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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穿夕陽的香樟樹

        2011-08-15 00:49:13李子4
        遼河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樟木樟樹木匠

        文/李子4

        刺穿夕陽的香樟樹

        文/李子4

        我住的小區(qū)的外沿,有條未完成的路。一半已混凝土上通汽車,另一半,還是破磚敗瓦,荒草爛泥。在這一半和那一半之間,有棵大樹,它最高的枝丫,可以摸到四層樓,樹身有臉盆那么粗。但是,我從春季到秋季,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它身旁,總沒見過它的枝頭掛有綠葉。光禿禿的樹枝,偶然有三兩只小鳥歇一歇,馬上又飛走了。沒有了綠色的殷勤,連小鳥也留不住。

        這是一棵香樟樹,我們習(xí)慣叫樟木樹。對樟木樹的認(rèn)識,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給我說過。他說樟木是最好的家俬木材。它不笨重,但卻算堅實(shí)。堅實(shí)中又不失柔和,因而加工起來并不累木匠。風(fēng)干之后不管多少日子過去,不會開裂,也不會變形。它還帶有一股永久的香氣,這香氣能驅(qū)蟲,樟木家具,蟲蟻不敢蛀。記得鄰居有個女孩,頭上生了虱子,難受得要命。母親給了她一些樟木油灑在頭發(fā)上,然后用毛巾捂了半天,虱子就沒了。

        少年的時候上山打柴,最喜歡的就是獲得樟木樹枝了。我們是不敢砍樹的,砍樹真是一種罪過。但那時候經(jīng)濟(jì)困難,郊區(qū)的農(nóng)民顧不得許多了,把勉強(qiáng)成材的樹砍下來,偷偷地賣給城里做家俬的人。大多是雜七雜八的木材,樟木就金貴了。我們把農(nóng)民削下的樹枝“偷”來做柴火。如果碰上拳頭粗的樟木枝,則格外高興,必收藏起來。這樟木樹枝,沒準(zhǔn)以后會成為一條椅子的腿,或是一根桌子的腳。

        這棵樟木樹死了,如果砍下來做家俬,一定非常優(yōu)秀。把它的樹干開成木板,有兩尺寬,在木匠眼里,會視為寶貝。但為什么沒人心動呢?我曾經(jīng)心動過,但自知力不從心。就算白送給我,我也沒有力氣把它做成精美的家具。雖然如果有錢,可以請人做,但現(xiàn)在還有那么精細(xì)的木匠嗎。誰還愿意把粗壯的樹桿小心地開成木板,把稍細(xì)的枝劈成木方。斧砍刨削,開榫眼,拼接成一個原木的家具。我想即使有,可能也要價不菲了吧。

        我沒有錢,也沒有力氣,只能望著這棵香樟樹興嘆。一嘆它死在這混凝土世界里沒人問津,二嘆它遇不上一個能把它變?yōu)樗囆g(shù)品的精細(xì)木匠。樹木這樣的生命,是最值得敬佩的。生,它能為世界帶來綠蔭,調(diào)節(jié)風(fēng)雨。死,也能獻(xiàn)出身軀,在木匠手里變成家具,長久地為人類服務(wù)。這期間,是多少歲月的辛勞和奉獻(xiàn)。

        因而能把好木材做成好家具的匠人,也值得敬佩。我想他一定對樹木懷有一顆虔誠的心,才能把自己的手藝看得神圣。我不禁又想起父親,想起了他留給我的遺物,就有一對真正的樟木沙發(fā)。

        有一次女兒問我,我們李家有沒有傳家的寶貝。我說有,但你未必看得上眼?,F(xiàn)代的家具琳瑯滿目,隨便到一個家俬城去看,高檔家具林林總總,似乎美不勝收。但是我家換了三次衣柜,只有我自己打的衣柜,女兒承認(rèn)是最好用的。我家也換了兩次沙發(fā),只有一對陳舊的木板沙發(fā),沒有支離破碎。

        這是一對樟木板做的沙發(fā)??勘骋患?,兩尺見方。座位一件板也兩尺見方。側(cè)面從扶手到地,左右兩件板更是略大。前面腳下的擋板,也有一尺高兩尺寬。扶手四寸多寬,從背后前伸到腹部,再彎彎垂到地面。這些板,包括做加強(qiáng)用的邊,全都不到半公分厚。翻開后面看,整個沙發(fā),沒有用一條木方。僅靠薄板之間的銜接,能上百年而不散架,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手藝啊。

        女兒驚嘆了,這沙發(fā)上百年?是的,差不多上百年了。如果她的祖父還在,已經(jīng)110歲。他年輕時打的,沒一百年也有八九十年了。我仿佛又看到了父親做木匠活時那種神氣,那種靜心,那種專注,還有一種力量,那是虔誠給予的力量。他磨工具時,對光看看刃口平直否,用拇指試試鋒利否,很是耐心,耐心得如敬神靈。他只對我說過一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年我十歲,就永遠(yuǎn)記住了。

        文革武斗那場大火,把我的家園毀了,但這對沙發(fā)卻沒有毀。在那晚大火之前,母親令我和二哥搬家,只有一部板車,一次機(jī)會,出了城,就回不來了。搬什么好呢?棉被、衣服、糧袋、做飯的鍋,幾捆柴,這是保證溫飽的必備之物。母親強(qiáng)調(diào),那對沙發(fā)一定要搬。甚至一張紅木的妝臺也不要了,只要那對沙發(fā)。文盲的母親未必懂得,那對沙發(fā)其實(shí)有一種文化的沉積,她只知道有著父親的心血凝結(jié)。當(dāng)時年少的我,也不理解上一輩人的感情寄托,只知道服從母親是理所當(dāng)然。直至我年長、年老,更發(fā)現(xiàn)從這舊對沙發(fā)里,看出一種對手藝的崇敬。手藝雖說只是謀生的本領(lǐng),但也可說是藝術(shù)的根基。若沒有心血灌注于內(nèi),便會粗糙難精。

        樟木沙發(fā)幾經(jīng)搬遷,很陳舊了,卻牢固如初。我覺得那是一棵香樟樹的生命延續(xù),沙發(fā)不散,樹的魂靈就在。我眼前的樹死了,但它的樹干與枝條,仍蒼勁地張著,仿佛在向這世界招手。當(dāng)它碰上一個如我父親般的木匠時,它就能重生。

        每隔幾天我都會去看看那棵香樟樹,依稀有種期待。我看見,它伸得最高最遠(yuǎn)的那根樹枝,剛好刺穿了夕陽。刺穿之勢,帶著最后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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