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孫邦建
今個就扯到這里哈,咱們明個接著嘮。侯三爺見條凳上的一碟瓜子或花生吃完了,我們的屁股也坐不安穩(wěn),就把住話頭,照例說上這句話。我們像得了圣旨,噌地一下從地上跳將起來,抓起彈弓就往小林子里跑。玩嘛,打鳥雀唄。三爺則坐在門檻上,半瞇了眼,愜意地抽起旱煙。
這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時我們這幫毛頭小子大抵都沒到上學年齡,頑皮得很,上山打鳥下河摸魚是最常玩的把戲。半山腰,有三爺的兩間破屋,我們常去歇腳,聽三爺講抗日故事。起初,我們圖個新鮮,還能耐著性子聽上半晌,后來聽膩了,屁股就坐不牢。三爺想了法子,拿瓜子、花生和番薯之類的零嘴誘惑我們,我們就變得安穩(wěn)了。
那場戰(zhàn)斗真?zhèn)€慘烈?。∥覀儾乓粋€營,鬼子有一個團的兵力,敵眾我寡??!子彈嗖嗖從腦門飛過,炸彈在耳邊炸開,慘烈??!我一百發(fā)子彈,你們曉得打死多少鬼子不?三爺賣個關子,把住話頭,悠悠地抽幾口旱煙,仿佛又回到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少頃,三爺扭頭問我,苦瓜,你幾彈弓能打下一只鳥?我得意地說,不一定哩,五六發(fā)吧。三爺就笑瞇瞇摸我的腦殼,差遠哩,我打死了三十五個鬼子啊,都是二百步開外,厲害吧!打到最后,雙方都沒了子彈,就拼刺刀,又被我捅死3個。那個場面,血流成河,真?zhèn)€慘烈啊,現在想起來都害怕哦!我的腿就是那次被鬼子刺傷的,不然你三爺還能多砍幾個!
我們都肅然起敬。狗娃卻發(fā)了疑問,三爺,俺爺也打過戰(zhàn),家里還有兩個獎章,你應該也有很多吧,咋不拿出來讓我們瞧個稀罕?三爺臉上就掠過一絲慌亂,胡亂吸了幾口煙。嗯,多著哩,金的銀的銅的都有,只是老啦,記不清放哪了。改天,嗯,改天找出來給你們開個眼。
見我們不相信,三爺急了,跑進里屋翻出兩把木頭手槍,說,這你們信了唄,沒見過槍使過槍,能整出這個玩意!我們搶過來,一玩弄,呵呵,還真有點感覺,就瞇了眼啪啪朝玩伴身上“開火”,玩著笑著就跑遠了。三爺回過神來,踮著腳追出來,扯開嗓子喊,娃子們,莫跑遠嘍,莫把槍弄壞嘍!
待我們把“傷痕累累”的木槍還給三爺,他真?zhèn)€有些生氣了,拿槍托挨個打我們的屁股,有點疼。我們眼里有了怨恨。三爺嘆口氣,罷了,罷了,你們拿去玩吧。我們卻沒要。槍再好看也是死的,打不了鳥雀,還不如彈弓實用。我們推拉著往山下跑去,還聽到三爺在身后絮叨。
往后,有不少伙伴上學,我們去林子就沒那么勤了。三爺眼神日漸孤寂,人也顯出衰老來??吹轿覀冊诹珠g躥來躥去,就扯著嗓子喊,娃子們,歇會哈,到三爺這里吃點瓜果。我們照例不客氣,吃完瓜果,一抹嘴角,繼續(xù)游戲。三爺就泄了氣,一個勁地吸煙,吧嗒吧嗒,賊響。
一日,三爺老遠聽到我們上山的聲音,就蹲在岔道口守候。見了我們,三爺笑呵呵地說,娃子們,老久沒見你們嘍,到爺家里坐會,有好玩意給你們瞧哦。我抬眼看了一下日頭,說,今個沒空,下回中不!說完就要從他身旁擠過去,三爺急了,一把捉住我的手,另一手從兜里摸出一把糖果,帶著乞求的眼神說,一會兒,就一會兒。我看著那些糖果,砸吧幾下嘴唇,幾個伙伴也不住咽唾沫。那年頭,糖果稀罕,一般人家過年才能吃上,也不曉得三爺打哪弄來的。我們跟著三爺進了屋,見他神秘兮兮地從一個木箱里拿出幾枚金燦燦銀閃閃的獎章。三爺臉上的褶子笑成一朵朵老菊,娃子們,看到了吧,這都是三爺打鬼子得的獎章,多吧,三爺不騙你們!就有幾個伙伴驚呼,三爺真?zhèn)€厲害啊!
回家我就問爺,三爺真?zhèn)€那般厲害!爺不做聲,把水煙抽得咕咚響。末了,摸著我的頭說,大人的事小孩莫管。
那年暑假,村長的孫子小淘來鄉(xiāng)下玩,我們幾個帶他上山打鳥。不想,小淘被五步蛇咬了腳脖子,躺在地上直叫喚。我們嚇傻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往山下跑,找三爺和村人。三爺一聽,踮著腳就跟我們往山上跑??磿r,小淘的腳已經紅腫得厲害,毒性開始蔓延了。三爺慌忙扯下腰間的布條,往小淘傷口上方一扎,趴在地上用嘴給他吸毒……山下的大人趕來把小淘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總算保住那條腿。三爺呢,年紀大,又吸了些毒血,人越發(fā)變得癡呆。年邁的村長跪在三爺面前,自言自語,老淚縱橫。
爺對我說,村長欠三爺太多了。后來,我才曉得,三爺一個親戚當過漢奸,他也受了不少牽連,后來腦子變得有點不正常,一個人孤獨地住山上。他壓根就沒參過軍,更沒打過戰(zhàn)。那些精彩的戰(zhàn)斗故事,都是他一個人內心的戰(zhàn)斗??!
往后,我們有空就往三爺那跑,聽他憋著嘴講那些精彩的抗日故事。那時,三爺神采奕奕,口齒清楚,真像一位身經百戰(zhàn)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