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俠

丈夫去世得很突然，是得心肌梗死去世的。死在他的奔馳車里。

當秘書把丈夫的尸體交給石榴時，秘書泣不成聲，對石榴說：董事長是累死的??！他太敬業(yè)了，惜時如金，兩天就簽定了三個合作項目。他把事業(yè)看得比命還重，他的最后一口氣流出的是濃濃的心血?。?/p>

看著丈夫的尸首，石榴崩潰了，只覺眼前漆黑一下子昏倒在母親的懷里。醒來的那一刻，她只覺天塌了，她只覺丈夫走了，剩下她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死活也要跟丈夫走。當石榴的目光碰到母親的面孔時，心猛地一揪，疼得渾身一哆嗦。母親因為擔心她過度悲傷，一夜之間，兩鬢的花發(fā)變得全白，臉也瘦了一圈。石榴猛然驚醒了：是啊，她為丈夫活著，母親為她活著，她是母親身上的肉??！看著母親痛苦，石榴知道，人活著，可不能光為了自己。這是丈夫生前常給她說的話。也是丈夫為什么為了他的公司這么鞠躬盡瘁的原因。石榴暗暗告誡自己，不為別的，就為母親，她也不能放任自己的悲傷，血要咽肚子里，淚忍在骨頭里。石榴擦掉了滿臉的淚花，把拒人千里之外的痛隱藏起來。

丈夫是一家物流集團的老總。在當?shù)赝兄袠O富盛名，被圈內(nèi)同仁稱為帥才。丈夫早年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并攻讀了碩士學位，丈夫文質(zhì)彬彬，為人低調(diào)謙和。說丈夫是商人，石榴認為并不準確，丈夫雖身為財團老總，但身閑時喜好讀書作詩，石榴更愿意認為丈夫是個“儒商”。石榴深愛著丈夫，這種愛隨著歲月輾轉(zhuǎn)，年紀見長與日俱增。她把丈夫引為知己，生活上是她的主心骨，感情上是她的依靠和寄托。

丈夫是個工作迷。非常愛他的“物流”事業(yè)。石榴雖是個“宅婦”，可對丈夫公司的事從不參與過問。在飯桌上，丈夫常對她侃侃而談，描述他事業(yè)上的宏偉藍圖?？粗煞?qū)κ聵I(yè)永遠滿懷激情和無限熱愛。讓石榴不禁興奮感動，對生活充滿幸福感。

處理完丈夫的后事后，兒子很快就又回北京上大學去了。家里只剩下石榴和保姆兩個人。母親不放心石榴，擔心保姆不能照顧好痛苦中的女兒，就和老伴商量好，暫時搬到石榴這里來住了。母親用最貼心的呵護，關(guān)照著疼愛著女兒。

那天黃昏，夕陽濃彩重抹，燒紅了半邊天，把白色的窗簾染成橘紅色。石榴呆呆地坐在窗前梨花木的椅子里，眼前浮現(xiàn)著丈夫溫和的笑容，感覺丈夫還活著，就在她身邊。母親輕輕走過來，在石榴身邊坐下了?？磁畠航廾蠏熘鴾I珠，心疼地說：孩子，你不能再這樣折磨自己，人死不能復生?。?/p>

石榴說：媽媽，我也這樣想。可是我第一次感到這樣孤單，媽媽，我太想他，真的好想啊！說著，石榴的眼里又溢滿了淚水。

母親說，孩子，如果你真的愛他，你就應該振作起來，以此來證明自己不會被痛苦打倒。被思念打倒。這樣，他在九泉之下才會感到欣慰和放心??！

媽媽說得有道理?？墒褚幌肫鹫煞蛏皩λ闹邑懖欢膼郏徒蛔”瘡闹衼?，淚眼汪汪。

石榴說：媽媽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母親搖搖頭看著女兒問：什么日子？我不記得了。

石榴哽咽著說：是我們結(jié)婚十五周年紀念日??！

母親輕輕哦了一聲，想了想，嘆了一口氣說：是啊，今天的確是你們結(jié)婚十五周年的日子，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時間?。?/p>

石榴說，媽媽，今天我想做一件事。

母親頓時瞪大了眼睛，她知道，該對她說的，女兒自會告訴她。

石榴從椅子里站起身來，引著母親走進丈夫的書房。書房還和丈夫在世時一模一樣，丈夫喜歡干凈，石榴還是每天叫保姆過來擦拭。石榴指著立在書房墻角的一個一米多高的保險柜對母親說：我想把它打開。

母親看看保險柜，又看看女兒說：我早建議你打開，你不打，今天為什么忽然想起來要打開？

石榴說：媽媽，我其實早就想打開了。可是我覺得，一定要挑選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這樣打開有意義，更能表達我對丈夫的懷念和尊重。

母親聽了點點頭。女兒太癡了，她被女兒的深情打動了。

石榴說：每年的結(jié)婚紀念日，他都會送我禮物。去年他特地為我定做了一個銀制的化妝盒。石榴說著轉(zhuǎn)身走到一個柜子前，打開一扇柜門，謹慎地捧出一個做工精湛，雕刻著龍鳳花鳥的純銀制小盒子，讓給母親看。

母親看了嘖嘖稱贊：這個化妝盒，真是太美了！

讀物思人，母親一陣心酸。她暗想，女兒再也不會收到這精美的禮物了，今后女兒將面對孤獨的苦和疼了。哎，人啊，真是生死一瞬間啊！

石榴問母親：媽媽，你說保險柜里會不會有他早為我們十五周年紀念日預備好的禮物呢？他常做讓我驚喜的事的。他也許是想等他出差回來時，送我一個大驚喜！

母親被女兒問得不知如何回答，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也許是這樣，孩子。他是一個做事縝密，凡事都是早做準備的人。

石榴說：是啊媽媽，我也是這么想。他會準備好禮物的，他不會忘記的。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從沒忘記過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每個紀念日，他從沒忘記送我禮物。他是一個太在乎我的人啊。石榴的臉上，升起薄薄的紅暈：媽媽，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愛他嗎？那就是，世上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在乎我！

母親說：是啊，孩子，他真的是最在乎你的人！之后母親問：保險柜的鑰匙和密碼在哪里？

石榴說：從沒想到他會突然離去。我從未向他要過保險柜鑰匙。我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保險柜的鑰匙呢！

母親安慰石榴：別急，只要你確認它在這個家里，就一定會找到的！

石榴轉(zhuǎn)身向客廳喊了一生“翠翠”。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應聲跑過來。她是石榴家的小保姆。翠翠知道石榴喊她是什么事。她來到石榴身邊說：石榴姐，你叫我找保險柜的鑰匙，我找遍了先生整個書房的所有抽屜，也沒找到。

石榴問：找得仔細嗎？

翠翠說，可仔細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找，總共找了三遍。抽屜里的旮旮旯旯我都翻遍了，連鑰匙影子也沒見。

石榴說：那，那你再去我臥室找找。把所有的柜子都翻出來找找，仔細點。

翠翠點頭說，好，我這就去找。我會仔細找的，你放心！

保姆轉(zhuǎn)身走了。剛走了兩步，忽然轉(zhuǎn)過身，驚喜地說，我想起來了，我好像看到過先生把鑰匙藏在那兒了。

石榴驚詫地看著翠翠。

翠翠蹙著飽滿的額頭，皺著眉說：有一次我看見先生開保險柜拿東西，無意中，瞅見先生好像把鑰匙塞在保險柜的柜底下。

石榴也回想起來，好像丈夫給她說過保險柜鑰匙和密碼壓在那里，只是她沒入耳。因為保險柜里沒存有她的一樣東西。

保險柜的底座離地有5厘米高的縫隙。石榴指使翠翠，身子貼在地上，用細如線繩的鐵絲，在柜子底下來來回回刮掃。嘩啦一聲，一只系著紅繩的銀白色鑰匙，從柜子底下小老鼠一樣歡蹦地竄出來。翠翠一把抓過鑰匙，興奮地遞到石榴的手里，說，找到了，石榴姐，找到了！

等翠翠離開書房后，石榴并沒馬上打開保險柜。而是坐在保險柜對面的沙發(fā)上，手握著鑰匙發(fā)呆。母親不解地問：為什么不打開呢？難道是你不知道保險柜密碼？石榴搖搖頭說：密碼，我知道，因為他使用的所有密碼都是我的生日。一次他給我開玩笑說，你是咱家大管家，所有家產(chǎn)都被你看管著。

石榴拉起母親的手，把保險柜鑰匙交給了母親。母親被石榴的舉動搞糊涂了。石榴對母親說，媽媽，你替我打開吧，我沒有勇氣打開。

母親接過鑰匙，在手中握著，看看，猶豫了。說，孩子，還是你來親自打開吧。他如果在天有靈，一定還希望你親自把它打開。看石榴不說話，母親說：因為，你是他的親人，是他最信任的人！

石榴說：媽媽，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我仿佛又看見了他。那保險柜就是他的身影，我聽到了他的心跳，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

看著女兒幻覺中的幸福，母親莫名其妙地緊張了。她默默地審視著角落里那個散發(fā)著冰冷質(zhì)感的神秘的鐵東西，有所期待，也有些擔心。真的，她也有些怕了……

保險柜終于打開了。當打開的剎那，石榴激動得心神恍惚。如石榴所料，保險柜里果真有一份禮物——一件非常珍貴的禮物——那是用紅絲帶系著厚厚的一沓情書。最后一封是丈夫去世前一個星期前收到的。寄情書的女人叫紅。從情書上的時間看，她已和丈夫相戀了十五年。也就是說，丈夫和她結(jié)婚沒多久就和這個叫紅的女人愛上了。

這突然的情書，讓石榴無法接受。石榴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片漆黑。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就像丈夫的去世。石榴感覺到了自己是那么不堪一擊。所有美好的感情都在這一瞬間破滅了，破滅得那么無情，那么干凈迅速。

母親站在石榴身邊，望著痛苦中戰(zhàn)栗的石榴，母親的心在滴血。一次一次的打擊怎么都讓我這可憐的女兒攤上了呢！母親將手輕輕撫在女兒肩上，說：孩子，不要哭，你是幸運的。

石榴不知道母親在說什么，就問什么？

母親說：孩子，你得到了一個有情有意的好丈夫！

什么？石榴以為母親被氣糊涂了，就說：我結(jié)婚十五年，他居然欺騙了我十五年，你竟然還說他是一個有情有意的好丈夫！

母親冷靜地說：孩子，我沒有氣糊涂，我很清醒。

石榴說：那你告訴我，我信任他，真心愛他，他卻跟一個女人偷偷相愛了這么多年，難道這不是欺騙嗎？

母親說：孩子，如果他隱瞞你一天兩天，一年兩年那是欺騙，可他瞞了你十五年。這十五年的忍受，你知道，這是對你怎樣的一份感情啊！如果他不是愛你，他會把這段感情隱瞞到十五年嗎？那得需要多大的折磨和掙扎？

石榴滿臉是淚，她說，他愛我是假，騙我是真！

母親嘆了一聲，說，孩子，他沒有欺騙你，他欺騙的是他自己。傷害的也是他自己！

石榴有些不懂母親說的話了。母親曾是一所大學的教授，是講文學的。石榴時常聽不懂母親一些話里的意思。越聽不懂，石榴就越想問。石榴就問：什么？我不懂！

母親說，不管他是真愛，還是假愛，可他依然做得像愛著你那樣愛你。他把你的幸?？吹帽人约旱男腋８匾?。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啊。孩子，就算是你說的他欺騙了你，你還要認真去想一下，問問自己，他的欺騙是不是真的只是為了他自己！

石榴更迷惑了，她不能對母親說的“道理”做出正確的判斷。喃喃地說：那個叫紅的女人是誰？我怎么從沒聽說過。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她是不是非常漂亮？是不是出身名門？她有什么資本和我丈夫苦戀這么多年？他們是什么原因走到一起的？

母親勸石榴說：孩子，別想那么多那么透好嗎？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這是上帝的安排，只有上帝知道。

石榴的心矛盾極了。但母親的話還是使她冰涼的心得到一點點慰藉，愛的火焰又漸漸蘇醒溫暖起來。

生活中，丈夫確確實實對她好。丈夫給石榴的不僅僅是愛，還有親情和友情，甚至略帶一點點兄愛和父愛。丈夫每次出差回來，都不忘給石榴買她喜歡吃的東西，還包括她朋友的那份；工作再忙，一年里總也要找出一個時間陪石榴去她想去的地方玩，來彌補她一個人在家的寂寞；參加朋友的宴請，丈夫每次都會帶著她去，并親自給她挑選衣服……石榴一幕幕重溫著丈夫的溫存。這一切，她怎能忘啊……

母親為石榴理了理額前落下的碎發(fā)，喃喃地說：孩子，你應該謝謝他，他是一個善良的男人，他用自己的忍耐和犧牲，成全了你的尊嚴。石榴沒有吱聲，母親說：孩子，這是一種境界，善良的欺騙，也是一種境界啊。

石榴空洞的眼神望著窗外匆匆行走的白云，腦子又亂又疼。

石榴想離開母親到自己房間睡一會。她離開母親時，無意看了一眼母親飽經(jīng)風霜的慈祥，心頭突然掠過驚心的一幕。

一個月前，石榴陪母親去醫(yī)院看望一位老教授。母親和老教授是同事。老教授終生未娶。那天，母親來老教授的病床前，彌留之即，老教授握著母親的手，含混不清說了石榴一直沒弄懂的話。老教授對母親說：我這一生做了一件最值得驕傲的選擇，那就是畢業(yè)的時候和你留在一起工作，因為在你的身邊工作，我從未有過煩惱，謝謝你，我會走得很幸?！f完，老教授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母親捧著老教授安詳?shù)拿婵祝瑴I如雨下喃喃地說：你真傻，你真傻啊……

到底母親為什么說傻啊，石榴當時如墜云霧?？扇缃?，石榴猛然懂了。她望著母親，她不知，她懂了母親的什么。只是，心在隱隱地疼痛……為她，為母親，更為她那已經(jīng)去了天堂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