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群

尋找靈魂的居所
——評鄧詩鴻詩集《青藏詩篇》

□唐 群

在這個日益喧囂的時代，也有一些人遠離喧囂，想找到一塊純凈、寧靜之地，讓靈魂得以棲息。有些人選擇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開；有些人選擇退居山林，聆聽種子開花的聲音；而青年詩人鄧詩鴻 （原名鄧大群）則選擇了暫時的逃離，到向往已久的青藏高原，以一朵云的姿態(tài)，自由地飄浮在這方純凈大美之地，讓靈魂在云和詩歌里安居。

一

“在青藏大地，一種久違的沖動，一場來自靈魂深處的細雪，為一個弱小的生命，打開了通往天堂的道路?！睂τ诖蠖鄶?shù)人來說，青藏高原是一個美麗的夢，渴望她又害怕接近她，青藏高原又是一個圣地，只能對她頂禮膜拜。鄧詩鴻來到這方遙遠的靜土，當然為之醉倒與震撼，不過，他面對雪山白云、經(jīng)幡寺院，卻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異鄉(xiāng)人”的身份：“一個異鄉(xiāng)人，獨自行走在喜瑪拉雅”（《內(nèi)心的喜瑪拉雅》）；“如果一片雪花，在視野中轉(zhuǎn)身離去/它會不會影響，珠穆朗瑪/在一個異鄉(xiāng)人心中的高度……”（《一個人的珠穆朗瑪》）；“這一粒粒霞光，雀躍著，伸出溫暖的雙手/讓一個遙遠的異鄉(xiāng)人，羞愧萬分”（《我突然深深地愛著兩種事物》）。在我們每一個詩人身上，都兼具“出生地”和“異鄉(xiāng)人”兩種心靈標記，毫無疑問，“異鄉(xiāng)人”意味著對“出生地”的逃離。

實際上，鄧詩鴻絕不是個逃避現(xiàn)實和矛盾的詩人。他曾說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永遠關注底層”，他的詩作里，

34充滿了落葉、拋錨汽車、下崗司機、假肢少女、迷路的孩子、廢棄的輪胎等意象，他用博大而悲憫的心靈去關注那些卑微的靈魂。

鄧詩鴻選擇了出走，他來到遙遠的青藏高原，一塊與他所生活的紅土地有著截然不同精神氣質(zhì)的土地。也許是交警詩人的身份讓他有些疲憊，他需要放下身份，孤獨地在荒野大地尋找另一種雄渾的力量，關注內(nèi)心，與心靈進行純粹的對話，從而獲得更強有力的關注當下、關注現(xiàn)實的力量。

在潔凈純美的高原，“一個朝覲的異鄉(xiāng)人，目睹了/塵世中最巨大的山脈/溫柔，而寧靜的一瞬———”（《內(nèi)心的喜瑪拉雅》），那里的“落日，也緊緊攥住了一個異鄉(xiāng)人/倦怠的心靈，拂去了心中/多少陰影，和灰塵……”（《為什么再次寫到經(jīng)幡》），還有“群山深處，一朵花，提升了一個異鄉(xiāng)人/內(nèi)心的溫暖，善良，和隱忍———”（《雪蓮花》）。對“出生地”的逃離，詩人“一顆遲緩的心/一點，一點，向上飛升———”（《為什么再次寫到經(jīng)幡》），完成了作為“異鄉(xiāng)人”身份的轉(zhuǎn)換。

另一方面，“異鄉(xiāng)人”身份的確立，使詩人在面對純凈大地時，總是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沒有把自我完全埋沒在雪山大地中，而是清醒而認真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放松心靈、提升精神。

對青藏高原的解讀，鄧詩鴻有著自己獨特的觀點，這無不與他所秉持的“異鄉(xiāng)人”身份有關，正是這種身份，使他面對純凈大美的土地，沒有喪失自己的聲音。

二

在鄧詩鴻的詩集《青藏詩篇》中，我們感受到的是詩人對自然美的禮贊、思悟，以及悲憫的情懷。

不管是“眾草飛奔”劃過的“一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還是“臉上掛滿了塵土，和滄?！钡囊黄≡?，還有“從一個葉片跳到/另一個葉片”的一縷晨曦，和“這蒼茫人世間，最后的一朵……”的雪蓮，都是詩人在青藏高原感受到的不同尋常的美。

這樣的青藏，讓詩人沉潛其中，甚至化成了一朵“最輕最慢的自由主義的浮云”。這朵叫鄧詩鴻的云以他特寫般的鏡頭，鎖定一兩個小小的細節(jié)，以細致的獨特感悟奉獻給我們美的感受，讓我們和他的詩一起，為青藏大地的壯麗美景屏住呼吸，為那些格?；ê途К撀吨楦袆硬灰选?/p>

除了對青藏高原美的禮贊，鄧詩鴻還給我們展示了他一貫的思悟特性。在青藏詩篇里，浸潤了一朵“自由主義浮云”對自然、人類、歷史、文明的思悟，如《列車途經(jīng)可可西里》：“但我肯定看清了可可西里欲言又止/的表情，和漂浮的淚光中/最后的挽留，與饋贈……/但眾草在飛奔，眾草它不顧及我的情緒/就讓我欲言又止的表情，擦著憂傷/的鐵軌，向我看不見的遠方飛奔———”詩人對可可西里不可預知的未來充滿了憂慮，因為他不知道不斷延伸的鐵軌是不是會破壞這方土地的寧靜，因此雖然眾草飛奔，“我”卻感覺到了“絕望的美”。

在詩歌《藏羚羊》中：“草在枯黃/秋天還未到，草就已經(jīng)開始枯黃/在藏北無人區(qū)，在可可西里/草正大面積的枯黃，瘦削、孱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地卷曲、凋零/最終，松開了干涸的土壤——”詩人敏銳地發(fā)現(xiàn)自然的細微變化，并對這變化感到無奈。而生活其中的藏羚羊，卻又讓詩人感到蒼茫大地的沉痛的嘆息：“薄暮中，一只藏羚羊/驚恐地抬起頭，在蒼茫中/孤獨，而茫然地走著———”

鄧詩鴻認為，“詩歌不是無關人生痛癢的玄奧文字游戲”，它“為每一個讀者提供一片心靈的家園和歸依的凈土”，“是一個語言營造的、可以信賴的，宗教式的心靈歸屬”。“一個真正嚴肅的寫作者如果對外在世界的苦難與滄桑麻木不仁、無動于衷，缺少對生命本質(zhì)和國家命運的逼視與承擔，而僅僅是停留在表象的滑動中，其寫作的意義令人懷疑?！闭驗槿绱?，他的詩歌一向充滿了悲憫情懷。

《襁褓中朝覲的嬰兒》中，對“‘五體投地’的父母，匍匐著/他們以瘦削的血肉之軀，丈量著/通往天堂的道路———”的書寫，以及把目光停留在“襁褓中的嬰兒，微笑蕩漾/雙眸靈動，心懷潔凈，絲毫沒有/被污染的痕跡……”，都展示著詩人的人間情懷，充滿著人類大愛的色彩。而《日喀則》中，“一個‘五體投地’的信徒，他風雪彌漫的/腳步，讓靜穆而凝重的土地/有了些許，微微的悸動———”更是對朝拜者給予了足夠的理解和尊敬。在這樣一方神奇的土地上，詩人不是獵奇者，而是一個拜訪者，對他所看到的景、物、人，他都尊重著、悲憫著，關愛著，并努力使自己的精神升華著。

三

作為異鄉(xiāng)人的詩人鄧詩鴻行走在青藏大地上，感受著天地壯美帶來的心靈的顫動，但他并不想借此逃避現(xiàn)實，因此，如何在調(diào)整現(xiàn)實與理想的關系上，他常常感到困惑與孤獨。在他的詩作里，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在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內(nèi)心，表現(xiàn)出那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細微的徘徊感。

《青藏詩篇》第二輯是《遲到的格?；ā?，詩里多次出現(xiàn)格?；ǖ囊庀蟆＿@樣一種燦爛美麗的格?；ǎ谠娙说脑娖?，卻被賦予了纖弱、卑微、孤獨、徬徨的意味?！陡裆；ㄩ_》：“斜陽下，群峰陷落，曠野俱寂/一小片葉子，驚惶地探出頭/一朵羞紅的花蕊，低挽發(fā)髻，綠裙妖嬈。”《親親格?；ā罚骸斑@些瘦削的骨朵/渺小、卑微而孱弱，那么淡/那么容易被人遺忘/和忽略……”《遲開的格桑花》：“———大言無聲，大悲至靜/寒冷在繼續(xù)，孤獨在繼續(xù)……/而我同樣徬徨，同樣無助，對應著/一朵遲開的格?；ǎ谏n茫塵世/活著，且不知所措———”當詩人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徬徨投射到美麗的格桑花上的時候，他完成了一次人與花的對話，這朵纖弱的小花，實際成了他內(nèi)心情感的映像。

詩人在談到自己青藏之旅的緣由時，曾說：“整整八個多月的時間，我突然之間失去了創(chuàng)作上的動力，也失去了前進的方向，更無法在創(chuàng)作上尋找到一種突破。在漫長的時光中，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迷惘與困惑，甚至對生命的存在也突然間覺得失去了意義。此刻，我必須改變自己，瞬間，一個潛藏在心靈深處的夢想跳了出來：去西藏，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對自己許下心愿———必須在35歲前走進西藏。”

因此，詩人的青藏之族就成了一次對靈魂的追尋與拷問。在追問生命的意義的時候，我們總會產(chǎn)生一種靈魂上的孤獨感，這種感覺在大自然面前，有時會顯得纖小和脆弱，但對于個人來說，這不啻于一次莊嚴的宣誓：對于生命意義的追尋，將窮其一生，決不與庸俗、渾噩、妥協(xié)、懦弱同流合污。

（詩集《青藏詩篇》，鄧詩鴻著，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0年12月第1版）

責任編輯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