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馮偉山
初識錢滋味
山東/馮偉山
我這人生性好動,打坐進教室那天起就總惹得老師揪我的耳朵。疼過之后,就尋思自己不是上學的料,等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再學點加減乘除什么的,就回家掄鋤頭??傻锊淮饝?,非讓我跳出“農(nóng)門”光宗耀祖不可。于是,我就耐著性子念了下去。邊念邊玩,好歹念到八年級,畢業(yè)證還沒弄到手,就再也讀不下去了。
父親氣得不行,見我決心已定,又瞅著我松松垮垮,咋看咋像條懶蟲,沒丁點兒龍的皮毛,就依了我,并約法三章。其一,要學莊稼活,明天就跟他下地。其二,要學做買賣,就自己出去溜達。其三,不論干啥,吃苦受累時都不要埋怨他。父親說完,就再沒言語。我做夢也沒想到,父親的“政策”竟這樣寬,把我樂得一個勁地點頭。
那時候,做買賣的極少,農(nóng)閑時節(jié),大都出去干建筑,每天弄得滿身泥水,掙個三五塊錢。碰巧哪天遇到上梁、竣工什么的,主人會有酒有肉地招待一頓,還分給一盒兩毛二分錢的“豐收”煙。于是,我就覺得當小工不錯,這個念頭也就一下子充實起來。
正巧,在濰坊打工的大哥回家探親,見了我,說要和我做點小買賣。大哥是我的鄰居,常年在外打工,見過一點兒世面。我心里一喜,忙問干啥。他微微一笑,咱能干啥?收罐頭瓶子唄。他說,在濰坊沒人收罐頭瓶子,大部分都扔垃圾箱里了,咱去花個三兩分錢就能收到,有的說不定光為省扔垃圾箱的勁兒,還白送我們呢。聽著聽著,我的心就又動了,拉了一陣兒,大哥就拽上我打聽行情去了。那時,我們村附近有好幾家個體罐頭廠,專門生產(chǎn)山楂罐頭,生意很好。我倆每到一處,廠里都很熱情,說只要把瓶子刷干凈,有多少要多少,價格給最高的。我倆樂得夠嗆,就回家準備起來。
說是準備,無非是把車子上封個座簍,再找?guī)讉€化肥袋子,幾根麻繩也就妥當了。大哥和我約好時間,并再三叮囑,誰醒得早,誰吆喝聲。誰知吃晚飯時爹娘竟變了卦,不讓我去了。原因很簡單,自己年齡小,去濰坊又有六十公里的路程,他們放心不下。任憑爹娘說破了嘴皮,我就是一句話,非去不可。見我態(tài)度堅決,他們就不再阻攔,娘說你先睡吧,我煮幾個雞蛋你捎著路上吃。躺在被窩里,聽著爐火“滋滋”的跳躍聲,我的淚水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說來也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我就隔三差五地瞅墻上的掛鐘。一長一短兩根細細的指針,竟也隨了老太婆的走勢,踮著小腳不緊不慢地走著。眼皮實在澀得不行,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兒狗叫和“咚咚”的擂門聲把我驚醒,是大哥喊我。我胡亂穿上衣服,臉也沒洗一把,就匆匆上路了。
路上黑咕隆咚,任憑眼睛瞪得賊圓,也無濟于事。為了壯膽,我倆就一個勁地按鈴鐺,“丁零當啷”的響聲引得村里的狗瘋了般咬成一片,那叫聲隨著夜風傳得很遠、很遠。
那時節(jié),剛交了九月,風一吹,還真有點兒冷。我不識路,只好跟在大哥的身后死勁地蹬車子,六七里的路程下來,身上就冒了汗。車子拐上了一條柏油路,借著幾點慘淡的星光,我依稀覺得車子是向東而去了。路上大哥問我累不累,要不就停下歇會兒。我一個勁地搖頭,說不累,快趕路吧。其實,我的腰有些酸,兩腿也早就隱隱作痛了。不知為啥,我竟咬著牙挺住了。
我們趕到濰坊的時候,天早就大明大亮了。望著東方那輪紅紅的太陽,大哥不無遺憾地說,可惜稍微晚了點兒,人們吃了早飯都去上班了,我們只有等到中午再收了。我說也好,那咱就歇歇先吃點兒東西。我忙掏出娘煮好的雞蛋讓大哥嘗嘗,他說啥也不肯,執(zhí)意要去買點東西吃??蛇^了一大會兒,他還是空著手回來了,說附近沒有賣的。其實,不遠處的小飯攤上一籠一籠的包子正冒著熱氣,“豆汁油條”的吆喝聲也不絕于耳,我知道大哥是嫌飯食太貴不舍得。望著大哥尷尬的樣子,我抓了倆雞蛋遞過去,他用手不停地摩挲著后腦勺,接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大哥領我來到了一片由十幾座大樓組成的宿舍區(qū)。不一會兒,下班的人們紛紛回來了。大哥說,咱倆一人守著一座樓,趕快收吧。說完,推著車子轉到前面去了。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們,我扶著破“金鹿”車上的座簍,木木地站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遠遠地聽到大哥粗獷渾厚的吆喝聲,我才猛然意識到該讓嗓門“一展聲姿”了,可嗓門張了幾張,還沒喊出來,心早就“咚咚”地跳將起來,臉也熱辣辣地燒個不停。那一刻,我竟沒了半點出門時的勇氣,望著不遠處高聳入云的“鳶飛大酒店”,我想起了自己拍著胸脯在爹娘面前的許諾,想起了自己剛剛開始的商販生涯,心里一陣兒愧疚,猛不丁喊了句:“收罐頭瓶子羅——”喊聲一出,心里竟輕松了許多,我又學著大哥的腔調(diào)吆喝了幾聲。接著就有不少人圍上來打聽價格,我正擔心價格便宜,他們卻說不低,要不也是扔垃圾箱里,賣個拾個兒。有個少婦用紙箱裝著罐頭瓶走到我面前問:“你們收去干啥?”我就說做罐頭唄,她聽了眉頭一皺,竟搬起紙箱走近垃圾箱,把瓶子一股腦倒了進去,望著她不屑一顧的神情,我茫然了。原來,她是嫌再做罐頭不衛(wèi)生。其實,瓶子弄回去,廠里還要清洗、消毒好幾遍,衛(wèi)生得很。盡管如此,再有人問起瓶子的使項,我再也不敢照實回答了。我并不是擔心收不到瓶子,而是再怕看見鄙夷的目光,好在不管不顧的居多,不大一會兒,人們用竹簍拎的,袋子裝的,“叮叮當當”地堆了一地。座簍里滿了,我就裝化肥袋子,再把袋子一層層地摞到座簍上,用麻繩仔仔細細地封好,末了,又在車把上掛了倆半袋,以防車子后沉。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買賣居然這么好做,待大哥推著滿滿一車瓶子轉過來,我早就歇夠了??纯刺栆艳D過正午,我倆便不再歇息,忙著趕路了。
沒承想,這車子推起來竟十分吃力,車把搖搖晃晃,就像喝醉了酒。我試著上了幾次才勉強騎上去,兩腳使勁蹬了幾下,車子竟穩(wěn)當了。一口氣蹬到濰坊以西十多公里的潘里,大哥說先停下吃點兒飯。于是,一人要了一碗八毛錢的最便宜的清水面條吃了,肚子還在“咕咕”叫,可錢卻怎么也舍不得掏了。我倆又繼續(xù)趕路,騎在車上,兩腳不敢松勁,拼命地蹬著。不蹬車不走,蹬慢了車就倒,全然沒了丁點兒騎空車的自如,我也真正體會到了那種“騎虎難下”的感覺。
我咬著牙,蹬啊蹬啊,也不知蹬了多久,竟遠遠地望見村子了。望見村子上炊煙裊裊,還望見爹娘站在村口,焦急地向我張望。剎那間,一股熱熱的東西涌滿心間。我突然覺得兩腿一軟,車子再也支撐不住,就倒了。爹娘扶起車子,在前面吃力地推著,我坐在地上,好久沒站起來。
待瓶子刷好去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收瓶子居然也有一番功夫。瓶子封口線中斷的,哪怕只是一丁點兒,也因密封不嚴扔碎玻璃堆里了。我收得粗,又摔了一下,瓶子自然損失了不少。賬算好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跟大哥落下的并不僅是十幾元的利潤,還有一些眼不能及的東西。
當我把用汗水掙來的二十七塊錢遞到父親手中的時候,他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只是問了句:還去不去?我使勁點了點頭。當晚,我和大哥又踏上了去濰坊的路程。
那一年,我剛好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