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秦峰
北風往南飛
安徽/秦峰
遇上下雨或刮風的日子,我可能會逆著胡同中的小溪,或者順著胡同里的大風去愣爺家玩。愣爺是個光棍漢,在我們蘆村俗稱絕戶頭。我爸從南方回來度探親假,牽著我走在坑坑洼洼的胡同里,路過愣爺家的破院時,我爸像個孩子似的嚷嚷,我的祖奶奶,時間過的洋熊快!
春天里一個刮著沙塵暴的日子,我在家捱到下午后半晌,終于偷偷從我媽視線里跑掉了。不是我媽不讓我出去,她擔心我眼里鉆進危險的沙子。
她說,看把眼睛弄瞎了,長大就娶不到媳婦了,你看看!你愣爺一個人過日子多可憐。
可我一點也不擔心長大會找不到媳婦,可能就因為這句話,我鐵心非要跑出去不可。我瞇起眼頂著忽大忽小的風沙,沿胡同小跑著進了愣爺的院子,然后躡手躡腳地跨進堂屋。
愣爺安靜地陷在藤椅里,瞇縫著眼似睡非睡。他的臉上,滿是溝壑縱橫的紋路,就像蘆村廣闊而深邃的田壟,或者冬季干涸而粗糲的河床。他現在的模樣和表情,就像他剛做過很辛苦的事,走過很遙遠的路程一樣,這是只有在極度疲憊后,才顯現出來的隨意和安靜。
我故意把聲響弄得很大,在他面前跑來跑去,以吸引他注意,可他壓根就沒受任何影響。我失望至極剛跨出門檻要走,他卻準確喊住了我。他的聲音從沒這么堅定過,我因此不得不折了回來,我因此記住這個不同尋常的黃昏了。
愣爺整個身體陷進藤椅里,安靜的像蘆河橋頭的石人。屋子里非常靜謐。我想起有天黃昏,獨自去北頭破廟時,經歷過這樣的氛圍?,F在我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都不敢像平時那樣放肆地說話了。
他說,來!爺給你拿好吃的。
我半跪在他一米多的距離前,他從懷里摸索著抓出一把東西,手臂伸向我,攥著的拳慢慢打開,它雖哆嗦但很堅定,好似迎了漫天風雪、小心翼翼盛開的花蕾。在他干枯粗糙的手掌心上,安靜地躺著七八顆糖果,這些從上海長途跋涉過來的玩意,全都裹著彩色玻璃紙。
愣爺懷里盡管有點骯臟,但卻是蘆村最神奇的地方之一,他總能從中給我?guī)眢@喜,我接受著如此盛大慷慨的饋贈,心花怒放的差點喊出來。可這一次不同以往,他似乎在巴結我,這是我后來才懂的。
他說,都給你!再陪爺玩會吧……
我發(fā)誓,即使面對的是個魔鬼,我也心甘情愿留下來。
愣爺對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剝開一粒糖塞進嘴里,又小心翼翼把玻璃紙收好。我雖然對他要給我講故事有些吃驚和意外,但我仍像大人一樣點點頭。愣爺像對一個老朋友,他喘著粗氣說,伙計,我說了,你可別笑??!
我一本正經地說,爺!我保準不笑,誰笑誰小狗!
愣爺開始講述。
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有一年冬閑,我們一大幫蘆村人結伴往南,走了兩天來到一個挖河工地。
這條河叫渦河,是條自西北向東南注入淮河的河流。挖河工地附近有個鎮(zhèn)子,叫廟集。當年,劉鄧解放大軍從這過河,擔心驚動附近百姓,就選擇從荒野地走,大軍過后,這荒野硬被踩出一條路,這條路保留下來,后來成了鄉(xiāng)村大道。我們去廟集走的就是這條路。很久沒下雨,路面結實得很,踩著硬邦邦的。
工地上挖河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就像螞蟻。你該知道,我不喜歡咱們蘆村人,我認識了兩個外鄉(xiāng)挖河人,他倆月份都比我小,說話喝酒都對路。我們后來就拜把兄弟了,他倆喊我大哥,我喊他倆二弟、三弟。我們那時候都很瘋,自由的就像咱蘆村的風,想去哪就去哪,來無蹤去無影,誰也管不住。
我們兄弟三人,遇到下雨不開工,就去廟集逛街,十字的大街很熱鬧,賣啥的都有。我們懷里揣著全國糧票和皖省糧票,最愛去的還是國營的人民飯店,里邊有個長得挺俊的小寡婦,會做菜還打得一手好燒餅,上面油多芝麻也多,它們被炭火烤得焦黃焦黃的,就像鍍了一層金水,使你都舍不得下口。
愣爺的聲音比平時細弱,藕絲一般似斷非斷,可他沒有一點停下歇歇的意思。我因此都不敢大聲喘氣。愣爺繼續(xù)說,我們要了四個菜,劃拳喝酒也罵人。臉喝得像紫茄子時,就跟她揚手要燒餅吃,那小寡婦端著燒餅過來,她走路很輕,就跟飄著走一樣。
我們哥仨不懷好意,眼睛直勾勾地看她,把她看得臉紅了,眉毛也耷拉下來了,她把燒餅一放氣得扭身就跑。我們望著她的背影大笑。然后就心滿意足地回工地上去了,我們就像看一出梆子戲一樣高興。
有一回,我們哥仨呀,又喝多了,慢騰騰回工地。平時走一個小時的路,我們那天走了幾個小時,我們一路迷迷糊糊的,可能碰到鬼打墻了,人喝醉時什么都不怕,約莫都走到半夜了,我們還是走不出這一片黑暗。后來,我們三人就跟約好的一樣,站成一排往前面撒尿,然后從頭到腳舒坦多了。
我們就覺得酒醒了,其實正站在一片麥田前,附近有很多墳頭,模模糊糊的,前面也能看清楚了,沒有月亮,星星發(fā)出的光給人覺得冷颼颼的。
喝過一點墨水的老三說,看!天上的三星!三星出來了……
愣爺的聲音軟弱而無力,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我必須屏息側耳傾聽。可愣爺說到這兒竟嘎然而止了,他似乎累得很。
我已被吸引,后面故事一定緊張,肯定還跟天庭三星有關,也許還跟玉皇大帝十萬天兵天將有關。
愣爺眼皮耷拉下來,口水淅淅瀝瀝滴著。我一點也不厭惡他的睡姿。他總是說睡著就睡著,他總是在我情緒好時睡著。
我看他睡得香,破天荒沒把他擾醒,我又守了會就回家了。風停了,愣爺的小院安靜地像月亮。
這一夜,我夢見天上三星,還有愣爺沒講完的故事。我站在屋檐滴水下面,仰頭看愣爺一跺腳就飛到天上去了,枯柴似的手哆嗦著去摘那三星。
他沖著下面的我喊,臭小子,接著!我急忙一手接了一顆,第三顆快要掉下來時,我急中生智把一顆星頂在了頭上,騰出手來去接這第三顆星星。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星星并不燙手,它們有點像琥珀,通體晶瑩透亮、溫熱。
第二天一醒,我就往外跑,我媽問我去哪,我說去愣爺家,他還有故事沒跟我講完呢!
我媽臉色立即憂郁下來,她目光深沉地說,麥子,別去了,你愣爺昨晚老了。
在蘆村,三歲小孩都明白,說年長的人老了就是死的意思。我想起愣爺給我的種種好處就大聲哭起來。我媽阻攔不住,也跟著抽泣起來。我倆站在院子里,就像倆小孩在哭一樣。
村里湊錢把愣爺葬了。葬他的那天,我追隨著嗩吶聲聲的送葬隊伍,紙錢漫天飄飛,像下大雪。我覺得,我在蘆村的快樂也隨之飄走了。
村里的男人們往墓穴里埋土的時候,我一個人悄悄跑回了村子,大街上看不見人,我們的胡同空落而幽深,似乎蘆村所有人都藏起來了。
大風從后邊涌來,跑到我前頭,胡同里灌滿了劈臉風和小旋風。愣爺說過,劈臉風是大鬼變的,小旋風是小鬼變的。我用腳去踹小旋風,我一踹,它就打著旋跑了,沙土沾滿我的褲腳。
我在胡同里來回奔跑,然后復又跑出胡同,我站在魚頂街戲院的高墻下,仰頭聆聽那些從蘆村上空驚過的大風,威武的氣勢就像十萬天兵天將駕臨,它們浩浩蕩蕩往南飛。
過了幾年,我們遷到了父親工作的南方小城。
我爸高興地說,咱們終于會師了。
這是個到處都充滿金屬和化學氣味的城市,雖然不喜歡但仍得接受,就像一個人無法選擇父母。
不知為什么,我在青春期時突然對時間概念很混亂,比如,我錯把一九九六年當成了一九九七年。瞧瞧,我把香港回歸整整提前了一年,這是多么偉大的壯舉。馬力把我這種對時間順序的混亂,歸結為蘆村平原的地下水含堿量大,不是我不愿相信他說的那套理論,是因為他的化學物理成績比我還糟糕。
我爸用兩瓶古井貢和一條阿詩瑪,給我媽謀了份在馬路上制造灰塵的工作,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破最沒想象力的工作。我的狗屁自尊心很強,只要看見我媽的身影我就繞著走。我媽每天起得很早,她把全家的早飯做好才去上班。
我寧愿撒腳丫也不愿坐我爸的腳踏車。因為他每天都要在我媽那逗留一下,我覺得他是故意的。我爸把車靠在路邊梧桐上,劈手奪過我媽手里的掃帚,就大刀闊斧地揮舞起來。我媽只好閃到一邊擦汗。通常我爸掃了十多分鐘后,我媽就會強行繳他的槍。
往往有路人說些酸溜溜的話,或者壞壞地笑。我媽說,小心呀,別把牙笑掉啦,笑掉了可沒人負責!那些路人反倒笑得更厲害了。
有一回放學走在路上,我的同學突然對我說,你媽是不是做了什么壞事,她好像在躲你!
我轉過身看遠處,我媽果真往一輛汽車后面閃去。我迅速轉過身,朝同學的臉上打了一拳,我說,你媽才做了壞事呢?狗娘養(yǎng)的你眼瞎了!沒看見我媽要上廁所嗎?
不過,我心里虛得很,我最近難得在馬路上碰見我媽了。我暗自罵自己是小混蛋。
初二暑假的一天下午,我找不到人玩,就獨自去看了場電影,名字叫《芙蓉鎮(zhèn)》。
當我看到姜文演的臭老九跟劉曉慶演的女破鞋,他們在芙蓉鎮(zhèn)的青石板街上掃地時,特別是看見姜文揮舞著掃樣玩花帚時,我就仰頭靠在座位上發(fā)出很夸張的怪笑。笑聲在黑暗的劇場里效果顯著,然后身后就有一個家伙居然罵我,當然我不能示弱,立刻站起來還以顏色。
我站起來一開罵,后面立刻也站起來兩人,他們沖過三排座位的阻擋,閃電般來到我的面前,我一看如此架勢,只好邊罵邊退出影院。
二十多分鐘后,我搬來馬力和衛(wèi)四海,我們三個好的像親兄弟。那兩個想打我的家伙都穿著紅彤彤的襯衫。我們倒是在劇場里尋到幾個穿紅襯衫的,卻全都是女的。我懷疑他們害怕躲起來了,就連蹦帶跳地跑到大銀幕前罵陣,我像個小丑一樣在銀幕前又喊又跳。
放映機的五彩光線映在我們仨的臉上和身上,是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我覺得好像融進電影中的劇情了。猛一回頭,我可不就站在芙蓉鎮(zhèn)的青石板大街上,那個女破鞋可不正望著我呢,還有那個臭老九的掃帚差點刮到我臉上,我趕緊閃身讓過去。馬力和衛(wèi)四海也興奮得上躥下跳。這真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后來,每當我上電影院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座位上時,我都有一種奔赴銀幕的沖動。
劇場里沸騰了。這場電影被我們徹底攪黃。影院工作人員報了派出所。我們被觀眾和警察堵在舞臺上,左沖右突也沒跑掉。
我們被帶進派出所。一個假模假樣的胖警察正抽煙,他是所長,他讓我們挨個站成一排,然后冷不丁地在我們每人的屁股上踢了兩腳,他邊踢邊說,你們不給老子攪出點事來屁股就癢癢是不是?
我說,報告!我的屁股不癢癢!
他朝我翻了一眼,走過來噼里啪啦又踢了我?guī)啄_,然后他以為我是聾子,俯在我耳邊問,癢不癢?
我只好違心說,癢!其實,我屁股都被踢疼了,可我倒覺得舒坦了,不是我變態(tài),是因為我明白,他踢我們屁股了,就代表我們孺子可教了。
胖警察很敬業(yè),對我們進行了認真的教育,他的吐沫星子濺了我們一臉。我發(fā)誓,我們爸媽都不會有那樣的耐心。他約莫訓斥了半個鐘頭,才揮揮手讓我們立即滾蛋,好似我們會弄臟他的眼球。
我們一出派出所大門,衛(wèi)四海就罵他是狗娘養(yǎng)的。派出所的門口很靜。他對我倆說,我認識這個虛偽的家伙,他住在紅磚小樓家屬區(qū),別看現在耀武揚威的,其實在家怕老婆怕的要死,一回家就乖乖地燒飯洗衣服,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倆聽了都很開心,我們一路哈哈笑著,來到滿是男人女人的大街,我摸摸口袋還有點錢,就請他們進紅帳篷喝了啤酒。后來又去了電玩城,一直玩得筋疲力盡才各自回去睡覺。
我后來從技校出來上班,有機會看了另外一部電影,影片的名字忘記了,這是我看電影最安靜的一次,是跟一個扎蝴蝶結的女孩子看的。我之所以很安靜,是因為我不想讓我媽生氣,我媽說,你要再不好好處一個對象,這輩子非得打光棍!
雖然在我心目中,愣爺永遠是個很好的人,可我仍覺得一個男人打光棍是很沒面子的事,再加上我對這個女孩子印象還好,因為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竟給我一種她就是我妻子的美好感覺。其實,自從認識了她,我非常的規(guī)矩。但在看這場電影時,我還是受了劇情的鼓動,鬼使神差地在她身上做了一個小動作。
我萬萬沒想到,她甩手就打我一巴掌。
她并沒有掉半根毫毛,況且我們都認識三星期了,她竟這么不給我面子。我立即心里冒出一個想法,我決不能娶這樣的女孩做我的妻子。我忽地站起,丟下她昂首走出影院。她見我出來,猶豫一下也跟出來,我一出影院就堅決把她當尾巴給甩掉了。
我去江邊看船了。通常我如果去江邊看船,就說明我心情極差。自從挨了那女孩一巴掌后,我就突然憎恨起所有長得妖嬈的女孩子了。我認為蘆村的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純樸最美麗的女孩子。
衛(wèi)四海比我和馬力大,他滿身肉四肢發(fā)達,我們喊他賣肉的。馬力比我小,他的家庭背景讓我和衛(wèi)四海非常泄氣。他爸是機械廠一把手,也是我爸和衛(wèi)四海爸的領導。我們因此喊馬力,馬導。他開始還假模假樣地客氣,后來喊長了也就笑納了。
百無聊賴時,我們就去機械廠,變著花樣捉弄門口的保安。那個保安雖然很生氣,但也毫無辦法。
十九中是我們母校,她有一座顯赫而豐富的植物園,園子的人工河畔有一棵櫻花樹,一到春天花開得鋪張而恣意。在一個寂寥的清晨,我們躲過保安的監(jiān)視,翻進圍墻秘密潛入植物園的櫻樹下,演繹了一場足可載入十九中野史的“櫻花三結義”。
三年很長也很短,臨近畢業(yè)時,我們依然迷戀打架逃學,語文老師是個瘦弱的女孩子,看起來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她總深情地說我們是迷途的羔羊??晌覀儛郯炎约罕瘸蓹鸦ㄏ碌牟菰?。櫻花是一種神奇的花,在它開花的季節(jié),我們的情緒就很亢奮,喝酒打架,陪女生爬小山,或者去太陽島撒野,青春被我們如火如荼地戲耍消耗,我們一點都不覺得痛惜。
初中時代最后一個暑假來臨了。大家決定考完試去南京玩。我一直神往南京的總統(tǒng)府。馬力承諾全部路費,但我怎肯空手而去。
那天吃過晚飯,屋里光線暗下來,25瓦的燈泡虛弱地亮著。我媽正整理破衣柜,我爸出去下棋了。我巴結地站在我媽身后,盡量委婉地把事說出來,我媽聽了露出一臉驚訝說,小祖宗!你要多少錢?二百!你整天只會要錢,錢又不長腿,它能自個跑咱家來嗎?
我說,媽,你總不能讓你兒子出丑,讓別人說你兒子小氣吧!
我媽說,我看你以后喝西北風就不出丑就不小氣了!
我憂心忡忡地說,媽,你可知道南京是什么地方?它曾經是國民黨的首都,現在是江蘇省的省會,它是我們國家的一個大城市,離我們這兒也不算太遠,你兒子要去南京玩,你總不至于讓你兒子口袋里空空的去吧!
我媽因收拾衣柜而有些煩躁,她說,我的小祖宗!你就別跟我磨嘰了。你去南京北京玩我不管,你就是去美國英國玩我都不管!
我知道不會有結果了,也不想再浪費時間了,我鉆進我的小屋,躺在狹窄的床上,怎么都睡不著,我的心情抑郁極了。
睡到半夜,我盤算著得出去一趟。我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空氣清新而凜冽,我眼里有一團正忘情燃燒的火苗。我圍著居民區(qū)轉了好幾圈,也沒碰到一個鬼人影。
遠處是喧囂的工廠。冒白煙和黃煙的是化工廠,冒黑煙的是煉銅廠和煉鋼廠。一聲汽笛從江面?zhèn)鱽?,給人遙遠異鄉(xiāng)的感覺?;疖嚻ぴ谲囌纠锞幗M,被燃氣機車頭來回倒騰著,隨著它的每次咆哮,我們這片平房的所有窗戶,都跟著咣當咣當地響個不停。
硫磺煙的氣味聞著很像我爸喝的劣質酒,刺激著我打了一個噴嚏,我還被迫流出了虛假的淚水。
我走到銅線廠北面的圍墻,墻根下是一個黑暗的涵洞,我忍著腐臭跳下去,嘴里咬著一只小電筒,匍匐著爬過一段路程,我估計約莫有十幾米,等直起身時就算進了銅線廠內部。這個秘密通道是我偶然發(fā)現的。
我不顧滿身骯臟,找到一個又破又爛的倉庫。我從窗戶翻進去,用小電筒一照,滿地都是銅線,上面蒙了一層灰塵,一捆一捆的像待宰的羔羊。時間容不得我多磨蹭,我選了一捆最輕的銅線,估摸也得有三十多公斤,從窗戶甩出去費了我很多勁。
這些東西壓在我肩上,使我步履蹣跚,好不容易挪到圍墻邊,我覺得后面有亮光照過來,扭頭一看幾個保安正打著電筒跑來,我一著急,人和銅線都跌倒在地上了。
這一晚,我在他們值班室隔壁的黑房間里呆了一夜。他們把我雙手綁起來。我對他們大聲說,你們無權扣我,你們把我送進派出所算了!
他們根本不理會我的喊叫。后來我渴了,向他們要水喝,可一個捏著娘娘腔的家伙說,沒有水,要喝的話,只有尿!
我沒有再要求喝水。我現在是他們的戰(zhàn)利品,他們只等天亮跟領導邀功。整晚還算相安無事,只是,我嗓子干得冒煙,全身也臭哄哄的。我的心情糟糕得想殺人。后來,我太疲乏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是馬力把我領出來的,這是讓我既意外也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最大的魅力就是總會使你意外。
馬力對我說,朋友,你想發(fā)財想瘋了,是吧?
我懶得答他,走到銅線廠大門口,我拿眼瞥了瞥身邊的保安。我說,馬力,我又欠你小子一個人情了!你找個地方請我喝水,我快要干死了!
風卷著沙子嗆了我一嘴,我邊說邊呸呸地往地上吐,卻什么也沒吐出來。
因為我的原因,南京沒去成。大家依然我行我素,不以物喜為喜,也不以物悲而悲。這個暑假我成了馬力的影子,我們形影不離。
有天下午,我和衛(wèi)四海約馬力去江邊吹風,他勉強來了,但臉色很不好。后來,我們三個喝著雪碧看航船,討論關于人生的話題。我們一致認為這個問題很嚴肅。
馬力皺著眉頭說,人生就是權力。
衛(wèi)四海仰著臉說,人生就是金錢。
我把空罐使勁往江里一扔,說,人生就是扯蛋。
我一說完,他倆就放肆地笑了。
我們后來離開江畔往馬路上走,遠遠聽見有鞭炮噼啪的聲音。我們走到機械廠大門口,正是下午下班的高峰。人群并沒有散開回家,卻都聚集在廠子大門口,火藥釋放出的青煙繚繚繞繞的,這是一種欲撩撥起人情緒的氣味。
隨著我們的出現,人群的目光迅速轉過來投到我們身上,但我感覺分明都聚焦到馬力一人的身上。
一個樣子看著很痞的青工,他嘴里咬著煙卷對馬力說,哎!小子,你還不知道吧,你爸兩個小時之前被法院給抓起來了!
馬力面對挑釁,當即回擊說,你放屁!
青工委屈地沖周圍的人說,不信你問問他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立刻就有人起哄嚷嚷:千真萬確!你爸爸真被抓起來了!
你爸爸是個大貪污犯!我們放鞭炮正慶賀呢!
好端端地機械廠就是被以你爸為首的一幫蛀蟲給掏空了!
小子,該你哭的時候到了!
馬力看著群情激奮的人群,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忽然發(fā)瘋似的向那個青工撲去。青工對他的憤怒早有防備。而且,馬力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和衛(wèi)四海立刻上去幫忙。青工也有幾個幫手過來。我們扭打在一起。場面亂糟糟的。
大家似乎都處在一個黑暗的大廳里,很浮躁的找到了一個很小的出口,然后拼命地擠向那里,而我們就是那個即將崩潰的出口。
滿地都是鞭炮粉碎的紅紙片,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在混亂的景象中,我突然在人群中瞥見一個熟悉的眼神,可我沒有時間仔細考量,它就像一個被忽略的重要細節(jié),因意外而瞬間消逝。
十幾個青工加入進來。我們被圍在中間,成了被他們羞辱的獵物。我覺得,他們是帶著仇恨揍我們的。廠子大門口,平時見著我們都點頭哈腰的保安,現在看我們就跟仇人似的。我覺得這是他們預謀的結果。
這條街此時熱鬧的像過節(jié)。
不知是誰報了警。刺耳的警笛聲一響,打我們的那幫青工就四散回家了。警車里的人看我們并沒被打死,他們勉強下車來,裝模作樣詢問了我們一會兒,就匆匆掉頭開回去,也許去酒館喝酒去了。
我們平靜下來,感到非常疲勞。圍觀的人群也逐漸散開回家吃飯去了。他們就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沒有來由地突然就四散了。只剩我們三人坐在地上。周邊是幾個半大的少年,正用復雜而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們。馬力大張著嘴喘氣,他的嘴角還滴著血。衛(wèi)四海的眼角是腫的,我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衛(wèi)四海罵罵咧咧地說,人都他媽反了。
我說,人他媽都瘋了。
馬力看看我們,什么也沒說,牙咬得鐵緊,然后他站起來,拍拍我倆的肩膀,就獨自走了。我和衛(wèi)四?;ハ嗤仓缓酶髯曰丶?。
一路上靜悄悄地,風似乎是個膽小鬼,藏起來不見了。
我回到家,他們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罵我。
我碰到我爸的眼神后,我忽然就很吃驚了。剛才,他就在人群里,但他沒有站出來幫我們,或喊一句哪怕什么的話。我想象不出來,他看著兒子和他兒子的好伙伴,在機械廠的大門口被一幫比他們大很多的青工暴打,他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
我一下沖到父親面前質問,你剛才為什么不幫我們?你是不是喜歡看我們挨打?
我爸瞪著眼說,嘁!我為你們丟不起這個臉!打死了才好呢!瞧瞧你們這三個小痞子的樣,平時仗著馬力爸爸是廠長,整天在這條街上耀武揚威的,現在這棵大樹倒了,看你們以后還怎么神氣?
我突然覺得時間停滯了,我疑惑地看著父親,我猛然覺得他好陌生。他以前很為此自豪的事情,現在怎么就突然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變了?
我的臉幾乎貼到他的鼻子上,我大吼,你怎么這樣說呢你是我爸么?你是我爸么!
爸爸氣得渾身發(fā)抖,張著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媽媽在我額頭狠狠一點,說,麥子,你怎么跟你爸說話的!那幫人早看你們不順眼了!我看你是在大白天遇鬼了!如果不是你爸暗中報警,你們會挨得更慘!你怎么還怪你爸呢?
我說,這不是理由!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我們被別人打,他就心安理得了!
然后,我扭身跑出家門,我媽在后面喊,小祖宗!要吃飯了,你去哪里?
我說,我回老家去!說出這句絕情的話,我心里似乎顫抖了一下。
我跑到一處隱蔽的江邊,坐在礁石上,聽著潮水聲。我聽見我的骨頭縫里有咯咯聲發(fā)出,好像毛竹在深夜里拔節(jié)。
天黑透也沒碰到一個鬼人,不知又坐了多久,仰頭就看見天上的三星了。它們像三兄弟一樣,步調一致,不離不棄,傲視著群星。我覺得,那幫青工不該把怨氣撒在馬力和我們身上,我覺得那絕對是一種愚蠢而懦弱的發(fā)泄??墒牵麄冞B自己都不能左右,又能對所見怎樣呢?如果父親當時出手幫我們,他肯定會挨得更慘。盡管這樣,我卻不能接受這事。
我站起來挺挺胸膛,在沙礫上使勁跺發(fā)麻的腳,幾只緩緩游弋的船燈,在江上顯得虛幻而飄渺。很多事如潮水涌來,很多事都不能自如掌控,就如愣爺不愿娶那個小寡婦,就如我們三人在機械廠門口被揍,就如父親只敢在暗中幫我。
開始有風貼著水面滑翔,然后江里瞬間灌滿了大風,我對著江面狠狠吸了一口含風的空氣,它夾雜著潮濕的腥味。我忽然憶起從蘆村上空驚過的十萬大風,它們飛行的姿態(tài)像大雁一樣輕盈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