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軍校
那個鴨舌帽又一次出現(xiàn)在雙平的視線當中。
來這里聽戲的人很雜,像走馬燈一樣,站著抽一支煙,聽一陣戲,走了;坐著嗑一把瓜籽,聽一陣戲,走了;依著老槐樹諞一陣閑傳,聽一陣戲,走了。前頭的人走了,后頭的人又補上了那個空缺兒。在這座古城里,多的就是人,多得擠疙瘩。但也有見天兒必來的老戲迷,像退休工人老樊,像退休教師老馬,像揀垃圾的老鞏,像熱心腸的劉大媽。雙平不確定這個鴨舌帽是從哪一天開始來這里聽戲的,也不確定他是從哪個方向來的。自從雙平注意到了他,他就在那個位置落了根。眼下,鴨舌帽像平常一樣,不慌不忙地走到槐樹下,放下手上的凳子,凳子是塑料的,綠顏色,方型,提在手上看上去像是一把凳子,拉開,卻是兩把,一把放在屁股下,一把放在面前,然后把肩上的挎包取下來,挎包是軟塑料的,紅顏色,上面印著字:紅星軟香酥。他從挎包里取出一個不銹鋼茶杯,放在面前的綠色塑料凳子上,再取出一個手工縫制的煙包,放在面前的綠色塑料凳子上,然后是打火機,然后是一沓裁成一寸寬的紙條,壓在打火機下面。雙平猜不出鴨舌帽的年齡,但鴨舌帽一定是很老邁了,因為他走路走得很慢,背也佝得厲害,臉上還長出了老人斑。鴨舌帽的裝束也很特別,一頂棕色的鴨舌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戴這種款式的帽子了,圓砣砣無框眼鏡,棕色的對襟襖,黑色的大襠褲,千層底平絨布鞋,灰色的襪子。待把一切擺放停當,鴨舌帽先擰開杯蓋兒,呷一口茶(或者是白開水),放下杯子,展開一張卷煙紙,對折一下,捏一撮煙末子放上去,慢騰騰地在手心里轉(zhuǎn)騰著,爾后,用舌頭在紙頭上舔一下,再轉(zhuǎn)一圈,一支煙就卷妥當了,“叭”地一聲,點著了,熗人煙味隨之在他的頭頂彌漫開來。生角旦角,花臉小丑,戲好戲孬,鴨舌帽都不動聲色,既不鼓掌,也不叫好,面無表情,不露聲色,顯得那樣的從容不迫,鎮(zhèn)靜自若,換一種說法,簡直就像一個聾子。在雙平不長的人生經(jīng)驗中,她很難把鴨舌帽歸進哪一類人群中,工人?農(nóng)民?干部?教師?藝人?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但雙平從他的裝束、做派中分明感到了與眾不同,也感到了壓力。鴨舌帽一吞一吐,他身后的人不悅意了,是啊,這兩年,誰還抽旱煙末子?有人蹙了眉,有人咧了嘴,那個肉墩墩的女人還夸張地一面用眼睛瞪著鴨舌帽,一面以手當扇子一下一下地搖著。說心里話,雙平也不喜歡鴨舌帽,他占據(jù)最好的位置,卻從來不舉手。
雙平盼的是演員們在演唱當中,觀眾的手能像雨后春筍一舉蓬蓬勃勃地攢起來。
這座城上年紀了,是用又長又寬的磚頭圍起來的,墻叫城墻。墻外有一條河,是人工河,叫護城河。城的年紀越大,城里的人越多,終于擠不下了,就挪到城外來了,一家又一家,一個單位又一個單位,城外的地盤越擴越廣。這個城里的人喜歡吃面條,喜歡吃辣椒,喜歡吃羊肉泡,還喜歡聽秦腔。在護城河與城墻之間是很寬的綠化帶,里面種植著各式各樣的植物,還有假山、石條凳,以及幾樣簡單的活動器械,還有一間賣冰棍汽水的小賣部。這塊地方名叫護城公園。護城公園有門,卻不收門票,想幾時來就幾時來,想幾時走就幾時走,正因為如此,護城公園里顯得熱鬧非凡,有在樹下?lián)ППд剳賽鄣拇髮W生,有甩胳臂踢腿鍛煉身體的老年人,有躺在長條石凳上扯呼嚕的打工者,有聚在一起用撲克牌賭博的閑人,還有上班族來這里散步,慢悠悠地走過去,再慢悠悠地走過來。不知從哪一天起,公園里有了唱秦腔的人,一團一伙的。聽,不遠處傳來了唱戲聲。樹蔭下的石條凳上坐著一個人在拉板胡,面前站著一個人在唱,拉板胡的人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唱的人比手劃腳眉目傳情。再往前走,又有唱戲的,石凳上坐著兩個拉胡弦的人,一把板胡,一把二胡,面前也站著一個唱戲的人,還有一個觀眾,斜著身子站在一邊,隨著節(jié)奏用腳尖打拍子。再往前走,還是唱戲的,這一伙場面大多了,文場面和武場面各坐一邊,演員排成一溜兒,觀眾圍了個水泄不通。場子的中間豎著一根麥克風,不遠處還蹲著一臺破音箱,破音箱把唱戲聲一直送到了很遠的地方。
石磊就是被這臺破音箱里傳出來的唱戲聲牽著一步一步走進了護城公園。
石磊是一個下崗工人。石磊之所以下崗并不是因為他表現(xiàn)不好,是因為他罵了廠長。廠長勾引石磊師傅的兒媳婦,石磊打抱不平,指著廠長的鼻子罵:“廠長你不是人,你是一個畜牲!”于是石磊就下崗了。這口氣憋得石磊難受,他就愛上了賭博,先是打麻將,后是詐金花,再后是挖坑,通宵達旦,眼睛熬得像猴屁股。石磊知道這不是正經(jīng)營生,也不是長久之計,他一面反反復復地對自己說再也不能這樣過再也不能這樣活,一面又身不由己地走進了麻將館。有一天,輸了錢的石磊心灰意冷地在城墻邊溜達,突然就聽到了唱戲的鏗鏘聲。這里人的性子硬,戲聲硬,鑼鼓家伙的聲音也硬,所以用鏗鏘來形容是妥帖的。石磊是聽著戲聲長大的,他喜歡聽戲,他也知道護城公園里有唱戲的,但他從來沒有來過,他只在電視上看戲,只在收音機里聽戲。石磊走進了護城公園。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敲邊鼓的跛子老羅,拉板胡的大胡子老林,拉二胡的獨眼龍老孫,還有唱大凈的大肚子老牛,唱生角的獨眼龍老張,唱須生的大背頭費先生,愛穿一雙紅色網(wǎng)球鞋的老旦陳夫人,愛把頭發(fā)弄得濕漉漉的小旦秦小姐,等等。大家都是自覺自愿走到一起來的,圖的是個熱鬧。在一個暖洋洋的下午,石磊正聽得如癡如醉,他的胳臂肘被人捅了一下,他讓了一下,又被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雙平,雙平的臉菜色著。
雙平是石磊的媳婦,挨石磊坐下了。
“你不好好上班,跑這兒干啥?”石磊一臉困惑。
雙平憂心忡忡地說:“我下崗了?!?/p>
石磊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下崗了好,下崗了咱兩個就天天聽戲,過皇上的日子?!?/p>
石磊和雙平兩口子實實在在地過上了皇上的日子,天天聽戲。雙平是在南方長大的,不愛聽秦腔,石磊在家里看秦腔,她起初喊著抗議:把頭吵大了!聽著聽著,不再喊難聽了,跟著一塊看一塊聽了。用雙平的話說,這叫“慣了”。現(xiàn)在雙平跟石磊一塊看秦腔了,雙平說,夫唱婦隨??墒牵诤碗p平皇上的日子過得并不舒服,首先是這戲聽得不過癮,不解饞,今天呢,敲邊鼓的跛子老羅沒來,——唱戲沒有敲邊鼓的那還聽個啥滋味呀?后天呢,拉板胡的大胡子老林又沒來,——唱戲沒有拉板胡的那還聽個啥滋味呀?大后天呢,唱大凈的大肚子老牛又不見了蹤影,——唱戲不聽聽大凈那還聽個啥滋味呀?這個戲班子呀腰來腿不來,純粹是個湊合班子。但來不來是人家的自由,旁人屁也不能放一個。戲沒有聽過癮,太陽卻走端了,肚子也咕咚著叫了。
雙平感慨地說:“聽戲能聽飽的話多好啊!”
石磊附和著說:“西北風能吹飽多好?。 ?/p>
其實,兩口子只是心照不宣罷了,他們心里鏡一樣的明亮,雖然說他們有一些積蓄,但遲早都會被他們吃光的,他們得想一想掙錢的法子。他們一直在揣摩著,一刻也不曾停止。
雙平說:“咱們成立一個自樂班咋個樣?”
石磊不明白。
雙平說:“你看是這樣的,咱們把這些人組織起來,每天每個人給二十塊錢。咱們是老板,他們是員工,他們掙著我的錢,能不準時來嗎?當然,這只是咱們的固定陣容,咱們還有流動陣容,南來的,北往的,只要你想唱,在咱們這兒登記一下就可以上場,誰掙的多,拿的提成就多?!?/p>
石磊還是不明白。
雙平說:“你肯定要問咱們的錢哪兒來呢?咱們就靠觀眾來掛紅,一條紅十塊錢,你覺得誰唱得好,就給誰掛一條紅?!?/p>
石磊不得不問了:“要是沒有人掛紅呢?”
雙平說:“事在人為嘛,咱們引導嘛。我在咸陽看過這樣的自樂班,生意還不錯。如果咱們掙得多,再給唱戲的人分紅?!?/p>
當下就這么定了。石磊和雙平跑到咸陽去,在一個自樂班的場面上聽了一整天的戲,看出了一些門道,回來后石磊托文化局的朋友辦了一塊牌子,置辦了新音箱,新話筒,一塊紅地毯,五十把塑料小凳子,幾尺紅綢子,幾束塑料花,十斤廉價茶葉,一千個塑料紙杯,焊了一個鐵架子。再跟跛子老羅、大胡子老林、獨眼龍老孫、大肚子老牛、獨眼龍老張、陳夫人、秦小姐等骨干力量一嘀咕,大家一拍即合,樂不可支。自樂班開張了。雙平在單位是文藝骨干,嘴皮子利索,她負責主持和收錢,石磊負責搬運道具、清掃場地、登記要上場的演員名單。劉大媽是個熱心人,一定要為自樂班出點兒力,她就負責燒開水,在家里燒開了,用暖瓶裝了挑過來,誰喝誰倒,茶葉隨便放。
自樂班唱火了。
雙平身上的衣服越穿越艷麗,越穿越高檔。每天下午,鑼鼓家伙一響,雙平的心思就不在戲上了,誰唱的啥,她不知道,誰唱的好與壞,她也不知道。她的眼珠四處溜著,她關心的是哪位觀眾舉了手。誰要是舉了手,她就拿著話筒說“掛紅一條”!接過錢,裝腰里的小挎包里了,然后給鐵架子上掛一條紅綢子。有人一次要掛五條紅,那就是一束塑料花了。雙平喊“掛紅五條”,然后給鐵架子上插一束塑料花。鐵架子的橫管上有十個小孔,一個人唱罷,收了塑料花,收了紅綢子,開荒種菜,從頭再來。
鑼鼓家伙又一次敲響了,拿著無線話筒的雙平眼睛還在鴨舌帽的身上黏著,揣摩著鴨舌帽究竟是在聽戲還是在犯迷瞪,或者是想心事,因為他側(cè)著臉孔,一動不動。雙平很想與鴨舌帽的目光接觸一下,但他的目光在長長的帽檐下藏著,她撲捉不到。雙平硬生生地把目光從鴨舌帽的身上拽開了。知道退休工人老樊要舉手了,因為現(xiàn)在站在麥克風前的是穿著大紅風衣的龔夫人。在這兒站得久了,雙平便看出了幾分名堂,每一個上臺唱戲的角兒,臺下必有叫好的。這些叫好的有唱戲者的家人、親戚、朋友,最多的是“搭子”。“搭子”是當?shù)氐耐猎?,就是相好的意思。演員在臺上唱,“搭子”在臺下帶頭鼓掌,帶頭叫好,帶頭掛紅。龔夫人的“搭子”是老樊。兩個人先前是一個單位的,自樂班成立后,兩個人總是一搭兒來,一搭兒走,但是不是鉆進了同一個被窩,就沒有人瞅見了,這是是非話,沒人敢亂嚼舌頭,心知肚明罷了。但是,也有公道的主兒,揀垃圾的老鞏就是這號角色,只要他聽哪一個唱得好,認得也罷,不認得也罷,他都會站起來高喊一聲“掛紅一條”!這一聲喊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了。他慢騰騰地掏出錢包,慢騰騰地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十元紙票(他的錢包是一個紅色的裝餐巾紙的塑料袋,估計也是揀來的),夸張地在空中抖一抖,這才交到雙平的手上。雙平會喊一聲“掛紅一條”!雙平知道,老鞏沒有私心,他靠揀垃圾生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總是很大方地給當天下午唱得最好的人掛一條紅。老鞏說:“沒辦法,誰叫咱好這一口呢?!?/p>
雙平把目光投向老樊的時候,老樊并沒有舉手,他的目光四下溜著,雙平的目光也四下溜了一遭,沒有發(fā)現(xiàn)舉手的人,老樊只有低頭掏腰包了。演員都好個面子,自己在臺上演唱,要是沒有觀眾掛紅,那是多丟面子的一件事呀,何況更愛面子的龔夫人呢!老樊每次掛紅都是五條,也就是一束塑料花,這一回也沒有例外。接過錢,雙平高喊一聲:“掛紅五條!”
下一個上場的是徐小姐。沒有人知道徐小姐多少歲數(shù)了,但從她的臉上看,從她的膚色上看,她年歲不小了,但她的身材保持得一流,打扮得也時尚,頭發(fā)是大波浪,一條粉色的大披肩,紅色的緊身秋衣,米黃色的七分褲,紅色的高皮靴。大家都管她叫徐小姐。臺上的徐小姐,一抬手,一動足,一瞪眼,一飛眉,一招一式,扎實到位,不難看出,她是上過臺掛過衣的。徐小姐不是自樂班里的固定人員,她忽而來了,忽而走了,沒準兒。徐小姐是實力派,是自樂班里最大的腕兒,她每一次演唱都有七八個人舉手掛紅。正因為如此,徐小姐總是擺著大腕的譜兒,頭仰得很高,不拿正眼看觀眾。今天,徐小姐唱的是《虎口緣》,一曲唱罷,掙了六條紅。雙平收完紅以后,打算報幕了,她突然愣住了,因為她看見鴨舌帽的手高高地舉了起來,措手不及的雙平喊:“等等,又掛紅一條。”
雙平走過去,攤開了手。
老頭并沒有把錢放在手上,而是朝徐小姐指了指,說:“叫她過來?!?/p>
雙平看看鴨舌帽,又看一看徐小姐,遲疑著走過去,指了指鴨舌帽說:“他叫你?!?/p>
徐小姐不屑地用下巴指了指鴨舌帽:“他?”
雙平點頭。
徐小姐走到了鴨舌帽面前,鴨舌帽遞給她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兒,便擺手讓她走開了。紙條就是他卷煙的紙條兒。徐小姐走到樂隊后面,展開紙條一看,當即白了臉,紙條上寫道:一、把發(fā)音的位置朝喉嚨后挪一挪;二、要學陳妙華的形和韻,更要學陳妙華的神和愛;三、“蚊子音”的可貴之處在于把音立起來,要有硬度。徐小姐把紙條收好,拎過暖瓶,走到鴨舌帽面前,和鴨舌帽握手,又給老頭續(xù)了熱茶,深深地鞠一躬,說:“謝謝?!边@一幕被雙平看得真切。雖然說時常有演員給觀眾倒水,那都是為了贏得一聲好或者一條紅,但徐小姐從來沒有給觀眾倒過水,今天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雙平知道徐小姐遇著高人了,再看鴨舌帽,目光里就多出了幾分溫柔。
緊接著,雙平就被鴨舌帽感動了,因為他舉手掛紅了。
雙平和石磊都不是貪心的人,遇著掛紅多的,譬如一次掛十條紅,掛二十條紅,掛三十條紅,掛五十條紅,雙平收了錢,等演員唱完,雙平就悄悄給人家塞幾張票子,塞多少,雙平心里有譜兒,五五分成,人家拿錢買個面子,咱也不能太黑了。但雙平也留一些,否則,她拿啥養(yǎng)活這些固定的主兒呢?她拿啥養(yǎng)家糊口呢?唱戲的大多數(shù)都是一不小心走到這兒來的,碰上了,就亮一嗓子,這地方的人男女老少都會唱秦腔。這類人一般都是湊個熱鬧,因為他們沒有“搭子”,沒有人給他們掛紅,他們也不覺得跌份兒,不就是耍個熱鬧嗎?對雙平來說呢,有掛紅的是收獲,沒掛紅的權(quán)當人家捧場子,她也高興?,F(xiàn)在,走上臺來的是一位穿中山裝的老年人,少說也有七十多歲了。雙平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他唱的是《八件衣》。雙平知道,是不會有人給這類人掛紅的,她款款地坐下了,她想休息一會兒,站了大半天了,腰酸背疼的。雙平的屁股剛挨上凳子,有人舉手了,是鴨舌帽。雙平下意識地拿起話筒,猛丁又想起他給徐小姐紙條的事,當下硬生生地把“掛紅一條”咽回去了。雙平走到老頭面前。
“掛紅一條!”老頭說。
雙平接過錢以后,拿著話筒喊:“掛紅一條!”隨手給鐵架子上掛了一條紅綢子。雙平心里納悶兒:他們是老朋友嗎?他們是親戚嗎?雙平繼而想,他們什么都不是。隨后發(fā)生的事證明雙平的想法是正確的。中山裝唱完,走到鴨舌帽面前,雙手抱拳作一個輯,鴨舌帽給中山裝攢起了一根大拇指,中山裝笑一笑,走了。雙平想不明白了,鴨舌帽為啥不給這里的熟面孔掛紅呢?給熟面孔掛紅,他們可以給你倒一杯熱茶呀?給中山裝掛紅能得到什么呀?什么也得不到!
鴨舌帽看戲像上下班一樣準時,下午兩點到,五點半走,不會早到一分鐘,也不會晚走一分鐘。這正是開戲的時候。雙平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以后,每天只要鴨舌帽一到,朝石磊遞個眼色,戲就開了,觀眾多也開戲,觀眾少也開戲。往常,唱開場戲的多是徐小姐。雙平東張西望地看了一會兒,不見徐小姐的蹤影。自從徐小姐從老頭那兒得到那張紙條后,一連幾天都沒有來了,她上哪兒去了呢?頭發(fā)濕漉漉的秦小姐頭一個上場了,唱的是《悔路》。秦小姐和拉板胡的大胡子老林是“搭子”,上場前,她和老林眉來眼去,站在話筒前還掛著一臉的笑。一曲唱罷,她得到了五條紅。雙平正要報幕,下意識地把眼睛挪過去,果真看到鴨舌帽舉起了手,雙平走過去,老頭朝秦小姐指了一下,說:“讓她過來?!?/p>
雙平湊到秦小姐的耳邊說:“他叫你?!?/p>
秦小姐望著鴨舌帽,腳步遲疑著。
雙平鼓勵說:“去呀,他又不是老虎?!?/p>
秦小姐走過去,鴨舌帽遞給她一張紙條,擺了擺手,秦小姐走到了樂隊后面,展開紙條一看,臉紅了,又白了,又紅了,紙條上寫道:周仁能面帶微笑地在妻子的墓前哭泣嗎?注意情緒的培養(yǎng)!秦小姐把紙條收好,恨恨地瞪了一眼老林,拎上暖瓶走到鴨舌帽的跟前,和鴨舌帽握了握手,給老頭續(xù)了一點熱茶,說聲“謝謝”,逃似地回來了,眼里一直噙著淚,不敢正眼看雙平,也不敢正眼看鴨舌帽。
這一天,徐小姐突然來了。
雙平很是歡喜,拉著她的手說:“你跑哪兒去了?把人想死了,今日唱啥?”
徐小姐朝鴨舌帽擺個眼色說:“今日不唱了,我來看看老人家?!?/p>
徐小姐走到鴨舌帽的面前,從包里掏出一個棉墊兒,呈到鴨舌帽面前說:“老人家,天見涼了,這個棉墊兒是我親手縫的,您坐上,身子骨不敢著涼了?!?/p>
老頭望望徐小姐,收下了棉墊兒,一聲謝也沒有,把棉墊兒放在屁股底下。
徐小姐說:“老人家,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等回來了再來看您?!?/p>
鴨舌帽還是沒有吭聲,把目光投向了唱戲人的身上。
一張紙條兒能把徐小姐治得這么服服帖帖,雙平也服了鴨舌帽,又增加了幾分敬重。在演員少的時候,雙平也會拎著暖瓶走過去,沖老頭笑一笑,給他續(xù)一點熱茶。可是,這種情愫沒有維持多少日子,雙平就厭惡鴨舌帽了,恨不得用手中的話筒敲在他的腦袋上,敲個稀巴爛!起因是為了一個姑娘。這一天,自樂班正熱火朝天地唱著,一個男的拉著一個姑娘擠進來了,男的是個禿腦門,四十歲光景,姑娘留著披肩發(fā),二十歲出頭,從年齡上看不像兩口子,從親昵的程度上看又像兩口子。男的對石磊說:“讓她唱一段行不?”石磊打量了一眼姑娘,點了點頭,并登記了姑娘的姓名。雙平站在一邊把他們的對話聽得真切,從話音里聽出,他們來自寶雞一帶,是過路的。雙平知道自己又要來錢了。姑娘上臺了,一曲《三娘教子》唱得聲淚俱下,觀眾也沒吝嗇自己的掌聲。禿腦門的胳臂舉起來了,一把交給雙平五百元,說:“掛紅五十條?!彪p平拿著話筒喊:“掛紅五十條!”說罷,給鐵欄桿上插了五支塑料花。沒唱幾句,禿腦門的胳臂又舉起來了,又一把交給雙平五百元,說:“掛紅五十條!”雙平拿著話筒喊:“掛紅五十條!”說罷,給鐵欄桿上插了五支塑料花,并跟著喊了一聲:“這是我們自樂班成立以來,第一次滿堂紅!鼓掌!”雙平把禿腦門的心事猜得清楚,他做給姑娘看的,他的心里一定在說:“看,看我對你好不好?”一折子戲唱完,掌聲久久不息。姑娘一鞠躬,從禿腦門手上接過挎包,心滿意足地擰身而去。雙平想到了要給姑娘返還錢的事兒,但她佯裝沒有想起來。她知道,返還給姑娘,換來的是一聲“謝謝”,不返還,姑娘也不會怨她,更不會尋她的后賬,因為姑娘再也不可能到這兒來了,她要坐著禿腦門的小汽車回她的寶雞去了。又一折子唱完了,雙平回頭一看,鴨舌帽的手舉起來了,更讓他詫異的是,方才唱戲的那個姑娘站在鴨舌帽的身邊。雙平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了,但她硬著頭皮走了過去。鴨舌帽說:“你好像忘了給姑娘說點事兒吧?”雙平的臉緋紅了,燒得像炭。她在心里說:“這攤子是我撐起來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著我老漢的名字,掛不掛紅是他們自覺自愿,返不返錢還是我的事,我的地盤我做主,你管哪門子閑事呢!”雙平的手猶豫著,去碰鴨舌帽的眼睛,鴨舌帽的眼睛冷得像鐵。雙平的腿哆嗦了一下。雙平畢竟是雙平,她換上一副笑臉對姑娘說:“正想找你呢,一回頭,你就不見了?!闭f罷,從挎包里數(shù)出五百元交到姑娘手里說:“這是你應該得的?!惫媚镎f了聲“謝謝”。雙平說:“謝啥呀,有空了就來唱?!惫媚镎f聲“好”,擰身消失在人群中。這事發(fā)生以后,雙平一見鴨舌帽氣就不打一處來,后來索性不朝那個方向看,她在心里說,權(quán)當人世間沒有你這個多事的鴨舌帽!鴨舌帽呢,仿佛啥事沒發(fā)生一樣,二點準時到,五點半準時走,不會早到一分鐘,不會晚走一分鐘。
自樂班里越來越多的人都從鴨舌帽那兒得到了紙條兒。
唱大凈的大肚子老牛得到的紙條上寫著:注意節(jié)奏的強弱變化,不要拖板,拖板就要吃梆子!
唱生角的獨眼龍老張得到的紙條上寫著:唱戲不是背臺詞,注意聲情并茂,唱任派的戲就要學會用鼻腔發(fā)音。
愛穿一雙紅色網(wǎng)球鞋的唱老旦的陳夫人得到的紙條上寫著:緊張的結(jié)果就是在高音區(qū)跑調(diào)兒!
唱須生的大背頭費先生得到的紙條上寫著:切記字正腔圓,戲詞中一旦有了西府味,就算是荒腔走板。
…………
雙平記不得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每一個演員唱完之后,都要拎著暖水瓶走到鴨舌帽的跟前去,和鴨舌帽握一握手,給鴨舌帽續(xù)一點熱茶。雙平也分明感到,自從有了那些紙條以后,演員們的態(tài)度端正了不少,捏腔拿調(diào)的少了,扭捏作態(tài)的少了,更沒有人端架子,演完之后,還要在一起交流一下。雙平心中竊喜,這個鴨舌帽就像鎮(zhèn)臺之寶一樣。這么想著,雙平又不生鴨舌帽的氣了,再去看鴨舌帽,便看出了大慈,看出了大智。
小宋又來唱戲了。小宋十八歲,高中畢業(yè)以后沒考上大學,就跑進城里打工了,他的嗓子像山澗的泉水一樣清亮。小宋每次來都是穿一身落滿灰塵的工服,唱完一曲擰頭就走,工地上的活兒還在等著他呢。小宋站在麥克風前,剛一張嘴,雙平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鴨舌帽的頭抬起來了,直勾勾地望著小宋。小宋唱完以后,不出雙平意料,老頭又向她舉手了。
老頭說:“把他叫來?!?/p>
雙平把小宋拉到了鴨舌帽面前,老頭上上下下把小宋打量了一番,把手里的紙條兒交到小宋手里,朝外擺了擺手。小宋邊走邊打開了紙條兒,上面寫著:拿著這張紙條去秦藝劇團找茍團長。
小宋要撕那紙條,雙平攔住了。
小宋說:“我還要去工地呢?!?/p>
雙平說:“我要是你,就走過去,給他磕三個響頭?!?/p>
小宋問:“為啥?”
雙平說:“你的命運變了?!?/p>
這一天正唱著,“嘩”地一聲落雨了,“嘩”地一聲觀眾跑光了,雙平和石磊急著收拾音箱,冷丁想起了什么,回頭一看,鴨舌帽果真沒有打傘。雨滴兒砸在他的帽子和脊背上,一片“叭叭”聲。
“大爺!”雙平在鴨舌帽的身后喊。
鴨舌帽沒有回頭,沒有收住腳步。
“大爺!”雙平提高了嗓門喊。
鴨舌帽還是沒有回頭,還是沒有收住腳步。
雙平繞過去,橫在了鴨舌帽面前,把傘舉在了他的頭上。
雙平說:“大爺,你打著傘?!?/p>
鴨舌帽側(cè)了側(cè)耳朵問:“你說啥?”
雙平說:“你把傘拿著?!?/p>
鴨舌帽笑了,接過了雨傘,指了指耳朵說:“年紀大了,耳朵背了。”
這一驚,雙平差點兒跌倒。
夜里,雙平對石磊說:“打死我我也不相信,鴨舌帽的耳朵背了,那么,他怎么聽戲呢?”
石磊說:“靠心聽呢?!?/p>
雙平望著天花板想了半天心事,突然說:“石磊,我想給鴨舌帽買副助聽器,你不會罵我吧?”
石磊摟住雙平一翻身,壓在她身上,邊晃邊說:“你知道我當時為啥拼著命追你嗎?”
雙平問:“為啥?”
石磊說:“那會兒我就看出來了,你這人心腸好?!?/p>
連陰雨下了好幾天,雙平趁著雨天逛了幾天商場,她精心地給鴨舌帽挑了一副挪威制造的助聽器,她要雙手送到鴨舌帽的面前。
天放晴了,自樂班的攤子又擺起來了。兩點了,鴨舌帽沒有來,觀眾們喊著開戲,雙平不開。兩點半了,老頭沒有來,觀眾的喊聲里摻雜著不滿的罵聲,雙平不開戲。三點了,鴨舌帽還沒有來,卻見一個小伙子站在了面前,小伙子西裝革履,精神抖擻,手里拎著兩瓶西鳳酒,他怯怯地沖雙平叫了一聲“姐”。雙平定睛一看,叫:“小宋,是你嗎?”
小宋說:“姐,我是秦藝劇團的演員了?!?/p>
雙平說:“恭喜你?!?/p>
小宋說:“姐,我來看我的恩人了。”
雙平把目光挪到槐樹下,那塊地方空著。
雙平對石磊說:“開戲吧?!?/p>
秋風一緊,自樂班收攤了,鴨舌帽一直都沒有來。
有一天,雙平玩弄著助聽器說:“石磊,你說鴨舌帽大爺是不是死了?”
石磊瞪了雙平一眼。
雙平改口說:“那你說,他是病了還是走親戚去了?”
石磊說:“我想給咱自樂班買一把躺椅!”雙平撲過去親了石磊一口。
窗外大雪紛紛,轉(zhuǎn)過年,自樂班又要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