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初期，新寫實小說在文壇風行一時，圍繞這種創(chuàng)作也展開了很多討論，其中不乏否定之詞。在眾多的質(zhì)疑聲中，新寫實小說對社會庸常的過度認同尤其為人詬病。但細究起來，這樣的批評其實對被視為新寫實領軍人物的方方、劉震云等作家來說是不公正的。在他們的筆下，雖然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眾生活進行了較多的關注和頗富于同情心的描述，但并不能稱得上是完全認同作品中的小市民生活的價值觀的。對待生活的艱難，市民階層有自己的智慧與道德判斷，作家在展示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同時并非是簡單地認同或欣賞，甚至可能完全不是認同或欣賞，而是帶有審視和批評的。

但是隨著“新寫實”這種潮流的興起，方方等人作為“新寫實小說代表作家”的名號不斷地被強化，“新寫實小說”在表現(xiàn)普通市民生活時所流露出的同情也被悄悄地置換為認同和推崇，繼而推及對這些“代表作家”的作品簡單地一概而論。對此，方方表示了不以為然。她曾在一次訪談中對此有過一個戲謔的比喻：“對于我來說，這是件無所謂的事，評論家總要把寫作相近一點的作家歸堆，寫文章時方便提及，道理就跟菜場里要把蘿卜白菜分別歸堆一樣?！盵1]顯然，方方不認為所謂的“新寫實”能夠概括自己當時的寫作。一方面，市民題材確實只是方方創(chuàng)作中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方方在對市民生活進行真實反映的同時，確實保持著非常鮮明的審視、批評的態(tài)度。她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是對世俗的蔑視與反對，但堅守理想的沉重人生又往往讓人絕望，《一唱三嘆》就是這樣一部寄托了痛苦與憂慮的作品。

這是方方1991年完成的一部小說，1991年，正是“新寫實”風行一時的時候。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崇高理想與社會世俗交鋒的故事。主人公琀媽是一個在理想、榮譽等信念的支撐下孤獨一生的老人。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時代，琀媽那擁有過人的數(shù)學天賦的大兒子昆生被她以“可以干更大的事業(yè)”為由，送到了鄉(xiāng)下農(nóng)場，成為一個平庸的農(nóng)場小學老師；大女兒南生在琀媽的勸阻下，與放棄支邊的男友斷絕關系，踏上了奔赴新疆支邊的列車，并在幾年后的一天突然失蹤，從此杳無音信；在琀媽的教育下，二兒子蜀生大學畢業(yè)去了青海什多龍高原，三兒子寧生研究生畢業(yè)去了偏遠的大西南一隅；小女兒宜生是唯一沒有下鄉(xiāng)的子女，在偏遠的郊區(qū)工廠工作并嫁給了自己的工人師傅。支持琀媽如此行事的原因是琀媽認為“養(yǎng)兒子本來就不只是為自己養(yǎng)的，自然是為這個國家養(yǎng)的”，所以一旦國家需要、工作需要，她就鼓勵孩子“好兒女志在四方”，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義無反顧地把一個個子女送到祖國的偏遠之地，以為這樣就能讓孩子更好地為祖國建設服務，以為這就是她作為一個母親應盡的義務，以為這就是將自己的理想、追求付諸實施的最佳方式。可結果卻是事與愿違：子女的遠去未見得就是他們的最佳生活方式，這里指的并非子女物質(zhì)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而是指每個孩子的能力與其施展的空間并不一定是最適合的。尤其是昆生，將過人的數(shù)學天賦僅僅用來教一個農(nóng)場小學可謂是一種極大的浪費；而南生的失蹤、生死未卜更是一個永遠無法知曉的人生悲劇。作為母親的琀媽，作為有著高尚覺悟的國家公民，在她平靜地送走孩子、甚至面對孩子失蹤消息的時候，在她興奮地坐在主席臺上接受英雄母親的榮譽的時候，我們不禁會覺得這份母愛太“偉大”了，偉大得有些不近情理，偉大得讓人感到陌生。20世紀90年代正是一個理想、信念、崇高、英雄等名詞被消解、顛覆的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之前我們提到的“新寫實小說”正是以消解崇高、消解理想、正視世俗人生而得到了大多數(shù)市民階層讀者的認同。方方的這篇小說也呈現(xiàn)出一些類似的特征，但顯然她的表現(xiàn)更為深刻、獨特。小說中與琀媽對應出現(xiàn)的有一個盈月老師，這是一個深諳世俗生活之道的精明女性。她對琀媽的人生理想不屑一顧，認為琀媽“最要命的弱點就是頭腦簡單”。 琀媽則對盈月老師有著同樣否定的評價：“她為自己的每一件事都算計得不會有分厘的虧吃。她天天算計怎樣才能對自己有好處，一點也不感到累，她在這方面是個天才?！盵2]在盈月老師的精明算計下，她的二兒子在臨行之際屈從于母親的自殺威脅而放棄西行支邊的計劃，亦與自己的女友即琀媽的大女兒南生分手，后來混到局長的職位，生活優(yōu)裕，再回首當年歲月時，便贊嘆母親的遠見卓識。同樣，在面臨小兒子的婚事時，盈月老師以畢業(yè)之前結婚能保證兒子不被分配到外地為由，讓兒子和女友匆匆結婚并獲得親家贊同，其實盈月老師真正的目的是為此可以省下一大筆結婚典禮的費用，因為兒子的工作實際已有著落，并無分到外地之憂。到了老年，“盈月老師氣色紅潤，細皮嫩肉，穿著質(zhì)地精良的老年時裝，一副貴夫人的頤指氣使態(tài)”，同時還有孫子孫女承歡膝下，得以盡享天倫之樂。這與守著滿墻獎狀一盞孤燈做伴，住著狹仄的十二平米小屋，連買煤買米都要自己動手，同時還要因經(jīng)濟拮據(jù)而忍受病痛折磨的琀媽形成天壤之別。兩相對照，一個兒孫滿堂、志得意滿，一個形單影只、孤苦可憐，讓觀者感慨萬分。

琀媽確實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我們甚至可以說她當初的將孩子交付出去的行為是有些盲目的，國家的號召和能夠響應號召的激動讓琀媽被一種近似自虐的熱情所迷惑，尤其是她要求大兒子昆生放棄考大學而去下鄉(xiāng)的舉動，顯然并非一種理智的追求理想，南生的愛情悲劇和人生悲劇更增加了琀媽這種盲目熱情的悲劇感?，H媽在子女的問題上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與人倫天性相悖，但卻在道德上具有理想化、崇高化的特征。并且，琀媽做這樣的選擇并非為了沽名釣譽，而是出于一種為了國家、理想自我犧牲的崇高信念。雖然最初琀媽因為深明大義而獲得了許多的榮譽，她也為此而興奮、激動，但平心而論，琀媽不是為了所謂的個人榮譽而狠心送走孩子的。不過，不可否認這些榮譽堅定了琀媽的選擇，并對她之后繼續(xù)這樣的選擇起到了鼓勵和推進的作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為國家犧牲個人幸福的琀媽并未得到國家的安慰與回報，反被戲弄。比如房子問題：她本應獲得兩室一廳的回遷房，但在房管處的安排下，以她的孩子都不在身邊而她又是大家公認的模范先進人物為由，動員琀媽為了讓更缺房的年輕人過上正常家庭的日子而放棄回遷。于是琀媽就只好默默地放棄自己的回遷權利，回到只有十二平米的小房間，為自己的孩子探親時無處居住發(fā)愁。小女兒宜生的一句話倒是切中肯綮：“媽媽你以為你貢獻了這套房子就解決問題了？何況，這套房子真能分給那些困難的人頭上？”琀媽無言以對。她對房管處和對兒女都無詞辯解。我們再聯(lián)想到昆生、南生等人的人生悲劇，琀媽犧牲的崇高意義也就在這些子女的不幸或庸常中被消解。在最后一次被人請上榮譽的高臺時，琀媽說出了作為母親最真切的想法：“如果讓我重活一次，我一定要把兒子都留在身邊。”這句話讓人感到真實而心酸，但真實人倫天性的流露卻被記者冷落，大家面面相覷，無奈一笑，便再沒有人熱情地圍著琀媽恭維或贊美。如果說開始琀媽對兒女的教育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對崇高理想的追求的話，后來對天倫之樂的渴望則流露出了一種最真實的情感。這里作家其實在思索一個問題，理想與人倫天性一定是矛盾的嗎？或者說是否可以以崇高、信仰的理由來要求人倫天性的犧牲？這種犧牲我們應該如何面對？事實上可以說，對理想的追求壓抑甚至扭曲了琀媽的人倫天性，而琀媽的這種犧牲價值誰來認可？甚至我們不得不懷疑琀媽的犧牲是否有價值。

追求崇高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理想中都愿意達到的目的，在不過分妨礙個人利益的時候，相信大多數(shù)人愿意選擇崇高的生活?？墒羌偃绯绺叩睦硐肱c現(xiàn)實的利益發(fā)生較大沖突的時候，我們會做何選擇？小說中設置了一個人物——“我”來對選擇崇高或是選擇世俗做了一個旁觀者的比較?！拔摇彪m然是盈月老師的兒媳，卻在心理上親近琀媽，但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選擇了與盈月老師相近的生活方式?！拔摇迸c琀媽的兒子蜀生和盈月老師的兒子分別討論過關于琀媽的人生選擇的問題。這兩次討論很有意思。在與蜀生的那次談話中，“我”對蜀生說：“你母親奉獻的太多了，而需求一方是無止境的?！笔裆胂耄⒁稽c頭，說：“的確如此。沒有人再會重蹈覆轍?！盵3]在與丈夫亦即盈月老師的小兒子的談話中，他說：“琀媽把人的生命看得太偉大，而我媽把人的生命看得太渺小，琀媽活得太空泛，我媽則活得太猥瑣?！盵4]不管是理想主義的蜀生還是中庸之道的丈夫，其實都對琀媽的人生選擇提出了質(zhì)疑。質(zhì)疑者還包括了“我”這個非常喜愛并欽佩琀媽的人?！拔艺暽畹默F(xiàn)實，我必須考慮我這副柔弱的肩膀能否承擔得了琀媽那樣的理想、責任、義務以及由此帶來的孤獨和寂寞諸類副產(chǎn)品?！盵5]這是“我”替選擇了世俗人生的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們說出的真實想法。“因為有了琀媽，便不會再有琀媽?！边@樣的結果何其蒼涼?，H媽的行為令人稱道，堪稱楷模，但也正是琀媽的結局讓人驚醒，令人望而卻步?？梢娙藗冊谶x擇崇高理想的時候并不是完全不求回報的，當然這種回報未必就一定是物質(zhì)的、利益的、榮譽的，但假如連最起碼的認可都沒有，甚至因為自己曾經(jīng)“崇高”而不得不負擔起將來一定要“崇高”下去的責任，再加上付出這一切換來的并非是自己當初決定犧牲時所期望的價值和意義，那這樣的犧牲、這樣的崇高還如何給人堅持的信心與勇氣？以“我”為代表的大多數(shù)人尊敬崇高卻不能堅守理想，鄙視平庸卻愿意選擇現(xiàn)實。哪種人生、哪種人性是合理的、正常的？這是作家對讀者提出的疑問，其實也是琀媽的疑問。信仰崇高的琀媽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一生孤獨的代價，可假如讓她選擇如盈月老師的世俗生活，被迫放棄崇高理想，就一定會讓理想主義的琀媽幸福嗎？我們鼓勵崇高，可對于崇高，我們做了什么？作者和琀媽的疑問是讓我們慚愧不安的。

琀媽的“琀” 在漢語大詞典中被解釋為“古代放在死者嘴里的珠玉”。玉在我國傳統(tǒng)觀念中有高潔、忠貞之意。但與死者聯(lián)系在一起，卻又徒增了一種死亡的寂滅、生命的消逝之感。雖然我們無從得知方方在用這樣一個字眼指代主人公名字的時候是否考慮過此意，但這樣的聯(lián)想與琀媽的人生是多么吻合??！

方方的《一唱三嘆》出現(xiàn)在“新寫實”風行一時的時期，卻并沒有重復其他新寫實作品對世俗人生的認可和維護。而是用作家善用的對比模式，設置了兩種人生的對峙。在這對峙中，有對世俗人生態(tài)度的描繪，更有對崇高理想的堅守。這樣的交鋒讓人感喟于現(xiàn)實的冷漠與不近人情，但無疑作家對堅守理想的主人公琀媽是持同情態(tài)度的。方方借琀媽的遭遇以及心態(tài)的變化揭示出了一個女性真實人性的回歸，同時也表現(xiàn)出堅守理想的不易。故事的結局并非是否定理想，而是質(zhì)問了社會的庸俗、腐敗以及虛假、矯飾的冠冕堂皇，這樣的質(zhì)問無疑是對理想的另一種形式的張揚。

[1]姜廣平.經(jīng)過與穿越——與當代著名作家對話[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3][4][5]方方.方方讀本[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