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明陽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廣西桂林 541004)
理性精神是,歐洲文明帶給世界的最寶貴財富之一,也是啟蒙運動的核心。它弘揚人的價值和人道主義,創(chuàng)立天賦人權理論,希望用理性的光輝照亮頭腦,激勵人們去追求民主和自由,徹底打破不合理的制度,掃除社會—切弊病。西方在古希臘時期就有了對理性的認識,它“來自古希臘,是西方文化最原始也最重要的特質。”[1]因此從那時候起,理性主義就成為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內涵。所以,“古代希臘哲學家們對理性的認識構建起了西方人關于理性主義的最基本的文化信仰:世界是符合理性的存在而存在的。哲學家們把人稱作‘理性的動物’”[2],將理性視為人的尺度和一切知識的來源。雖然在中世紀被宗教神學壓制,但是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人的價值被重新肯定,人作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人性再一次被張揚出來。而當時認識自然世界工具的理性,也開始受到極力推崇。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蒸汽機的發(fā)明標志著人類走向大機器時代,科學技術成為推動人性復興的重要工具,它用一個個科學事實的驗證,從根本上動搖了神學統(tǒng)治的根基。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終于確立了一種煥然一新的宇宙觀和世界觀,自然科學和唯理主義哲學開始大踏步的發(fā)展,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認識自然和宇宙的視角。世界從此變得有矩可循、條理清晰,人們認為幾乎沒有什么事物是人的理性不能解釋和認知的了。理性主義將人的理性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上,視理性為一切真正知識的源泉。以笛卡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倡導者認為理性是人腦中先天具備的結構。擁有了理性的人便可以認識和掌控自然的法則。受笛卡爾理性主義的影響,法蘭克福學派認為:“啟蒙運動對待萬物,就像獨裁者對待人。獨裁者了解這些人,因此他才能操縱他們;而科學家熟悉萬物,因此他才能制造萬物。于是,萬物便順從科學家的意志?!盵3]這樣,便形成了以人為主體、將自然機械化、自然將被人類馴化等一系列觀點,它們指引了近代科學發(fā)展的方向。啟蒙思想家認為:“人們一旦對大自然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世界上就不再存在什么奇跡”,[4]歐洲人的理性已經逐漸變?yōu)閷夹g和工具的崇拜。
科學的發(fā)展和理性的張揚,人們的物質得到了極大的豐富,科技創(chuàng)新不斷的創(chuàng)造著新的文明,這些先進的科技文明的主要推動者——科學家、醫(yī)生、研究人員也受到了廣泛的尊敬和贊揚,不僅得到國家的大力扶植,在社會上也是受人尊重,然而這些在公眾一片贊揚聲中怡然自得的科學家,在文學作品中卻多是另外一種形象出現。
科學家形象的最早出現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煉金術士,這其中最著名的典型是浮士德浮士德的形象雖然幾經演化和變異,但其在最初的民間傳說中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煉金術士,“是一個跑江湖的魔法師,懂得煉金術,星相術、占卜”[5]。在最早關于浮士德的記載,1578年的《約翰浮士德的一生》中,他個人興趣廣泛,尤其醉心于巫術和煉金術,雖然知識淵博卻不滿足,一心想發(fā)現天上人間的一切奧秘,于是與魔鬼訂約:以肉身、靈魂為代價換取24年隨心所欲的生活。不愿當什么神學家和上帝的仆人,而成了一名占星術士、算術學者,并自稱醫(yī)學博士。這就是人們對于早期的煉金術士們的普遍的評價和看法。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雖然被作家根據不同的需要進行了改變,但始終不能逃出煉金術士的最初原型,比如在浮土德一開始便深入簡出,并且煉制丹藥救人,并且在此后的一系列活動中和弟子開展了不少類似于科學的實驗與工程,包括制造人造人和填海。這些都是其原型的體現,他們是令人恐懼的,為了邪惡的目的不擇手段,與世隔絕,行為詭異,并且與巫術和惡魔有聯系。這便是人們對于最初科學家的印象,而兩個特點也正是此后幾個世紀里,各個時代文學作品中科學家的共有特點。
之后隨著工業(yè)時代的到來,資本主義開始高速發(fā)展,社會進入全面工業(yè)化時代。借助科技的飛速發(fā)展,工業(yè)文明大踏步的前進。這一時期的科學家在社會中的地位享有崇高的地位,最典型的例子是牛頓,他獲得的聲望幾乎超過的當時所有的人,甚至變成了英國民族驕傲的象征。而在文學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以科學家為主題的作品是雪萊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小說中主人公瘋狂的科學家弗蘭肯斯坦發(fā)現了死亡的秘密,于是決定著手制造生命。他先從尸體中尋找材料,然后進行組裝,最后借助電化學方法予以激活。創(chuàng)造了一個面目猙獰、奇丑無比,高達八英寸的打怪物,在得不到人類的承認之后,制造了一系列的悲劇。在這個故事中科學家的形象并沒有跟當時的社會上對科學家的從高聲譽形成呼應,而是繼承了煉金術士的特點。陰險自私,信仰科學主義,目的自私邪惡,行動詭秘而且偏執(zhí),他獨自躲在頂樓的一間試驗室秘密地進行造人工程,屠宰場、墓地、停尸房都成為他收集材料的場所,這些對弗蘭肯斯坦的描寫完全是邪惡和反面的,它不僅與當時科學工作者對當時社會的巨大貢獻南轅北轍,而且越當時社會上奉行的理性主義為基礎的科學主義格格不入。然而不僅如此,在此后的一系列的關于從事科學研究工作者為主人公的小說中科學家的形象也大多是反面的,例如在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中的杰基爾醫(yī)生,巴爾扎克的《絕對追求》里的年輕的化學家巴爾薩查?克拉埃斯,霍桑的三篇短篇小說《海德格醫(yī)生的實驗》、《胎記》和《拉帕其尼的女兒》的三位科學家海德格、艾爾默和拉帕其尼斯,他們都為科學所異化,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違背自然規(guī)律進行科學研究。最后釀成的一個又一個悲劇。而在H.G威爾士,在其小說《隱身人》的科學家格里芬也最終成了與村民為敵的對抗道路最終被村民合力擊殺。在另一部科幻小說《摩若博士島》中,瘋狂的莫若博士也最終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半獸人殺害。在這些作品中這些科學家的實驗室無一不是陰森偏僻的,他們進行的科學實驗也都是懷有自私或邪惡的目,最終的下場也都是悲劇。而他們的內心陰暗畸形,不是受到社會的排擠和打擊而對社會進行報復,就是由于過于癡迷于研究而變成偏執(zhí)狂。這些在文學中科學家形象的出現,并不是偶然的現象,不單單是人們傳統(tǒng)觀念中根深蒂固的對掌握大量知識而又遠離社會的科學家的陌生產生的恐懼,也體現了人文主義作家對文藝復興運動以來的理性主義的反思。
16世紀的文藝復興到18世紀的啟蒙運動,為歐洲帶來了理性之光,它對抗宗教神學的除了古希臘神話、哲學來肯定人的價值以外,另外重要的武器便是科學,他們“靜靜地在遙遠的時代里準備著理性之光,這光將逐漸地、悄無聲息地照亮整個世界?!盵6]正是由于自然科學的不斷發(fā)展,人們開始認識生活的客觀世界,開始從對神的崇拜轉向了對理性的崇拜。這種理性主義的傾向甚至影響到了文學之中,笛卡爾就認為抒情詩的手法和文學中的想象也應具有完全的和清晰的邏輯性。在理性主義者眼里,整個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都被描述得像一部機器一樣,自然的理性替代了對自然的浪漫想象,數學公式替代了對自然的感知。理性主義啟蒙思想家希望從自然的規(guī)律中找到符合邏輯、科學規(guī)律,嚴肅工整的美學觀念。在笛卡爾唯理主義哲學影響下,古典主義文學要求以“理性”為準則,遏止情欲,恪守“良知”,發(fā)揚普遍的“人性”?!对姷乃囆g》號召詩人首先須“愛理性”,“愿你的一切文章永遠只憑著理性獲得價值和光芒?!盵7]機械論的盛行使人們關于自然的神秘想象徹底被摧毀,自然中不再存在神話,人的浪漫主義的想象就此消失,、世界成了只有無生命的機械運動,有關自然的描述變成了科學數據和理性話語。
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不僅比以前更清楚認識到了對理性信仰帶來的后果。一味的追求科技進步,而忽視對人的自身問題的形而上的思考。人開始不斷的被異化,人的全部私欲被激發(fā)出來,瘋狂地追求自我滿足,人類帶上了自己追求的理性的和科學鐐銬,人不僅沒得到最初追求時想要的自由,反而被這種片面的理性崇拜束縛了人性。因此,很多有著濃厚人文氣息的作家已經開始清醒地察覺到了這種片面理性崇拜帶來的弊病,從前優(yōu)美田園的風光被冒著濃煙的巨型煙囪高樓林立的城市所代替。而人們也越來越關注世俗的物質的快樂,精神世界卻越來越空虛?!耙钥萍紴橹薪椋幕?、政治和經濟融合成一個無所不在的體系,這個體系吞沒或抵制一切替代品。這個體系的生產力和增長潛力穩(wěn)定了這個社會,并把科技的進步包容在統(tǒng)治的框架內??萍嫉暮侠硇约鹤兂山y(tǒng)治的合理性。”[8]人類生存模式和機械的運行方式一致,人的這種異化造成了大量的社會問題,于是這些作家開始對這種理性和理性指導下的歐洲文明和資本社會進行反思和嘲諷。因此可以看到這個理性高昂和科學崇拜的時代浪漫主義反而戰(zhàn)勝了理性至上的古典主義文學。展示在文學作品中,作為科學知識的擁有者和創(chuàng)造著,科學家必然首當其沖成為小說中的抨擊的對象。在小說中這些科學家的形象其實就是理性的化身。他們擁有豐富的知識和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都信仰理性至上,是理性主義的信徒。在提到的幾部有關科學實驗的小說中的科學家們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弗蘭肯斯坦的造人、海德格的青春藥水,但這些發(fā)明都沒有能造福社會,而是造成了這些科學家的悲劇。另一方面,可以看到在這幾部小說中的科學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掙脫或逃避了道德和社會倫理的約束。在這些小說中他們對于科學的應用完全是為了展示科學,對于科學發(fā)明的使用毫無顧忌。他們只是盲從于科學和理性,并沒有看到科學的本質是為人和社會來服務,反而成了科學的奴仆。在利用科學的同時忘記的人作為一個“人”的本身屬性,成了理性的附庸,被冷冰冰的科學技術驅使。這也正是這些作家所要反思的。“科學技術的發(fā)展造成了工具理性的膨脹和用工具理性來替代價值理性,排除了情感、倫理以及信仰和精神等文化因素,消解了人作為主體的地位?!边@些敏感的作家發(fā)現,在理性主義的盛行的同時,“人”這個從文藝復興開始就高昂的主旋律開始漸漸的被消解了。這種以科學技術為表現形式的理性主義獲得了極大發(fā)展,但同時也出現了片面追求科技進步,忽視人的價值這樣的極端情況,也使啟蒙運動所宣揚的理性主義走到了自身最初的對立面。具體表現為科技進步與人文關懷、社會道德之間發(fā)展的不平衡,造成科技與人文和道德的脫節(jié)。對于這種問題的出現,這些人文主義者選擇了一個最直接的方式——對最高科學技術的掌握著科學家的諷刺來進行這種反思。
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作家并是徹底的否定理性,英國著名科幻小說家韋爾斯甚至認為生活應該以理性為指導。他們所反思的只是在理性被科學綁架成為一種科學主義的工具理性,這些負面的科學家的形象并不是對于科學家的批判,而是對于被異化的唯科學論的工具理性的反思,它是關注人的理性。用一個個科學和科學家的悲劇來說明科學主義弊端,進而引起對基礎之上的理性主義的反思,讓人們對啟蒙運動以來的理性崇拜的弊端保持清醒的認識——人們片面崇拜理性和科學進步的同時,也在面臨理性和科學所帶來的危機。
注釋:
[1] 余英時.《中國人知識人之史的考察》[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5.
[2] 唐逸.《理性與信仰-西方中世紀哲學思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5.
[3] 霍克海默、阿多諾著.《啟蒙辯證法》[M].渠敬東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6.
[4] 伏爾泰著.《路易十四時代》[M].吳模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2:461.
[5] 朱維之,趙澧,崔寶橫.外國文學史[歐美卷][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版.
[6] 狄德羅等著.《丹尼?狄德羅的百科全書》[M].梁從誡譯,遼寧:遼寧人民出版社,1992:68.
[7] 伍厚愷 編著.外國文學知識辭典.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第19-20.
[8] 張峰,呂世平.《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