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冰
芒種過后,縣城的小街道上會有人賣楊梅。鮮紅的、絳紫的楊梅混合在一起,在竹條編織的籃子里,顯得清爽潔凈。楊梅都是從附近果園摘來的,有些楊梅還帶著幾滴剛過去的雨水,也會夾雜幾片油綠的葉子,都是水分充溢的模樣。如今,楊梅也沾上了現(xiàn)代科技的光,它們的個頭都很大,大到讓人望而生畏,伸出的手不知捏住哪一顆。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吞咽第一顆楊梅的時候,手里已經捏著第二顆了。從前的楊梅來自深山,全是野生的,個頭不及現(xiàn)在楊梅的一半,酸澀的味兒遠遠蓋過如今的甘甜。
仿佛一夜之間,山野便斑斕起來了。樅樹林、柞樹林、灌木從,隱藏布谷鳥、斑鳩、啄木鳥,隱藏甲蟲、蟋蟀、黑毛蟲,隱藏蜜蜂、蝴蝶……各種山果在陽光下,站起來,一一報到,我們卻叫不出它們的學名。
楊梅也熟了。向陽的山間溝壑,一棵棵楊梅樹風景般站立,綠得發(fā)亮的葉子間,點綴著一枚枚瑪瑙般的果子,從淺綠到淡紅,再到深紅,從生澀到成熟,像一群群嬉戲的女孩子。
長在深山,不用一錢買的楊梅,是我們窮孩子能想象得出的最美的溫暖。從樹上摘下最大最紅的一枚,在手掌中,像跳動的火焰,總不忍吞掉,握著,握著,它們成為了汁液,染紅手心,染紅衣兜。被珍藏的時光磨碎,要比自己吞掉快樂。長大后的某一天,突然回憶,手上還留有楊梅的余香。
楊梅熟了的日子,小鎮(zhèn)的街巷也有賣楊梅的。小巧的竹籃,楊梅紅艷艷地,勾人食欲。賣楊梅的低著頭坐著,鄉(xiāng)里人都羞于吆喝。用玻璃杯或搪瓷缸做量具,一杯一杯地要價。賣楊梅的多是女人,有時旁邊會坐個孩子。孩子怕生,眼睛滴溜溜地躲著什么。
有一次路過,賣楊梅的是位老大爺,旁邊坐著個小女孩,女孩的眼睛澄澈得像一泓清泉,烏黑的眼珠看見生人便羞澀地藏起來。她的米黃色小褂有點舊,上面沾了幾點楊梅汁,羊角辮有幾天沒梳了,辮上掛著一寸長的枯草。
老人的楊梅五分錢一杯,我買了一杯,老人在杯子上堆了個小山尖,楊梅倒進我兜里時,他唯恐分量不足,又抓了一小把給我。老人的舉動過于憨厚,仿佛母親。我又買了一杯,想對老人說,有人這樣一杯要一毛錢。老人籃里的楊梅以紅居多,明艷、動人。想多買幾杯,怕占了他的便宜;不多買,又怕老人的楊梅賣不完。那些楊梅是會變成小女孩頭上的皮筋,寫字的鉛筆的。
猶豫過后,起身離開。
其實是帶著些微痛的。那樣淳樸的老人,那樣清純的女孩,面對他們,會流露出孩童般的依戀。
第二天又踏上了那條小巷,還是那位老人,還是那位羞澀的女孩。女孩在堆得山尖似的楊梅上擱了一只麥秸編的螞蚱,簡簡單單有點兒拙的螞蚱。以后,每一個楊梅成熟的季節(jié),我就往那條小巷走,想再遇見那位老人和那個小女孩。雖然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能確定該不該多買他籃里的楊梅。
有一次在辦公室,小幾歲的同事聊起了她初中的一位女同學,那是一個特別勤奮、乖巧的女孩,考試總能拿第一。初中剛畢業(yè),家里就給找了婆家。女孩哭著對母親說,我要考大學,將來光宗耀祖,別人覺得讀書難,我覺得一點都不難,我會考上的。母親說,女孩不讀書也罷,早嫁早好,你哥哥還等你的見面禮娶嫂子。同事的眼睛有點濕了,我強忍著,早已被世俗冰鎮(zhèn)的內心,習慣于提防這樣的感動。
然而,不知怎的,那泓清泉般的眼睛,那沾了枯草的羊角辮就在我眼前晃起來。同事說的女孩,該不會是曾送給我一只拙拙的螞蚱的小女孩吧?
初夏,故鄉(xiāng)一年一度的楊梅節(jié)又開始了。漫山遍野人工栽種的楊梅樹下,聚集了許多游客,艷麗的楊梅被人一顆顆地從樹上摘下,裝在精致的包裝盒里,流向四面八方。
我夢魘似的,一直惦著,記憶中的女孩,她有沒有承包大片荒山種植楊梅發(fā)家致富?她會不會成為一位精明干練的女莊園主?我知道這是勵志作品中的情節(jié),生活跟文藝不同。
其實,故鄉(xiāng)不遠,回去就能解開謎底。因了內心一絲絲的痛,總也不能。
朋友從楊梅節(jié)回來,帶了一盒包裝精美的楊梅。我打開盒子,拿出一枚攥在手中,那些酸甜的汁液漸漸從指縫間溢出,我知道,汁液掉在衣服上,會留下難以清洗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