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任國良
兩地分居是一種生活的無奈。對婚姻來說,就是距離有了,美沒了。
清水卻固執(zhí)地試圖扭轉(zhuǎn)這一普遍的人間真理。
清水居于鳳凰縣,是一家分公司經(jīng)理。妻子王靜在本溪,是一家企業(yè)的會計。兩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又都是那種工作狂,商量好了,兩地分居,先不要孩子。清水認真履行諾言,王靜的幸福是大家都能感覺到的。周末喜相逢,清水廚藝不錯,會做一桌王靜喜歡的菜,比如紅燒豬蹄,燜刀魚,苦瓜炒雞蛋,南瓜湯。而且會開車到高鐵站口去接她,十分鐘后進屋,深情長吻仿佛初戀。晚餐后,簡單收拾一下到二道河水上公園去散步半個小時,回來后洗澡,洗漱,上床。
兩人的夫妻生活很好。好像永遠都那么有激情。女人的心思密不透風(fēng),王靜往往在沉醉于濃情蜜意時高呼著達到一首曲子的高潮。王靜知道清水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
第一次到清水家,江雨的羞澀阻攔仿佛是一桶高標號的汽油,清水一下子燃燒了。兩個人甚至沒有過程,直接到了實質(zhì)性階段。這讓儒雅文靜的清水有一種陌生的新鮮感,這種感覺一直保持了三年。
江雨事后去洗手間,清水硬擠進去。兩個人的身子在鏡子里重疊,分開,廝纏了很久,清水才放開江雨。清水隨手拿起電動剃須刀,按通電源,在那張有些微胖的臉上來回轉(zhuǎn)動。江雨拿起梳子梳頭,低頭看到那把銀色金屬剃須刀,就問:你兩種工具都用啊。清水說,不是,那個是王靜用來修眉毛的。江雨有些不滿地說:你怎么不給她買專用的眉刀呢?剃須刀用著多不方便啊。清水就上專賣店買了一包眉刀,可是他沒看到王靜用過。
清水結(jié)婚三個月后,江雨住進了家中。
江雨的家在省城。一個人在鳳凰縣工作,偶然遇到了清水,兩個人就像是仇人相見,纏在一起就沒分開過。王靜回,江雨走。清水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妥。由于兩人都沒有太多的要求,保密工作做得好,幾乎沒人知道這件事?,F(xiàn)在,江雨提出要分開。清水有些詫異,卻也沒說什么。江雨在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人。一個人走了,一個人來了,像風(fēng),沒帶走樹,沒帶走陰涼,帶走的只是日子里的花枝招展。清水平靜地送江雨去新租的公寓,而后開車回了家。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周末來了。王靜歸來,像一只燕子。清水也沒什么感覺,只是加了一瓶紅酒,兩人微醉,和衣而眠。
清水卻開始強烈地思念江雨。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回憶與江雨有關(guān)的細節(jié)??墒侨炅?,腦海里并沒有太多關(guān)于江雨的記憶。這讓清水懷疑自己的記憶力,懷疑自己對江雨的感情。他并不是一個寡情的人。和江雨在一起三年,能沒感情嗎?現(xiàn)在想想,真沒有。清水不由苦笑。坐在辦公桌前,他的手不自覺地動,可是總覺得缺少點什么。缺什么呢?自己并不知道。這是很可怕的。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腿上,那條純棉西褲上的紋理卻讓他一下子興奮起來。手指劃過棉布時絲絲細微的觸動,那種柔軟從指間傳遍全身,讓清水的臉一下子紅了。對,就是這種感覺,就是絲襪。
絲襪是許多女性的最愛。女人仿佛一群偏執(zhí)狂,當世界上流行絲襪的時候,不論年齡大小,不論高矮胖瘦,仿佛絲襪是職業(yè)裝,就全穿上了絲襪。清水有一種暴殄天物的感覺。江雨是一個絲襪主義者,不知道這和清水一次無意點評絲襪有無關(guān)系。江雨不管不顧地一年四季和絲襪糾纏上了。好在江雨是衣服架子,是那種穿什么衣服都漂亮的女人。江雨的腿長勻稱,卻并不枯干,腰身好,穿上絲襪就立刻顯示出一種韻味兒來。即使大雪紛飛,她也要穿上底褲,外邊再套上絲襪。江雨躺在清水的懷里,清水往往都要不自覺地撫摸江雨的絲襪,直到摸出了溫度,摸出了顫抖,摸出了一片一片旖旎風(fēng)光?,F(xiàn)在,清水突然有了一種撫摸絲襪的沖動。他的公司美女不少,好幾個還若隱若無地暗示過,可是清水的心里有一個界限,有一個原則,所以,他一概無視。
清水開著車出了公司,上了公路。出門前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現(xiàn)在,他知道了。清水問:我可以來一下嗎?我想見你。江雨有些緊張:你想干什么?我這邊忙。我們可是說好的。
清水知道江雨的意思。兩人講好了,不傷害彼此家庭,一方提出分手就立刻不再聯(lián)系??墒乔逅路鸱噶硕景a,一種欲望讓他控制不住自己。
看見清水闖進辦公室,江雨的臉立刻白了。她跟主任請了假,轉(zhuǎn)身走出單位。這是這么多年以來清水第一次到江雨的單位來。清水像一條狗,緊緊跟著。在街拐角,江雨有些惱怒地問:你想干什么?清水有些急切地說:去你公寓,我有事。江雨有些不甘心:咱們說好了,你不能強迫我。清水說:快點,到了再說。江雨嘆了一口氣,兩人上了清水的車。
江雨住在縣城唯一的一個女子公寓。進了屋,清水一下子抱起了江雨。江雨的臉紅了:別這樣,我好不容易才放下,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清水仿佛沒聽到,把江雨放在床上,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絲襪,那種從指尖上傳來的快感一下子充溢了全身。清水閉上眼睛,慢慢地撫摸著,這種感覺仿佛在飛。絲襪的紋理細致而且磅礴。撫摸著,清水俯下身去,慢慢地嗅著,那股誘人的體香簡直沁人心脾。清水沒有注意到江雨,江雨已經(jīng)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江雨突然說:好了,別摸了,你等一下,我去洗洗。清水仿佛沒聽見,仍舊一邊撫摸一邊輕嗅花香。江雨終于忍不住了,從床上跳下來,脫下絲襪,脫下衣物,跑進了洗手間。清水看見江雨脫了絲襪,當然高興,也從一種氛圍中解脫出來,他拿起絲襪就跑。當然他也聽見了江雨那句嗓門很大的喊聲:回來,你回來。
清水拿到江雨的絲襪,心就平靜下來。以前清水吸煙?,F(xiàn)在,拿著絲襪,他敏感地覺察到手上的香煙味道對于絲襪味道的干擾。他放棄了吸煙的想法。他把江雨的絲襪疊整齊,放在褲兜里。走路,坐車,開會,他都會不自覺地摸一下絲襪。沒人的時候,他會把絲襪放在鼻子邊仔細地聞。
有很多事,很多習(xí)慣,都是培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
王靜要上街,清水陪著。清水的左手始終在褲兜里,手指始終在動。王靜面對面和清水說話,清水的左手不自覺把絲襪拿出來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又迅速放進褲兜里。王靜沒看清,問:那是什么?清水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忙說:手絹。王靜沒往心里去。
回家,王靜問:咱家的眉刀哪去了?清水說:干什么?王靜說:廢話,用唄。
清水說:你怎么又要用眉刀了,你不是用刮胡刀嗎?眉刀在儲物間里。王靜把一盒眉刀找出來,看了許久,放在盥洗盆下面的抽屜里。那把銀色的剃須刀隨手扔進了垃圾袋。
看見王靜用眉刀修眉。清水問:你怎么又用上眉刀了?王靜有些不耐煩:你管了?
兩人去連襟家吃飯。路上,清水迅速地把絲襪放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又放進兜里。可是清水沒在意,都是習(xí)慣性動作,誰知道疊好的絲襪打開了,亂了,長長的絲襪并沒有全放進去,露在褲兜外半尺長。清水穿的是白色運動褲,那黑色的絲襪從褲兜里耷拉下來,就像一個長長的舌頭,一舔一舔地在品嘗什么,在風(fēng)的吹拂下左右搖擺。王靜是上樓時才發(fā)現(xiàn)的,她看清了那是絲襪,就去扯。一扯,清水感覺到了。清水說:給我。王靜問:這是誰的?怎么回事?清水說:我買的。王靜說:有女人味兒。清水說:我天天摸,哪來的女人味兒。給我。王靜說:扔了。一個大男人天天兜里放著絲襪,那是怎么回事。清水的臉一下子蒼白了,仿佛失血過多,他一字一頓地說:給我,小心我跟你火。你要是想好好過,就痛快給我。王靜從來沒見過清水這樣,只好把絲襪扔給了他,嘴里嘟囔著:什么破東西,還當個寶。清水把絲襪揣好,臉色才有點緩和:對不起,你不明白。
吃完了飯回了家,王靜說,把那東西給我,一股味兒,我洗洗。清水立刻火了:你聽明白了,你不要再給我提這件事。不用你洗,不許你碰,你記住了嗎?
王靜的眼淚掉下來了,轉(zhuǎn)身走進了洗手間。
一個周末,王靜說:送你一個禮物。
清水摟著她說:什么東西,還這么神秘?王靜拿出一個紅線香囊,說:這個給你。清水說:我要這個干什么?
王靜不言語,把香囊系在褲鼻子上,而后從清水的左褲兜里掏出絲襪整理好,放在香囊里。清水的眼睛一動,抱住王靜說:謝謝你,老婆。
王靜說,明天買一套西服吧。清水問:干什么,我從來不穿西服。王靜說:不穿也得買。
清水不穿西服。王靜把西服做成個工藝品,放在臥室里,燈一亮,西服的棱角和氣派立刻清晰如雕。王靜說:我要看著那套西服和你做。
清水問:為什么?嘴巴卻被另一張嘴巴堵住。
門廳的衣架上,那個裝了絲襪的香囊鮮紅如新。
天還沒黑,堡子里老李家的鑼鼓聲就響起來了。田間忙喊妻子,你快點帶孩子去,皮影戲馬上就開始了。玉英有些不耐煩,說,皮影有什么好看的,哪有在家看電視有意思。田間說,不是讓你看,是讓你領(lǐng)著孩子去長長見識。這個班子是岫巖過來的,很有名氣,讓孩子也了解了解,體會一下在眼前唱大戲的感覺。玉英惱是惱,領(lǐng)著兒子沖著鑼聲響處走去。
李老太爺明天八十大壽。紅白喜事,做壽生子,一般請個樂隊,嗚哇嗚哇唱個兩天也就不錯了。李老太爺?shù)娜齻€兒子都是能人,一個在紅旗鎮(zhèn)當副鎮(zhèn)長,一個在鳳凰縣當副縣長,一個在省城做著大生意。做壽前,征求老爺子意見,老爺子就點了岫巖的皮影戲。哥三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勁,才從一個小山村里把皮影班子翻出來,盡管出場費是鄉(xiāng)村樂隊的十倍八倍,卻也樂得讓老爺子高興一把。都在一個堡子住著,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大伙都上手,幫人就是幫己么。田間這兩天忙前忙后的,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找車租餐具,拉沙子墊院子,打掃衛(wèi)生,拉燈線,劈大柴,比平時在自己家干得還歡。田間自己清楚,當聽說要演皮影,他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急切期待。
田間是一個農(nóng)民,卻對古小說有著深厚的癡迷。什么薛禮征東,薛剛反唐,三國,水滸,少西唐演義,瓦崗寨,這些評書故事,田間聽過一遍就會記得牢牢的,講起來頭頭是道,如數(shù)家珍。皮影一般講的都是英雄好漢、才子佳人的故事,他當然錯不了這個好機會,急三火四關(guān)了窗,鎖了門,奔著人聲鼎沸處跑去。
皮影還沒有開始。幕布掛上了,mp4插在音箱里熱場,流行歌曲正轟轟直響。陰歷六月,正是外邊坐著閑拉呱的好時節(jié),天氣溫?zé)幔短炻爲蚣{涼,真是享受。這個堡子有年頭沒有聽過皮影戲了。李老爺子說,他十歲那年聽過,是堡子里的地主娶小老婆,從岫巖請的班子。一晃,好六七十年了。再過幾年,這皮影可能就消失了。說著,老爺子長嘆一聲。
人多,幕布前坐滿了人。本堡子的,甚至紅旗街里的人都來了。摩托車像一只只撲火的蟲子,到了演出場地邊就沒了聲息。車停了,人就找個地方,或者站著,或者坐著,等著開場。田間擠到幕布底下,不顧后面人大聲喊,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離幕布不到一米遠,感覺就坐在幕布下面。
忽然鑼聲一響,mp4的音樂聲停了,高處的燈泡滅了,只剩下幕布后邊的光。人們一下子靜下來,瞪大了眼睛。接著一個女人細致溫軟的聲音依依呀呀唱起來。鑼聲,鼓聲,二胡聲,然后是一個女人的身影,一袖,一頭,一腳,模糊,清晰,交替出現(xiàn)。而后,一個女人的側(cè)身出現(xiàn)在幕布上。舉手,顫顫微微,欲拒還迎;投足,小心翼翼,風(fēng)擺柳,水蕩波。走起路來,仿佛在云中飄,身子婀娜多姿。更可愛的竟是那張小嘴,會動,吐出一串串音樂一樣的文詞雅句。田間坐得近,只覺得那個驢皮小人兒活了,那真是毫發(fā)畢現(xiàn),看得清清楚楚。小人兒有了笑,有了嗔,有了怨。他已經(jīng)完全不在意唱詞了,不在意叫好聲,不在意所有的感覺。他只剩下一種感官,眼睛。
田間沒讀過書,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晚間走路從來不打手電,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走山路,他仍然健步如飛,腳下生風(fēng)。上山放蠶,打鳥打野雞,一打一個準。他的眼睛有神,看得準,看得清?,F(xiàn)在,看著近在咫尺的皮影,田間的眼神有些迷惑。他總覺得沒看清幕布上那個女子的眉眼。他就又往前坐了一下,幾乎坐在幕布正下方。幕布下邊是幾只忙碌的腳。田間仍癡迷地望著幕布上面的那個小人??墒悄莻€小人在幕布上呆了不足二十分鐘就下去了。田間急忙鉆過幕布,唱戲的人喊,看戲的上那邊,別在這擋道。田間忙躲到一邊,借著那昏暗的燈光,他看到了那個驢皮小人。
那是一個格格。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的主角。最后灰飛煙滅,一個人投了河?,F(xiàn)在,她的故事結(jié)束了,小人被掛在一根線上。那根線上,掛著幾個人。一個將軍,兩個士兵,老頭,老太太,幾個身份不一的美人。這幾乎就是戲班子所有的演員了,也是戲班子幾百年來演繹的一個凄美的世界。
田間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格格。他偷偷走到格格面前,仔細地瞅著那個一搾多長的小人。比紙還薄的皮膚,比紙還薄的身子,幾近透明。在微微的夜風(fēng)下,身段婉轉(zhuǎn),輕輕搖曳,衣服鮮亮活潑。精細的刻畫,讓小人的身上洋溢著一股生命的氣息。田間看到了小人的笑,抿著嘴,仿佛害羞似的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了小人的心跳,像一把鼓槌在敲打著那單薄的身子。田間迷糊了,他有些分不清這是一個假人,還是一個真人。他實在忍不住,就伸出手去,他想感受一下小人的皮膚,他想摸摸小人兒。
一只蒼老的手擋住了田間顫抖的手。
是老板,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老人笑著問:咋了?想看看?田間的臉紅了,說,這個小人兒太招人喜歡了,我想摸摸。老人笑了,那可不行。這個小人兒是有仙氣的。俗人摸了,再演出時就沒有了氣韻。田間忙問,一會兒她還上臺嗎?老人說,一個人的戲是有數(shù)的,演完了就不會再上臺了,直到下一場戲開始。田間說,我只想看她。老人說,那可不成。戲和生活一樣,永遠不能一個人演。田間腦子一轉(zhuǎn),忙說,能把這個小人給我嗎?老人有些嚴肅,孩子,這是我們的飯錢,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是我們的守護神,怎么能給人呢?田間一想,也是。就問,我買呢?老人無奈一笑,小伙子,你買這么一個假人干什么呢?一塊驢皮而已。田間說,不是,大叔,我喜歡這個小人,你開個價吧。老人說,對不起,我們不賣。你死了這條心吧。這個小人你給多少錢也不會賣的。田間說,只要你有個價,多少錢都行。老人說,你走吧,我們還要演出呢。
戲演完了,玉英喊田間回家吃飯,他不走。直到人家把小人收箱,上了鎖,田間的眼神才拐回彎兒。玉英看他神不守舍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罵著,叫哪個狐貍精把你魂兒勾走了?她以為田間迷上了戲班子里那個年輕的大姑娘。田間也不說話,回到家,上了炕,望著天棚兩眼發(fā)光。玉英說,你的魂兒叫妖精勾走了?發(fā)什么瘋,快點睡覺。田間嘆了一口氣說,不行,我一定要弄到手。玉英忙問,你要把什么弄到手?田間說,就是那個驢皮格格。玉英不禁大笑起來,一個假人,要她做什么。田間說,你不懂,你不明白。明天我去買回來。玉英說,人家掙錢吃飯的家什,憑什么賣給你,你別做白日夢了。玉英知道他的心思,也就放心睡去。田間也不做解釋,依舊像個植物人,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一直到天亮。
田間推了玉英一把,說,你把孩子照顧好,我要出門幾天。事辦成了,我馬上回來。說完披了一件衣服跑出了門。玉英穿上衣服攆出來,人早沒影了。玉英一屁股坐在大門旁邊,大哭起來。
田間是追戲班子去了。
田間只說上岫巖走親戚,死皮賴臉上了戲班子的車。到了岫巖,人家讓他下去,他也不下,仿佛就是個無賴,打不得罵不得的樣子。大家也沒辦法,反正他一個人,誰也不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拉著他走,到了戲班子的老家馬陽村。田間什么臉面,什么人格,都不要了。幫著卸車,收拾家什,跟在老板后面,一口一聲大叔。老板姓關(guān),關(guān)老漢看出田間也不是什么壞人,不過是鉆死胡同里出不來了。老漢也不說破,仿佛田間就是自己家孩子,干活喊一聲,吃飯喊一聲,沒有冷淡的意思,也沒有熱情的意思,就當家里來了個幫工。
田間在老人家住下來。什么活都干,上山放蠶,下地掰煙。遇到有人請戲班子演出,田間就是過節(jié)了。他既是搬運工,又是格格的鐵桿粉絲。一晃十天過去了,老人說,你也該回家去了。田間說,我沒別的想法,就是想買這個小人兒。老人嘆口氣,一塊驢皮,一個假人,你買他干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拿回去還是個累贅。田間說,這你不用管,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強烈地擁有一件東西的愿望,你就成全我吧。老人說,跟我在一起,這個小人能唱,能跳,能食人間煙火,能有生龍活虎的靈氣兒。到了你的手里,不就死了嗎。田間忙說,不能不能,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決不讓她受氣受累。老人說,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田間就跪下了,說,大叔,只有你能救我了。老人問,怎么了?田間說,看見她之后,我就沒有魂了,如果得不到她,我可能很快就死了。您就成全我吧。老人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嘆口氣,走了。
又一個十天過去了。田間明顯瘦下來。老人說,看得出你是一個性情中人,這樣吧,我就當是嫁女兒吧。找個好日子,我把格格嫁給你,你就領(lǐng)回去吧。田間聽明白了,急忙跪下,謝謝您了,謝謝您了。
老人召集來戲班子成員,簡單說了這個事兒,其實大家對這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議。老人動情地說,咱們班子從來沒有嫁驢皮女兒的先例,這回我就破例了,咱們要好好慶祝一番。按照當?shù)氐娘L(fēng)俗,新娘是要穿綢襖的,上街里買來紅綢,做了一件精致的綢襖,給格格穿上。讓田間和小人兒坐在一起,向關(guān)老漢行禮。而后,那些平日里拿鋤頭、拿鐮刀的手演奏起歡快的曲子,吹拉彈唱,邊歌邊舞,鬧騰了一上午。中午大家向田間賀喜,又敬老人家,直喝到日落西山。
第二天一早,田間上路。老人說,從今往后,我這個女兒就交給你了。我也不要錢,只求你每年大年初三女兒回娘家那天,帶著格格來看看我。田間急忙點頭稱是。
坐車到了縣城,田間想,回家格格得有地方住啊。他就在街上找。猛然就看見了一個工藝品店。他腦子一動就進去了,一個似乎為他準備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上擺著,卻只有方便面箱子那么大。問了價,三百元。田間沒回價,打了包裝,拿了就走。
離家二十多天,田間回來了。以為玉英會鬧,玉英卻很平靜。玉英訪聽了,大體打聽明白了田間的事,讓一個假人迷住了,像個孩子。找大神看了,大神說那是一場孽緣,對家庭和生活沒有影響,玉英才把心放到肚子里。這么多天,家里的農(nóng)活一點沒有落下。窗明幾凈,豬長膘了,孩子長高了。田間很感動,也很愧疚。把那個宮殿放好,把格格放進去,擺在屋子正中間的位置。然后,田間有意補償玉英,又是下廚房,又是打掃衛(wèi)生,嘴里的小調(diào)一直沒停。晚上上床,又是一條好漢,直到玉英求饒,兩人才在汗水里一起飛起來。玉英摟著田間,喃喃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的心就放下了。
田間做了一個纖維板箱子,用鋁合金鑲了邊,把宮殿放進去,柔弱無骨的格格一臉倦容。
上地里掰煙,宮殿就在地頭放著,累了,點燃一支煙,望著宮殿里的小人,一絲笑容就浮上臉,干活就有了力氣。上山放蠶,宮殿就放在窩棚里,累了,喝一口水,癡想著,仿佛一塊電池充了電,電池就有了能量,田間就小跑著去干活。
田間走到哪里,都背著木盒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他背了一個宮殿,宮殿里住著一位格格,卻都說他瘋了。田間也不在意。如果在街上看見一個男人背著一個箱子在走路,那一定是田間。孩子見了,就會唱:我是一只小蝸牛,背著房子去旅游,刮風(fēng)下雨都不怕,躲進小屋樂悠悠。田間就笑,路人也笑,就問,和你的那個格格睡過覺嗎?田間就火了,轉(zhuǎn)身就走。
一個年齡相仿的朋友,偷偷把宮殿藏了起來。田間立刻報了警。沒找到,兩天,田間一口水沒喝,一粒米沒下。朋友聽了,覺得玩笑開大了,又偷偷把宮殿放回院子里。田間看到了,仿佛被打了興奮劑,一下子就好了,也能吃了,也能喝了。玉英看明白了,這宮殿就是田間的命。每天早上都幫著抹一遍,田間摟著玉英親了好幾口。玉英想,好賭的喜歡麻將,好喝的喜歡白酒,田間好這個。這個就是田間的麻將,田間的美酒。
每年大年初三,田間一定要帶著宮殿去岫巖。玉英也不惱,有時還一起去。給老人買雙四彩禮,兩盒蛋糕,兩盒糖果,兩瓶老窖,兩筐水果。老人十分歡喜,對田間說,我女兒有福啊,跟著我風(fēng)吹雨淋,東跑西顛,還得聽風(fēng)言風(fēng)語。跟了你,住宮殿,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你是一個有心人啊。田間也很高興,就喝酒,就醉。
醉了,田間就住進了宮殿。
那宮殿面南背北,方圓十里,金碧輝煌。卻只有兩個人游弋其中,細聽,隱隱有咿呀的歌聲傳來。
危機往往是無聲的。
你感覺到了,卻看不清楚。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周圍的空氣有爆炸的可能。一種窒息,一種從四面八方擠過來的力量會讓你喘不過氣來。這可能是戰(zhàn)爭的前奏,還沒有槍聲,可是大地上的村莊已經(jīng)空無一人。這可能是公司減員前微妙的氣氛,本來都是八方笑臉,可是冷不丁沒人同你打招呼,彼此都諱如莫深的樣子。
還有,就是婚姻。
吳琴就深深地感受到了婚姻的危機。和丈夫結(jié)婚十年,感情說不上好,可是孩子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丈夫也按時回家??墒菓{女人的直覺,吳琴感覺到一場感情的漩渦已經(jīng)纏上了宋偉。她呢,就像是漩渦邊水面上的樹葉,旋轉(zhuǎn),流動或靜止,或者柳暗花明,或者墜入深淵,她看不清楚。自小就依賴性很強,連結(jié)婚買行李、訂婚紗都是母親出面張羅的。結(jié)婚以后,她就像是宋偉身上的藤,伸開四肢,肆意而小心地生存著?,F(xiàn)在,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所以,吳琴常常走神。女人走神,要么是墜入愛河,要么是墜入深淵。吳琴就感覺到了墜落,她幾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像一個自由落體,向那個深淵墜去。她的恐懼讓她想抓住點什么,哪怕是一根輕飄飄的稻草。
宋偉要去東湯溫泉游泳。東湯是縣內(nèi)新近興起的一個溫泉小鎮(zhèn),許多城里人周末開著車去游泳,健身祛病,很時尚的休閑方式。宋偉約了朋友,讓吳琴一起去。
那是一家星級賓館的游泳池,很大很熱鬧。有專門的游泳教練,一個小時三十元。大家都第一次來,吳琴說什么也不下水,她說她害怕水,對水有恐懼癥。宋偉喊來教練,一個三十多歲的健壯男人穿著三角短褲跑了過來。宋偉說,今天,你負責(zé)給我老婆教會,說完一頭扎進水里。
吳琴第一次穿泳裝,看到男人幾乎全裸的身子,一種本能的排斥感,讓她立刻做出決定,馬上上岸。到了休息區(qū),坐在桌子旁,要了瓶果汁兒,慢慢喝著。男教練跟著走到桌子旁邊,說,那位老板讓我教你游泳,這是我的工作,請您成全一下。吳琴的眼睛在泳池里翻找一個人,她完全無視對面男人的存在。宋偉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躺在淺水區(qū),放肆地談?wù)撌裁?。過了一會兒,又大笑起來。宋偉站起來,沖著一個女人走去。那個女人也是游泳教練,很漂亮,皮膚很白。不知宋偉說了什么,兩人走向深水區(qū)。女教練似乎在做示范,把著宋偉的胳膊和手。吳琴心里有氣,可是卻只有沉默。宋偉你沒必要在大家面前這樣,這能說明什么,是我無能,還是你很有力度?吳琴轉(zhuǎn)過臉,就看到了男教練一臉憨厚的笑。
男教練說,我陪您游泳吧,這里的水富含礦物質(zhì),美容養(yǎng)顏保健,功能奇特。吳琴嘟囔了一句,凈吹牛。男教練說,走吧,下水吧,花錢了不下水,錢就白花了。您害怕,可以在淺水區(qū)泡澡。吳琴扭頭,宋偉和那個女教練并排躺在淺水區(qū),她賭氣地說,走,你領(lǐng)著我。
兩個人下了水,在淺水區(qū)坐著。男教練說,他姓李,是個在愛河邊打漁的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或旅游旺季就到游泳館當兼職教練。吳琴白了李教練一眼,心說,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吳琴心里的敵意少了,目光也柔和了。宋偉和女教練已經(jīng)沒了影子。李教練說,我教你游泳吧。吳琴說,不行,我怕水。李教練說,沒事,我保護你。吳琴想了想說,那好,你可得負責(zé)啊。李教練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
李教練詳細講解了蛙泳的要領(lǐng),并做了示范。然后讓吳琴游,他則雙手抬著吳琴的腰。在男人雙手碰到自己腰的一瞬間,吳琴的臉紅了。除了丈夫,還沒有第二個人摸過自己的腰。她心虛地瞅了一眼四周,大家都忙著玩忙著鬧,沒人在意她。吳琴的心放下來,在李教練的雙手的幫助下,像青蛙一樣張開了四肢。她的心思一半在動作上,一半在那雙陌生而又粗糙的手上。反復(fù)幾個回合,吳琴對游泳有了感覺。李教練不聲不響地慢慢地松開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只是象征性地抬著吳琴的腰。兩個人配合默契,一個游,一個走,在池子里一會兒一個來回,非常認真。吳琴有一種飛的感覺,沒想到游泳竟這么容易。李教練說,妹子,你的悟性真好,這么快就學(xué)會了。吳琴有些得意地笑了。突然吳琴感覺到扶在腹部的手消失了,一側(cè)臉,李教練在身后兩米多遠的地方正沖著她笑。沒人保護自己,吳琴第一反應(yīng)是呆了一下,然后她就像一個突然瘋了的人,在水里噼里啪啦掙扎起來,沒命地大叫。李教練愣了一下,從水中一下子沖了過來,一把扯起吳琴。吳琴已經(jīng)不會站立了,一下子將李教練緊緊抱住,仿佛李教練就是那個永不沉落的救生圈。所有人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刷地一下子集中到兩個人身上,吳琴冷靜下來,瞅瞅四周,臉立刻像一張掛在水面上的紅布。
吳琴喝了好幾口水,她仿佛是個小姑娘,一個勁兒小聲埋怨李教練。李教練則一個勁兒地賠不是。兩個人在休閑椅子上喝著果汁兒。宋偉和女教練還是沒有蹤影,這讓吳琴有一種針扎似的恥辱感,她沉浸在自己的懷疑和猜想中。
說說你吧。李教練說。吳琴反過味兒來,苦笑一下,說,有什么好說的。
李教練說,你怎么能這么怕水?我很難理解。吳琴喝了一口果汁兒,有些后怕地說,我曾經(jīng)溺水過。李教練說,真的?吳琴說,是的。我們那兒有一條小溪,叫龍山溪。那年洪水過后,我們幾個孩子在水里玩。我妹妹讓水沖走了,我去救,也掉進一個大坑里,后來讓一個解放軍救了出來。李教練說,怪不得,我還納悶?zāi)?,你怎么能這么怕水。你先生很開朗,把這么漂亮的妻子甩給我。不過,你別擔心,說來,我也是轉(zhuǎn)業(yè)軍人。一會兒還學(xué)嗎?
吳琴心里的惱恨又來了。宋偉是發(fā)情期,他是故意演給我看的。美女游泳教練,之后還會有什么?這個婚姻,還能走多久呢?吳琴的臉上有了陰云,有了風(fēng),仿佛要來一場陣雨。李教練忙說,咱們下水吧。
兩個人下了水。李教練的手又扶在吳琴的腰部,吳琴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女人對男人的感覺。吳琴的臉紅了,好在是在游泳,沒人看見。
生活中的被動往往有著強大的慣性。比如吳琴。吳琴就是一個處處被動的人。戀愛,是宋偉追求她;結(jié)婚,是老人定的大事小情;工作,先是分配到一家企業(yè),再后來變成全職太太。雖然宋偉這個老板不大,每年能有個二三十萬的收入,在這個北方的小縣城生活的已經(jīng)不錯了。
發(fā)現(xiàn)宋偉有意冷落自己,吳琴的心就一直沉到了底。如果沒人來拯救,她就會一直像一口深井里的青蛙,安靜地呆著。如果宋偉把井蓋蓋上,她也許就會從地球上消失。她從沒有主動過,連生存都是被動的。但是今天,吳琴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的臉竟然紅了,教練的手放在她的腰部,她竟然有了一種沉醉的感覺。這種感覺仿佛射進深井的陽光,一個叫吳琴的青蛙有了表達的欲望。
吳琴笑了,一個游泳的女人笑了,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宋偉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坐在那里吸煙。吳琴的笑,宋偉看到了,宋偉的心被一朵云遮住了,臉上的溫度就降下來了。
第二天,宋偉有事。吳琴說,我今天去游泳。宋偉想起吳琴的微笑,心里就有了波動。宋偉說,改天吧,我陪你去。吳琴說,謝謝,我自己有腿。說完就出了門,宋偉站在那里,他想發(fā)火,吳琴的舉動讓他受不了。有史以來,宋偉的話就是吳琴生活里唯一的準則,今天卻不好使了。
李教練在。
吳琴跑過去說,今天我要學(xué)潛泳。李教練點點頭。
吳琴新買了泳裝,是那種露得比較多的那種。這種前衛(wèi)的泳裝,在這個游泳館只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子敢穿。李教練的眼神仿佛涂了膠水,看到哪里,挪開都不容易。吳琴三十出頭,正是嬌艷欲滴的年紀。
講了注意事項,李教練又做了示范。李教練說,潛泳的關(guān)鍵是要學(xué)會憋氣。讓吳琴站著,把頭放進水里。吳琴照做。讓把眼睛睜開,吳琴就看到了一條健壯的腿。然后,吳琴和教練比誰在水里憋氣時間長。兩個人在水里對望著,吳琴的眼睛眨呀眨。
練得差不多了,吳琴的信心高漲,一頭就扎進了水里。然后吳琴就又溺水了。亂撲騰站不起來,盡管水不及腰深。李教練一把把吳琴拉起來。吳琴邊吐水,邊緊緊抱住那條胳膊,氣喘吁吁地說,不行不行,我的頭一放進水里就要喘氣。李教練說,剛才練得時候不是挺好嗎。吳琴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挺了一會兒,吳琴又下水,還是,在外邊不喘氣,頭一進水就喘氣。氣得要哭。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要頭一進水,她立刻有種恐懼感,立刻就陷入了無助狀態(tài)。吳琴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李教練說,這回,你把著我的手下水,眼睛別閉上。把著李教練的手,吳琴慢慢把頭放進水里,在一瞬間,她正要慌得時候,她的眼睛看到了那條健壯的腿,看到了一雙紅鞋子。
遙遠的記憶一下子被打開了。是的,就是這雙紅鞋子,把童年的吳琴從水里救了出來。盡管多年過去了,很多細節(jié)已經(jīng)忘記,可是那雙從水中奔自己來的紅鞋子,在自己掙扎著睜開雙眼的一瞬間,來到了自己的眼前。吳琴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李教練的紅鞋子,不,不論誰的紅鞋子,都是吳琴內(nèi)心深處的依靠。現(xiàn)在,吳琴仿佛穿上了救生衣,用上了保險帶,她再也不怕水。她圍著紅鞋子轉(zhuǎn)圈,然后站了起來。李教練高興地說,你學(xué)會了。吳琴的臉紅了,說,喊什么喊,先謝謝你,謝謝你的紅鞋子。也不做解釋,又一頭扎進水里。
現(xiàn)在,叫吳琴的青蛙變成了一條魚。
魚圍著紅鞋子自由地游著,仿佛試探那條腿是否活著,魚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那雙腿。那雙腿在水中顫抖著。吳琴大笑著沖出了水面。她看到了宋偉鐵青著臉站在不遠處,好像是來了很長時間。
吳琴拉著教練的手說,你知道嗎,我愛上你了。李教練忙說,這不太好吧。我有老婆孩子。吳琴說,那我不管,我的愛和別人無關(guān)。李教練說,可是我得負責(zé)任。吳琴說,愛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只是愛上了你,愛上了紅鞋子。
這雙紅鞋子是一雙專業(yè)泳鞋。多年以前,吳琴在水里看到的是一雙紅布鞋。
宋偉沖了過來,一把扯住吳琴,說,回家,我有事兒。吳琴笑著說,你先把學(xué)費付了。宋偉扔給李教練三百元錢,眼睛瞪得像銅鈴,仿佛想把李教練吃了。李教練呆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
吳琴沖李教練擺擺手,她的心一下子從井底來到了山頂。其實,每個人的風(fēng)景都有著不一樣的美。
現(xiàn)在,好像宋偉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