大門外的圪梁梁上吹口琴,同樣,到下午放學(xué)時,他還坐在大門外的圪梁梁上吹口琴。他吹的是父親教給他的陜北民歌《蘭花花》,父親見了,總要發(fā)出怪怪的笑,好似他做下了什么不可見人的丑事。

        有一年秋天,也就是月月長到十八歲的那一年的秋天。月月的生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他記得非常清楚,那一天中午,他看到與往日判若兩人的月月被人們圍在中間,她緊緊地抱住她家門前的一棵梨樹,這情景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那個代表他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哀求和憤怒。周圍的人們對她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更多的是好奇和譴責,她抱住粗壯的樹干說:“我不嫁人,我死都不嫁人!”

        人們發(fā)出的笑聲絲毫沒有影響到她,她的神態(tài)只是更加堅定和執(zhí)著。有一刻她閉上了眼睛,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心里百感交集。她的梨樹表面上看來是一棵樹,實質(zhì)上她是抱住了自己。抱住了自己的尊嚴和人格。

        月月的父親軟硬兼施,一會兒辱罵,一會兒調(diào)笑,這些都無濟于事,月月并不松手,她擺出一副豁出去的神態(tài)。

        “有你這樣當女兒的嗎?花轎都抬到大門口,不上轎,你這不是讓我難看嗎?”父親咕噥著說。

        面對父親還有眾多親戚的辱罵,月月并沒有放棄,她知道她根本沒有人同情,她將目光轉(zhuǎn)向沙蒿林。

        “你他媽的到底是去還是不去?”月月的父親大聲地喊了一句,怒氣沖天地上去用手掰扯月月抱著樹枝的手臂。他看見月月咬緊牙全身鼓足了勁,不讓父親的企圖實現(xiàn)。

        月月父親的努力失敗后,嗓音開始低沉下去,他說:“月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說吧?”

        這時月月才輕聲說:“我不嫁人,我要上學(xué)!”月月父親說:“那你讓我怎么向人家交代?你爹我收了人家的彩禮,人家把花轎都抬到了門前,你說,我該怎么辦?”月月父親說著說著已是聲淚俱下,并撲通一聲跪到了月月面前,雙手抱著月月的腿嚎啕大哭。月月被父親哭得心軟了,松開梨樹干,也跪了下去,并抱著父親嚎啕大哭。

        月月還是沒逃脫命運的安排,最終還是嫁給了大她十歲的老男人。

        他的父親也目睹了這一場面,一回來就向著他怪怪地笑,說:“紅元啊,你這娃有賊心沒有賊膽,你連人家月月摸都沒有摸一下,你還算是個男人嗎?”父親說完離開,離開了又返回來,在他面前唱了一首酸曲。父親唱的是《搖三擺》:

        大遙遙,大擺擺,哎的喲,大路上那來。把你的小白臉臉調(diào)過來,哎搖三擺。

        你叫我么調(diào)過來,哎的喲,我就調(diào)過來。你吃我的蘋果我揣你的奶,哎搖三擺。

        父親唱得油腔滑調(diào),一時女腔,一時男腔,聽酸曲使他仿佛看見了女人的乳房,大乳房,還有大腿,他忍不住一陣心驚肉跳,臉面開始發(fā)燒,心里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欲望。表面上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離開。這一天晚上他第一次襠里流出了粘稠的東西,嚇得他幾天都不敢瞅父親一眼。但還是讓父親發(fā)現(xiàn)了,見了他笑嘻嘻地說:“怎么啦,想睡女人啦?你娃還不夠資格。”父親硬是將他扳倒在地手伸進他的褲襠,一伸進去就笑著說:“還行?!?/p>

        兩名女警察,名義上是保護女孩,怕再出意外,實質(zhì)上她倆是審問,審問女孩究竟是為了何事想不開,要自殺。女孩反復(fù)地說明她不是自殺,女警察還是不信,職業(yè)讓她們養(yǎng)成了誰都不相信的習(xí)慣。站在門口的他突然走了進去。他一進去,兩名女警察就投來警惕的目光。他說他和女孩是同學(xué),問的問題他來回答。他說,她真的不是自殺,她是一個人住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悶得慌,她孤獨,她寂寞,她心慌得要死,她這樣做是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可是,他的父母雙雙去歐洲旅游,她這場戲,算是白演了,還驚動了那么多人。女警察甲說:“你怎么知道?”他回答,她告訴我的。女警察乙說:“你別信口雌黃,這不可能,她孤獨,她寂寞,就把自己掛在窗外?你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孤獨和寂寞嗎?都去掛在窗外,這不就成了新聞了?”他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全世界有多少人孤獨寂寞,掛不掛在窗外誰會知道?但肯定有人自殺?!迸旒妆硎举澩?,女警察乙表示異議,頭搖得撥浪鼓般地說:“你敢保證,她不是自殺?他點頭,他說他敢保證。女孩這時根本無心聽他們的對話,一個勁地喊要他吹口琴,她想聽陜北民歌《梳油頭》。他便開始吹,他吹一句,女孩唱一句,把兩個女警察給晾在了一邊。

        黑夜里傳來幾聲野狐子的嚎叫。

        有一段時間母親病了。母親一病父親這老二桿子就憋不住了,晚上他把家里的玉米裝了一蛇皮袋,往一個叫二花的女人家里跑。二花的男人不在,父親一進門就將一蛇皮袋子玉米放下往炕上爬。二花伸手擋住說,你先慢著,我可不是見錢財眼開的女人,說著一只手伸進父親襠里,摸了一會,笑嘻嘻地說,你還行。我以為你不行哩。父親像受侮辱似的大聲叫,行哩行哩,我怎么會不行呢!不行敢來找你?說著就爬上炕,再接著就爬上了二花的身子一陣折騰之后,父親心滿意足地從二花家里出來。他站在父親面前擋住了去路。父親先是一驚,接著就若無其事地說,我給你二花姨說了個事。他還是不讓父親的路,父親左一躲他左一擋,父親右走他右擋,父親沒轍了,啪!打了他一個耳光說:“娃娃家,少管大人的事!”

        他說:“你說差不多了吧,爸,你已經(jīng)去了二花姨家?guī)状瘟???/p>

        父親說:“這種事哪會有差不多的時候?永遠都不夠。你娃沒睡過女人,不知那滋味……”

        父親說著沖破他的阻攔,消失在黑夜里。

        天快黑的時候趁兩名警察不注意,女孩和他偷偷地跑出了病房,跑出了街道,跑到了一個叫城市防護林的樹林里坐在一片空地上喘氣。女孩向著他笑,他向女孩笑。女孩問他笑啥,他說,他也不知道他笑啥,反正他想笑。女孩說:“想笑你就笑,大膽笑,放開笑,笑比哭好!”女孩還說,“你知道我笑啥嗎,你怎么不問我為啥笑?”他說:“我不想問,我問了你也不會說。”女孩說:“你沒問,怎么知道我不說?”他說:“我知道?!迸⒄f:“我告訴你可以嗎?”他點頭,女孩說:“我本來想哭,但我故意不哭,于是,我就把哭變成了笑。既然笑比哭好,我為什么要哭呢?”他說:“哦,原來是這樣,那你笑吧,祝你永遠笑口常開!”女孩一聽,一下?lián)溥^來抱住他,他慌得不知所措。讓女孩抱還是不抱,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天完全黑了下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樹林里更黑,微風吹來,樹葉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片片黃葉落在了他和女孩的身上。

        責任編輯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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