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賀曉祥
一枚銀杏葉
陜西/賀曉祥
父親69歲那年秋天突然一病不起。病榻上,父親艱難地用手招呼我,像有什么話要說。我湊到父親身邊,他喘著氣虛弱地說:“牛兒……把鋪板下……的盒子給我……取出來。”
我心里暗暗一驚,父親就要交代后事了嗎?我知道,父親有一個從不讓別人看的秘密盒子,就藏在他自己搭起的土坑靠墻的鋪板下,我曾見父親晚上偷偷從里面取出來打開看,一見我就立刻收拾起來。妻子曾叨嘮說父親藏著什么值錢的寶貝不想留給我們。我嘴上雖訓斥妻子瞎說,心里卻想:父親興許真有什么寶貝呢!
爬上父親的病榻,我小心翼翼地揭開靠墻的被褥,掀起木板,取出那只被父親摩挲得光滑油亮的木盒子。盒子很輕,我把它交給父親,用期待的目光望著他。父親指了指枕頭,我從枕下取出鑰匙。父親兩手艱難地捧著盒子,慢慢地把鑰匙插入鎖孔,鎖栓彈出來。能是什么寶貝呢?我的心情按捺不住地微微跳動??墒歉赣H并沒有把它揭開,而是又輕輕地鎖上,斜著用眼睛向我示意,我把臉向父親貼近。
“我死后,你拿著它到山西,君山縣銀杏堡,找叫菊兒的老嬤嬤,找到交給她,喊她娘,接來把她當親娘。”父親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就咽了氣。
我被父親說糊涂了。我小時候曾嚷著要娘,瞎眼奶奶說娘被鬼子打死了,從未提過遠在千里外的山西,還有什么親人。瞎眼奶奶十年前去世,怎么現(xiàn)在又突然冒出一個娘來了呢?
我把盒子放回到炕席下。辦完喪事,我再取出來,盒子已被撬開。我大發(fā)雷霆,妻子承認是她干的,但盒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枚爛樹葉和一封信,她沒有來得及看。
我顧不得那么多,打開盒蓋,露出一枚杏黃色干枯的銀杏葉。這就是父親的寶貝嗎?我捏著葉柄看了看,再小心翼翼打開父親留下的信。從信的紙張看,這封信已寫了很長時間,至少十年前就開始寫,寫寫停停,最后一段是前不久才寫上去的,父親的文化程度不高,能寫出這么多內(nèi)容的信真是個奇跡。
我艱難的一個字一個字讀下去。一開始,我讀到這樣的字句,“我叫黑蛋,媳婦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李杏苦,生在山西君山縣銀杏堡?!蔽掖蟪砸惑@,父親不是叫梁家有嗎?我急不可耐地磕磕絆絆讀下去。我被徹底震撼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這枚普普通通的銀杏葉,對父親真的是彌足稀貴的珍寶,我暗暗決定,一定要完成父親的遺愿。
臨行前,我查看了山西的地圖,在密密麻麻的陌生地名中,終于找到了君山縣,離君山縣不遠,我看到了銀杏鎮(zhèn),我知道,“堡”只是一個故去了的名詞。
火車到了太原,我換乘了一輛中巴向君山縣進發(fā)。
時針轉(zhuǎn)回1948年秋天,父親曾在這片土地上鏖戰(zhàn)過。那時,他叫李杏苦,在軍裝貼胸的兜兜里,裝著一枚銀杏葉,手握步槍拼命地左沖右殺。這是他家鄉(xiāng)的土地,有他日思夜想叫菊兒的妻子。解放這片土地就意味著,停頓了三年的洞房花燭夜,又可以重新開始,這對他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呀!
記得1945年舊歷十月初八,父親入贅給謝家,當上門女婿。謝菊兒芳齡十六,生得就像剛剝開的嫩蔥白。要說門戶,可是門不當戶不對,菊兒家是遠近聞名的富戶,可父親爹娘早死,從小就孤苦無依,家徒四壁。但父親生得魁梧,曾經(jīng)一拳打死一條咬人的瘋狗,在當?shù)貍鳛榧言挕?/p>
洞房花燭夜這晚,他們剛剛進入洞房。突然,村外人聲鼎沸,一時雞飛狗叫。來了一隊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國民黨軍隊,他們吆喝著趕走了客人,幾桌宴席被一掃而空。菊兒的父親點頭哈腰,請求高抬貴手。一個大胡子連長哈著酒氣,大拳擂著洞房門要看新娘子,父親忍不住憤怒,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惱怒的連長拔出槍來。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旅長來了,打了這家伙一巴掌,上下打量了父親幾眼,哈哈笑著說:
好小伙,跟俺們打鬼子去?!?/p>
軍隊在銀杏堡停留了一個時辰,父親被逼著和他們匆匆上了路。菊兒痛哭流涕,拉著父親的衣襟不放。大胡子連長喝道:“不跟俺們走,俺就崩了他?!本諆核砷_手,看著不?;仡^、依依不舍遠去的父親,菊兒情急之中,隨手揀了一枚銀杏葉,沖上去塞給了父親?!斑@兩棵白果樹就是你家。記著帶著它回來!”父親淚水漣漣的帶著這枚銀杏葉和滿腹的遺憾,跟隨國民黨撤退的大軍一起出發(fā)了。
父親在信中寫了一個傳說,他雖然表達得不夠好,但我能想到這個傳說的大致意思。這兩棵銀杏樹(當?shù)厝艘步邪坠麡洌┦蔷諆鹤嫔显谔瞥瘯r植下的,那時的謝公子品貌端莊,一表人才,只是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他一個都瞧不上,年滿二十八了還是孤身一人,他終日郁郁寡歡,家里人也一籌莫展。一天,謝公子夢見一棵白果樹,樹下一石上坐著一奇女子,花容月貌,滿面憂愁,獨自在彈奏著古箏,聲音斷續(xù)、凄婉、孤絕,似在表達著相思之苦,連樹上的鳥兒都聲聲和鳴,那是一曲幽怨、動聽的相思曲,聽著、聽著,他在夢中不覺落淚,情不自禁地想奔過去,這一奔,不覺醒過來了。
醒來后,他就要找這個女子,可家里人都不同意,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可是謝公子決意要去,家里人見攔不住他,也指望著有奇跡出現(xiàn),就由著他了。他帶了些銀兩,帶一名年輕的家丁一起出發(fā)了。
謝公子找了九九八十一天,真的找到了一棵銀杏樹,樹下也有一塊石頭,但沒有他夢中的女子。他就在樹下等,又等了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一天,他坐在皎潔的月光下,想如果今天晚上,再不見夢中的女子,他就回家,隨便找一個女子,過平凡的日子。就在這天晚上,樹下的女子又來到他夢中。女子告訴他,這棵樹因為沒有雄樹相伴,就要死了,只要你能找到一棵雄樹栽在她的身旁,你就能找到夢中的人。
謝公子又踏上找樹的征程,一找又是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他終于找到了一棵雄樹,大小幾乎和那棵雌樹一樣,他就對天磕了幾個頭,把這棵樹移栽過去。果然,夢中的女子就出現(xiàn)了。他欣喜若狂,在這里蓋了幾間房,把家也搬過來,慢慢這里的人越來越多,就形成了現(xiàn)在的銀杏鎮(zhèn)。
終于看到君山縣路牌了,父親就是沿著這條線路打進君山縣,越來越近的幸福燃燒著父親的血液。就在進攻縣城的前夜,部隊突然接到命令,要他們火速加入到南下圍殲的大部隊。這一去又是南轅北轍呀。父親一著急,什么人也沒說,就脫下軍裝,溜過敵人偽防線,想在部隊開拔前回一趟家。我能想到父親匆匆離隊的急迫心情,離開家鄉(xiāng)之后,無論他打死過多少敵人,走過多少路途,他的心永遠都留在了那兩棵銀杏樹下。
到了君山縣城,一打聽,銀杏鎮(zhèn)距縣城只有三十里的路程。搭上去銀杏鎮(zhèn)的大巴車,我的眼睛不自覺地向車窗外逡巡。我想看看父親當年離隊回家走的路。那天晚上,月黑風高,山影和房屋影影綽綽。父親憑著對環(huán)境的熟悉,揀最難走的山路,鉆山林、攀山崖、過灣灘,在夜半丑時,趕到銀杏堡外。戰(zhàn)時的警覺使父親沒有走上通村的大路,他順著河流一路溜到離銀杏樹最近的堤外。
銀杏樹近了,遠遠能看到黑幽幽的樹頂了,父親從堤外探出腦袋。此時的村莊像一位受傷的老兵,一眼就能望見有幾處黑魆魆的殘垣斷壁。父親爬上堤岸,有幾聲狗叫傳來,他緊急隱蔽,不一會兒,果然有一隊巡邏兵晃著燈走過。等他們走遠了,父親放輕腳步溜過短巷。銀杏樹下的房子能看到了,可原來高大的門樓不見了,只有岌岌可危的一間偏房還在。
父親在窗戶上喊了兩聲:“菊兒,菊兒?!薄罢l?”“我,李杏苦——白果葉。”只聽到“唿”的一聲掀被子的聲音,旋即門“吱”的一聲開了。父親還沒有完全進去,一個肉乎乎的女人身子已跳起來吊在了他脖子上,接著便是如雨點般的熱吻和幸福的哽咽。
那是父親最幸福、最銷魂的一夜,那一晚父親也得知了,一家三年來不幸的遭遇。岳父母相繼被鬼子打死,菊兒幾次死里逃生,她堅信杏苦一定會帶著銀杏葉回來。
銀杏鎮(zhèn)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從鎮(zhèn)東到鎮(zhèn)西長不過三里左右,隨處可見“銀杏山莊歡迎你”的標語。在街中心有一個仿古門樓,門樓上空現(xiàn)出銀杏樹巍峨的樹冠。時值仲秋,金黃的樹葉像掛滿黃金飾品的麗人。
山莊內(nèi)的銀杏樹是雌雄抱子狀,冠高四十多米。旁邊建有“賞心亭”、“月老祠”、“銀杏齋”、“休閑園”等。這里的環(huán)境挺溫馨,我在這里住下,順便問女服務員銀杏樹下的人家遷哪兒去了?認不認識叫菊兒的老奶奶。服務員連說“對不起”,送上銀杏茶走了。
在山莊轉(zhuǎn)了轉(zhuǎn),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都以銀杏樹為生,周圍都建起了銀杏苗圃,用銀杏葉做銀杏茶,據(jù)說此茶能治療高血壓,防止腦血栓,用果子加工休閑食品。這里的人對銀杏樹很虔誠,銀杏園里的那兩棵銀杏樹上搭滿了長長的紅綢子,據(jù)說鎮(zhèn)上所有結(jié)婚的男女都要到銀杏樹下來祭拜,以表示對愛情的忠貞,并把一對連心鎖鎖在兩棵大樹的鐵鏈子上,把鑰匙放在月老祠里,由月老保管,讓他們永不反悔;沒有找到對象的也會來祭拜,求神樹賜給他(她)一個美滿的婚姻;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們也來這里,或雙雙攙扶著,感受老來相伴的幸福;就是孤身一人的老人也會來這里,感受老伴在世的溫馨和美滿。所以,山莊里的生意很火,鄰縣甚至是省城里都有人到這里來上香游玩。住在這里,能讓人為擁有真愛而自豪。
我為父親感到遺憾了,如果他早點說出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在奶奶去世后他就能回一趟家鄉(xiāng)的話,說不定能見到菊兒??墒?,多少個夜晚,父親就蹴在湖北他親手建造的房子里,用我讀書時教他的那一點文化,艱難地寫著他的秘密,他隱瞞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奶奶更幸福一點,還是感到他虧欠菊兒的太多而無法面對。人的一生,稍微的偏差都會改變以后的路程。
1947年初,父親的命運又一次大轉(zhuǎn)折,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俘,經(jīng)過解放軍的再教育,父親被收編到中原野戰(zhàn)軍第八師的一個連隊里。梁家有——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就是這時候走進了父親的視線。梁家有也是從國民黨軍隊中來的,不過,他是1945年在一次和八路軍共同對日戰(zhàn)斗中,跑到八路軍的隊伍中的。由于有共同在國民黨軍隊的經(jīng)歷,初入部隊時都常常被人提防,所以他們很快就談到了一起。此后,他得知我生父是湖北襄樊人。就是父親的這個朋友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忽然想起,這里的老板也許是銀杏樹下人家的知情人,何不找山莊經(jīng)理問問。
山莊的經(jīng)理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小伙子,聽我說明了來意后,他想了想說:“我們的董事長原來是住在銀杏樹下的?!彼投麻L通過電話后,就帶我到董事長辦公室。
一路上,我都在想,董事長不是菊兒老人吧?那和她會是什么關系呢?我正想著,來到了董事長的辦公室。只見一位五十多歲的人坐在辦公椅上,他的神情我看著眼熟,但遠隔千里,我們沒有認識的理由。
把我介紹給董事長后,董事長就上下打量我。我向他簡單說明了來意。他疑惑地看著我,問我是哪兒人,怎么認識菊兒老人。我說我是替父親完成遺愿。董事長想了半天,隨后對我說:“跟我來?!?/p>
坐董事長的奧迪車,只十幾分鐘就到了一處山嘴邊的小別墅。董事長吩咐保姆倒茶,他自己上了二樓。不一會兒就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從樓上下來。老婦人滿頭銀發(fā),紅潤干凈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兩只眼睛卻異常靈活,背微微有些駝,顯出早年生活的辛勞。
這就是菊兒老人嗎?這就是父親牽掛一生又傷害了一生的人嗎?不知怎么,我心里有些激動,以至于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您是菊兒老人嗎?”老人略略愣了愣,我以為老人耳背,又大聲說了一遍。老人身邊的董事長說:“我母親耳朵很好。”
母親?這次該我發(fā)愣了,我不自覺地環(huán)顧了一下室內(nèi)。她一定再嫁了,我在心里想?!澳闶钦l?”菊兒老人問,“為啥找我?”
我掏出那枚銀杏葉子,交給菊兒老人。菊兒接過葉子,手開始顫抖,“李……苦……杏……還活著?”菊兒的臉慢慢變色,像有一股力量在絞著似的,肌肉在不停抽動。她想站起來,我一把把她拉著坐下。
老人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想摸一下我的額頭,我身子向她靠了靠。她說,“你是他娃子嗎?”“是。”我回答說。
菊兒突然趴到沙發(fā)上,身體不停地抽搐著。董事長驚慌的替母親捶著后背,臉上堆滿著大片陰霾的云翳。
我一時不知說錯了什么。菊兒抬起頭時,眼睛濕漉漉像被雨沖過的黃泥崗,兩只眼袋越發(fā)濕重。菊兒老人對我說:“你走吧,你走吧。你來干啥?”
說著站起來腳步踉蹌地想往樓上走,卻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菊兒被送進了醫(yī)院,我被生硬地拒之門外。回到山莊房間,我很痛苦,也很內(nèi)疚。有一刻,我想一走了之,可是想起父親,我又默默地留下來。
第二天一早,董事長就派人送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母親搶救過來了,卻始終在說胡話,是你來害得她受了刺激,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你沒完。你不要走,老老實實給我待著?!?/p>
我努力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讓自己平靜下來思考。突然,我茅塞頓開,急忙找服務員給董事長傳話:我要見他。正巧董事長派人讓我到醫(yī)院去。醫(yī)院里,菊兒老人靠在病床上,董事長坐在床邊,沒人讓我坐,我只好站著。菊兒老人突然開口說:“李杏苦,你這個負心漢,我眼望穿,日盼夜想,忍著旁人的白眼,把你的娃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在外面又找人……”父親的兒子?我疑惑地問董事長:“大媽一生都未再嫁嗎?”
董事長忿忿地說:“我母親一生都在等這枚銀杏葉,放棄了多少再嫁的機會,她的感情在等待中越煎越濃,誰知等來的是這種結(jié)果,她能不傷心嗎?”我轉(zhuǎn)向菊兒,“大媽,你錯了,我不是他的兒子,可他是我最親的父親?!薄安换貋硪擦T,死了還讓你娃子來折磨我……”
“大媽,你聽我說,我爹叫梁家有?!笨吹剿麄z都望著我,我開始說,“我生父1944年正月結(jié)婚才三天就隨國民黨軍隊參加抗日。爹走后,我娘就懷上了我。娘生下我沒滿一年,日本鬼子進村就把她糟蹋死了。是我瞎眼的奶奶把我拉扯了四年,奶奶說沒有我她是活不下來的。1949年10月中旬,‘爹’突然回來了,從此家里才有了溫暖,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瞎眼的奶奶被‘爹’照顧得無微不至,活到八十多歲。今年‘爹’突然去世,去世前,他叮囑我到這兒來找您。還交給我一封信,在信里我才知道他不是我親生父親,他叫李杏苦?!?/p>
“他為啥要冒充你爹梁家有?”菊兒和董事長同時問。望著他們疑惑又充滿期待的眼神,我知道,我找到了打開菊兒老人心扉的鑰匙。
1947年底,在一次戰(zhàn)斗中,突然飛來一枚炸彈,我生父梁家有撲到李杏苦的身上,把他壓在身下,生父不幸被彈片擊中。臨死前,他掏出身上的五個銀元,讓父親無論如何要交到我瞎眼的奶奶手里。要我娘重新找一個好男人,照顧好奶奶。
次年,父親回了一趟山西的老家,返回時沒有跟上南下的部隊。他害怕就是趕上了部隊也解釋不清,想起我生父臨死前托付給他的事,就一路下湖北,找襄樊,這一找就是一年。到了襄樊,他找到我們村子,打聽到村里有一位瞎眼的老人,當有人把他帶到我們家門口,奶奶就聞聲“咔、咔”拄著竹杖撲出來,抱著李杏苦喊著“我兒回來了”。父親用湖北話叫了一聲“娘”已淚眼模糊。村里人都來看熱鬧,有人開玩笑說,“兒回來了,你老再也不遭罪了。”奶奶無神的眼睛頓時流下渾濁的淚水。也有人實話實說:“他不是你兒,八成是你兒部隊派來報信的。”
“報什么信,我兒好好的報什么信。”說著,她就站起來摸索到父親身邊,從頭摸到臉再到寬闊的肩膀,然后,她咧著嘴笑起來?!熬褪俏覂?,就是我兒?!?/p>
“可是,他真的不是你的兒?!蹦棠痰男σ幌伦咏┰诹四樕?,接著就看見眼睛白多黑少的往上翻,渾身抽搐,不省人事。父親一把把奶奶抱住,嘴里喚著娘……人們一時手忙腳亂,掐人中、揉太陽穴、找大夫。等奶奶醒過來,手不停在空中抓撓,“我的兒……我的兒……”父親抓住奶奶的手,“娘,我就是你的兒呀?!薄澳闶秦攦簡??”“是?!薄澳悴皇?,你會走的,我這瞎眼的老婆子命好苦哇……”“娘,我是你兒,我不會走?!?/p>
第二天父親就收拾了房前屋后的耕地,家里家外被拾掇得井然有序。一晃一年過去了,有一次,父親曾想把老奶奶接到山西或把菊兒接來,可他剛一開口,瞎眼奶奶就又猛然暈倒了,等醫(yī)生把她搶救過來,父親抱著奶奶說:“娘,我就是有財兒,我一輩子都不離開你?!?/p>
兩年過去了,家里越來越離不開父親,父親也越來越開不了口,一晃五年過去了,父親猛然想到,菊兒肯定已嫁了人,他自己也漸漸打消了回去的念想。漸漸地,莊上再沒人說父親不是梁家有了,甚至在我們的戶口上也鄭重其事地寫上了,戶主:梁家有。
從此,李杏苦“死”了,只在思念悄悄地爬起來,噬咬著父親的心時,他才想起,他原本是叫李杏苦。
那時候,我還小,對這一切茫無所知,父親就是這樣,像一棵樹被默默的移栽過來,再也沒有挪移過。他默默的為我們一家操勞著,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瞎眼的奶奶,讓奶奶活到八十多歲。
“爹年齡越大,他就越思念您,有時候他覺得您已嫁了人,生活得幸福;有時他又想您還是孤單單一個人、沒依沒靠,心里歉疚和不安得睡不好吃不下。從奶奶死后,爹就開始給您寫信,請求您的諒解,這封信足足寫了十年,直到他臨死前才交給我。說要是你還一個人過,要我把您當親娘照顧……”我感到喉嚨里有些咸咸地東西,我說不下去了,把信遞給了菊兒老人。
老人的臉色和緩下來,她接過信時,我看到她眼睛里盈滿著淚水,像一汪秋水,閃著溫暖的光。董事長也別過臉去擦眼淚。
菊兒老人喃喃地說:“杏苦哪,回來吧,你的家在白果樹下,你做得對,回來過俺們的日子吧?!?/p>
董事長和我同時哭了,我們都知道,父親應該睡在能看到銀杏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