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臘生
火車人生的韌勁敘事
□江臘生
一般來說,轟轟烈烈的宏大敘事往往容易通過小說這種文體表現(xiàn)出來。當作家執(zhí)著于漸行漸遠,卻又淡然如水的日常生活作個性的敘述時,最顯其中的功力?!盾囶^爹車廂娘》穿越時空,立足于一個鐵路建設的臨時住宅區(qū),感受其中人性的力量和生存的韌勁。作家融入自己切身的歲月情感與人生體驗,獨辟蹊徑以鐵路、火車、鐵路工人為題材,將數(shù)十年的鐵路人生作平凡而深刻的理解。日常生活對于作家而言,是一種充滿艱辛而又富有力量的韌勁體現(xiàn),也是歲月碾磨下的一種悲情與淡定。衣俊卿指出:“所謂日常生活,總是同個體生命的延續(xù),即個體生存直接相關,它是旨在維持個體生存和再生的各種活動的總稱。”①這種生命的延續(xù)在普通人身上,正是憑借一種有些固執(zhí)又充滿艱辛的韌勁來體現(xiàn)。在敘述手法上,作家以散文化的語言,緩緩推進小說敘事的節(jié)奏,在幾乎漫不經(jīng)心的情節(jié)推進中,營造了一種日常生活的詩意氛圍。
縱觀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以鐵路、火車、鐵路工人為題材,專注于這一特殊人群的風土人情的小說并不多。作家以融入自己的人生閱歷和體驗,老老實實地敘述了鐵路人生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小說以抗日戰(zhàn)爭為引子,延伸到南方一個鐵路建設點,將幾十年的鐵路建設和人生狀態(tài)通過日常生活敘事表現(xiàn)出來,沒有宏大歷史下的政治熱點關注,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斗爭書寫,而是扎扎實實地深入到這一個特殊人群的內(nèi)部,與他們同呼吸,共患難,書寫了他們與祖國鐵路同行的韌勁與執(zhí)著。
小說中的奶奶形象最為突出。她雖然一雙小腳,卻帶著一個家族,影響著這個鐵路群體,淡然而堅強地跨過人生的溝溝坎坎,繞過了一次次災禍和苦難。歲月如同堅硬的鐵軌、堅硬的機車,將她從一個新婚的小腳女人變成一個堅韌、潑辣和固執(zhí)的年輕寡婦,進而成為一個日夜聽著火車汽笛聲的小腳老太太。其中生活的艱難與災難沒有打垮她,也沒有像一般的宏大敘事那樣,給其套上美麗的光環(huán)。新婚燕爾,他的丈夫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車司機,卻被抗日的地雷炸死,瞬時將其帶入一個出門撿煤核的寡婦時代。她從撿煤核、做女紅開始,將一個家族帶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南方鐵路建設點。一個年輕的寡婦拉扯出一個家族的成長,也影響了眾多鐵路兒女的生活和情感。滿頭銀發(fā)見證了她生活的韌勁,也見證了一個國家鐵路建設的幾十年風風雨雨。丈夫出事后,游擊隊的連長前來道歉,她敢對著連長扔出一個盡管未拉弦的手榴彈,嚇得連長迅速臥倒,好一會兒不敢爬起來。面對生活的蒼涼,她固執(zhí)、潑辣,支撐起一個家庭,又像一個圣母,深明大義,關愛著鐵道工人于金水、顏大嘴,還有一個個鐵路家屬。她堅持讓自己的女兒安芯剪掉長長的辮子,不讓她與年輕瀟灑的杭州一起跳舞。當杭州出事后,女兒安芯執(zhí)意要嫁給自己的心目中的英雄時,母親既對自己的女兒于心不忍,又深明大義。她只身護著自己的孩子、孫子,甚至所有弱勢的人,成為所有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車廂,推動火車頭的前行。幾十年的歲月磨礪,奶奶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逼人的敢于生活下去的執(zhí)著勁,正是幾十年中國人面對艱難和悲涼的寫照。
顏大嘴滿身都是建設鐵路留下的傷疤,卻整天嘻嘻哈哈,笑在嘴上,樂在臉上。他只身一人堅持奮戰(zhàn)在野外的鐵路工地上,完婚的那一天,為了排除突如其來的鐵路障礙而犧牲?!拔母铩睍r期,余美麗被逼作不無色情味的現(xiàn)身說法,在給麻木的人們帶來性教育的啟蒙和快樂的同時,內(nèi)心的苦痛可想而知。母性的力量讓她艱難而執(zhí)著地為顏大嘴生養(yǎng)下一個遺腹子,平凡而堅定地傳承著美麗的人性。安芯在杭州因公殘疾之后,不顧眾人一致的反對,毅然嫁給杭州,艱難地共同生活。于金水深愛著安芯,默默地在旁邊關照著安芯的生活,直到他找到一個和安芯一模一樣的妹妹安蕓。愛的執(zhí)著,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愛情本身的含義,變成了一種化入日常生活的堅韌存在。它沒有宏大歷史敘事中的轟轟烈烈,也不是觀念化的神圣體現(xiàn),只是像堅硬的鐵軌一樣,靜靜地向前延伸。整個小說敘事,如同堅硬的機車在堅硬的鐵軌上前行,沒有巨大的事件描述,沒有情感的波瀾起伏,只是在敘說著眾多以奶奶為首的鐵路人群的生活韌勁。
日常生活的韌性書寫,傳達的是一種綿綿的人性力量,即使遭遇生離死別,或者神圣愛情,也只是激起生活中的小小漣漪。這體現(xiàn)了作者駕馭生活的獨到能力和生命體驗的深刻。同時,傳達出生活本身堅硬而綿軟的復雜性,而不僅僅是以往那種虛妄的現(xiàn)實主義所能涵括的。
悲劇氛圍的營造,應是小說人物性格凸顯的主要方面。一般來說,小說往往通過悲劇情節(jié)的大肆渲染,將人物置于情節(jié)緊張的狀態(tài)下,彰顯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性力量?!盾囶^爹車廂娘》卻沒有按照這一常規(guī)敘述模式,而是屢屢在悲劇氛圍之下顯得淡定與樂觀,保證文學沿著生活本身的路徑走下去,不像以往更多的是一種情緒和氣氛的渲染,與現(xiàn)實的艱難與無奈相距甚遠。這種淡定與樂觀,需要作家對生活的深刻體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一切生活中的悲劇狀態(tài),都顯得波瀾不驚。然而在波瀾不驚的潛層,卻涌動著作家對普通民眾命運的關注,蘊含著作家一種樂觀的情緒與淡定的生活態(tài)度。
奶奶在年輕的時候便失去了丈夫,她把悲痛、懷念、安慰都集中在做鞋子、做女紅上,憑著自己的手藝尊嚴地生活著。一個歷經(jīng)生活艱難的老太太,支撐起一個鐵路家族的全部,成為火車前行的車廂和依靠。當女兒安芯執(zhí)意要嫁給工傷的杭州時,她首先是一屁股坐在床上,朝著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顧自嘟噥起來:“死鬼,你就自個兒享清閑啦,不管俺,也不管孩子啦。那年,你咋不把俺一道帶去呢?你說說,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當?shù)膯??么事不管。你叫俺一個婦道人家操碎了心。你心狠的!往后,你別指望俺供你吃的喝的花的,就讓野鬼去欺負你,呼你的大嘴巴子?!边@是一個性情豁達的老太太的真情流露,一方面體現(xiàn)了她對自己女兒未來生活的擔心,一方面又體現(xiàn)了她能夠深明大義,以淡定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來面對生活的艱難和無奈。當安芯嫁過去之后,她怨歸怨,心里卻是樂樂呵呵的。陳連根的意外事故,范瑩瑩的舍身救人,顏大嘴的舍命?;疖?,孫女棗兒的犧牲,兒子安路的先她而去,對于奶奶來說,這些死亡事件都是一次次的人生悲劇,然“奶奶就像鐵道兵部隊上的政委或指導員,在調(diào)教一位新兵。和藹而不失嚴厲,沉痛而懷有希望。她不是整整他的衣領和袖口,嘴角邊泛起譏嘲的笑意。那是與生俱來的表情?!边@些死亡事件的敘述,并沒有在極悲極痛的狀態(tài)下,凸顯人物的堅強與其他性格,而是將其置于一種最為平常的生活狀態(tài)中,以淡定和樂觀的姿態(tài)加以面對。過了六十之后,奶奶便將自己百年后的自己設計得艷麗而飄逸?!八龑ψ鲞@活兒卻是神圣不可動搖的。就像一個小女孩,很專注地折折疊疊裁裁剪剪,賦予浪漫的想象以生動的造型。有了鮮艷色彩的映襯,生命便如落紅付諸春水般平易?!崩先擞斜⒂邢?、有怨、有怒,卻始終在一種淡然的心態(tài)下生活著,支撐著一個家庭的里里外外?;蛟S這正是普通人活下去的真正哲學所在。
于金水默默地守著自己心愛的人安芯,他為安芯的愛情而高興,為安芯婚姻的不幸而焦急,當于金水與安芯由于眾人的惡作劇而獨處于一個封閉的悶罐子車廂中時,小說沒有像很多小說那樣,恣情書寫他們的欲與愛,而是顯得非常節(jié)制。二人由“車閘失靈一般”到“很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地緩緩停下來”,這是非常深刻的一筆,將人性的真實與生活的本真,現(xiàn)實的無奈結合起來,體現(xiàn)了作者有意識地節(jié)制文本中的情感和情緒,將生活中的愛與美淡淡地體現(xiàn)出來。安芯是一個骨子里流淌著和奶奶一樣的血液的女人。她不顧家人的極力反對,敢于面對受傷后的杭州,并為他付出自己的愛情與青春。當杭州因為殘疾而屢屢變得脾氣暴躁,她默默地忍受,為杭州生兒育女。還有余美麗、梅香、秀等女性,她們身上都有傳統(tǒng)女性的溫柔與堅毅,善良與母愛。她們都經(jīng)歷了一次次親人的死亡,卻依然能夠平靜地面對生活,穩(wěn)穩(wěn)地將生活的火車頭不斷地推向前方。
可以說,小說沒有濃墨重彩地渲染其中的悲劇氛圍,沒有精心雕琢人物的性格命運,而是不斷將其中悲劇氛圍淡淡而堅定地加以敘述,整個文本的表面,是一個平靜的湖水,深層卻涌動著人性與愛情的美麗與豁達。看得出來,這體現(xiàn)了作家對生活的不溫不火的獨到把握。
整體看來,小說的重心并非落在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結構,也并非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而是漫不經(jīng)心的散淡,將生活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通過散文化的詩性筆法表現(xiàn)出來。作家以兒時熟知的鐵路新村為背景,用散文化的筆調(diào),著意描寫風俗民情,刻畫出鐵路新村的人情人性。鐵路新村里的家長里短、婚喪葬娶等風俗人情構成了小說的審美氛圍。因為風俗自然地流露出一個地方人們的天性,作者總是善于從這里去尋找人物性格的源頭活水以及與人物有關的風俗。汪曾祺指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生活抒情詩?!雹凇盾囶^爹車廂娘》通過一系列家長里短的生活情態(tài),地方風俗,構成了一幅幅具有生命律動而與人物性情相融的鐵路風俗畫。其中撿煤核、修鐵路,揀菜蔸等,構成了具體的年代中鐵路家屬生活的全部。
在情節(jié)上,小說沒有一般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等環(huán)節(jié),而僅僅是將生活中一系列日常的生活和盤托出,沒有精心組織的小說敘事結構。小說盡管橫跨幾十年的時代長度,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大躍進運動、“文化大革命”等歷史事件,卻沒有一個宏大的情節(jié)敘述結構,始終以微觀的家長里短、喜怒哀樂為主筆,不以情節(jié)的推進為節(jié)奏,而以一個個細微的人物素描而延展小說的畫面。整個小說似乎以孫大路、范瑩瑩、陳連根、杭州、顏大嘴、棗兒、安路、奶奶等一系列人物的生生死死為主線,輔以鐵路新村人家的家長里短,將鐵路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表現(xiàn)出來。情節(jié)的推進,敘述的結構,并沒有一個前后貫穿的節(jié)奏,而是按照生活本來的面目和進度在緩緩前行。即使安芯一家的寶貝“柱兒”的丟失,也沒有前后貫穿的線索,柱兒的出現(xiàn)與丟失,更多的是安芯和奶奶等人的情感世界的表現(xiàn),流露更多的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并不是事件的完整性。
藝術上,小說沒有環(huán)境氛圍的精確描寫和人物心理世界的深入開掘,只是憑借情緒的流動而展開小說的敘述。在丈夫即將出事的當天,小說沒有書寫其中的緊張氣氛和環(huán)境,而是一再交代奶奶那天納鞋底的情形?!澳翘斓腻F子很不好使,一再斷針,半截針尖扎在厚實的斜地里還拔不出來;那天的頂針極不安分,一不留神就掙脫手指蹦到地上;那天的麻繩鋒利如刃,刺得她掌上一道道血痕。”這本質(zhì)上是小說中人物情緒的流動,或者事件發(fā)生的暗示,通過這種暗示,來突顯爆炸事件的發(fā)生,和奶奶后來一生命運的開始。奶奶的一生都與做鞋子、做女紅緊緊相伴。這一興趣并不是情節(jié)推進和人物心理的表現(xiàn)方式,而是奶奶一生的性格氣質(zhì)的體現(xiàn),無論在哪一層面上,與始終縈繞在文本中的火車的汽笛聲一樣,都無法構成表現(xiàn)小說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的重要支撐點,更多的是一種情緒的流動。
其他如斷腿之后的杭州經(jīng)常在床上擺弄火車的模型,杭州媽媽喜歡唱越劇,顏大嘴工作之余喜歡侃大山,都散點式地體現(xiàn)了人物的性格與情感,整個小說閱讀起來,就像一幅幅漫不經(jīng)心的素描畫,而不是濃墨重彩的油畫。
語言上,小說完全以散文化的筆法,以工筆畫的形式點染著每一個人物的性格與情緒氣質(zhì)。小說沒有明顯的交代人物活動的時間和地點,也沒有煞有介事地鋪陳語言的隱喻和象征意義?!白隗@驚乍乍的汽笛聲中,奶奶剪裁著寡居的漫長歲月,縫補著自己的一生。”“老壽星穿上了自己做的壽衣,披紅著綠駕鶴西去。在短暫的一生中,她用了漫長的三十年來為自己的這次盛裝出行做準備。秀、安芯安蕓兩對,以及孫家的孩子們、老鄰居們都看見,煙囪頂端,有幾縷輕煙,弄云髻,舒長袖,舞裙裾,悱惻纏綿于仙凡之間?!边@樣的語言有很多,如同散落的珍珠,詩意十足地出現(xiàn)在小說的各個角落,帶給讀者的是一種詩性的美感和情緒的飄逸。
總體上,作家以一種無足輕重的筆調(diào),將日常生活中種種艱難、無奈與樂觀,通過散文化的手法,凸顯其中最為平常的,卻又最能體現(xiàn)民眾生活的堅韌與傷痛。整個文本看起來,漫不經(jīng)意的日常敘事中傳達出一種生活的執(zhí)著與樂觀的情緒,體現(xiàn)了作家樂觀向上的審美情趣與詩意盎然的語言風格。
注釋:
①衣俊卿《現(xiàn)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
②汪曾祺《〈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載李平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文化現(xiàn)象》,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責任編輯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