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侯斗林
懷念祖母
新疆 侯斗林
四川人把祖母不叫奶奶,而叫婆婆,為了敘述方便親切起見,還是叫婆婆吧。
婆婆沒有名字,解放后才取名何祥貞,娘家是新房嶺何家大戶人家,父兄都是鄉(xiāng)里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婆婆雖然從未進過學(xué)堂,但在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竟能認識不少字。她的記憶力超出常人,凡是別人講過的故事,她幾乎能夠完整的復(fù)述出來。
記得兒時,常常纏著婆婆講故事。她講的“岳母刺字”、“楊七郎搬兵”、“程咬金三斧定瓦崗”、“尉遲恭月夜訪白袍”等傳統(tǒng)歷史故事,我們是百聽不厭。后來稍大一點,出于好奇,我就把父親的藏書找出來翻看。什么《說岳傳》、《楊家將》、《隋唐演義》、《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等。開初有好多字不認識,看不懂,沒興趣。婆婆告訴我,讓我先不管那些不認識的字,先不去看那些深奧難懂的古詩,只看書里面描寫人物故事的情節(jié)部分。嘿!這辦法真管用,堅持看上兩三回,竟一下子鉆進書里,好像著了迷一樣,有時連吃飯都顧不上,常常被書里的英雄人物和精彩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感動。時間一長,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有好多章節(jié)我都能背誦出來。再后來,就連那些文言文古典小說《三國演義》、《聊齋》、《東周列國志》等書都能基本看懂。三年級開始寫作文,我的作文常常被老師拿到班里評講,讀給同學(xué)們聽。初二時,我的作文《山鄉(xiāng)巨變》竟被學(xué)校推薦到《達川日報》上發(fā)表。
有人夸我“絕頂聰明”,說我頗有文學(xué)天賦,否則不會發(fā)表這么多文學(xué)作品。其實,我哪有什么天賦,我只是有個值得驕傲的婆婆,是她講的故事和她的品德熏陶激勵著我愛上了文學(xué),著迷上了祖國浩瀚燦爛的文化。
婆婆不但聰明能干,而且心地善良,樂于助人。怪不得人們都說她是“女能人”,村子里的紅白喜事都得請她做“女知客”;新娘子出嫁得請她“開臉化妝”;新娘子下轎得請他“拉親”;誰家做“老衣”、做新棉襖都得請他幫著比劃,裁剪,縫制。她常常教育我們?yōu)槿艘獙嵳\厚道,將心比心,以心換心。常說“火要空心,人要實心?!倍嘧龊檬拢皫腿巳鐜图骸?。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善惡必將有報應(yīng),“遠報兒孫,近報己身?!?/p>
最令我好奇的是婆婆的一雙小腳,每次睡覺前婆婆先得脫去外面的厚底大幫鞋。她告訴我們,這大幫鞋是解放后婦女地位變了,為了行走方便,她特意自制的。這樣套在外面走路穩(wěn)當(dāng)多了。里面還有兩層軟綿綿的“鞋窩兒”,最里面是三根二指寬大約兩米長的白布條把個腳纏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們幾個小孩既好奇又心疼地幫婆婆洗腳,那五個腳趾頭重疊地粘合在一起,好像一個烤焦的大紅薯。也就在這個時候婆婆便露出舒心的笑容。我們問她為什么要纏腳?
婆婆含著熱淚講起了她的辛酸經(jīng)歷。
那還是她五歲時,好幾個大人按住手腳,用長布條使勁纏裹著兩只稚嫩的小腳。只感覺腳下如刀割一樣鉆心的疼,任憑你撕心裂肺的哭叫,大人們視而不見。記得有天夜里,疼的實在受不了了,婆婆便偷偷的解下了裹腳布。第二天大人們知道了,被綁起來打了個半死。
“還是你們幸運??!”婆婆笑著對我們姐弟幾個說:“那個可惡的黑暗社會害人不淺啦!大人們說,女孩子要‘三寸金蓮七寸腰’,即腳要小,腰要細,否則就嫁不出去?!甭犃似牌诺闹v述,我們?yōu)槟芘錾辖裉斓暮蒙鐣院馈?/p>
婆婆走路身子總是左右搖晃,離不開那根全身烏黑有點發(fā)紅的“龍頭拐杖。”最有趣的是那活生生的龍頭,昂首欲飛。那稍微張開的龍嘴里含著一顆晶瑩發(fā)光的珠子,我們喜歡用小指頭撥弄它,那珠子在龍嘴里上下左右滾動,發(fā)出輕微清脆的“咕咕”聲。但是你想盡什么辦法也別想從龍嘴里把它摳出來。整個龍頭渾然一體,天衣無縫,“這珠子是怎么放進去的?”我疑惑不解地問婆婆。
“雕刻龍頭以前,木料得在水里泡透發(fā)脹,一般都是剛雕刻好龍嘴時,就得把珠子嵌放進去。待到整個拐杖干透后,那張開的龍嘴就小了許多?!逼牌判χ鴨栁覀儭艾F(xiàn)在明白了嗎?”
“有道理,有道理!”我們恍然大悟。
最難忘的是婆婆去世的那一刻。
那天放午學(xué),我急匆匆地趕回家,只見婆婆的房間里不少人出出進進,臉上掛著一絲不祥的征兆。連忙從人縫里擠進去,只見婆婆坐在我們家那張后背上有“精忠報國”四個篆字的大木椅上,母親正在給婆婆梳頭,大娘二娘正在給婆婆洗臉擦身。婆婆的兩只手放在大木椅的兩邊扶手上。高高的顴骨,面容憔悴,卻很安詳。
我連忙抓住婆婆的手問:“婆婆,您怎么啦?”
“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有志氣,不要忘了自己說的話,給我寫篇文章?!逼牌琶嗣业念^,笑著對我說。一點也不像個快死的人。
我有點急了“沒事的,什么話?婆婆,您不是常說得點小病做點好吃的就會好嗎?”
婆婆從來不相信吃藥能治病,病了在床上躺兩天,做點好吃的,病真的好了。也是的,我們家當(dāng)時雖然孩子多,一般不生病。即使生了病,也從來不找醫(yī)生,只要母親做上一碗當(dāng)時很難吃到的“荷包雞蛋面條湯”,病就好了。
“孫兒,這次是閻王爺召我,不走不行啦!‘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會活到五更天’”!
“不會的,不會的。婆婆,你不是常說好人好報嗎?您是好人呀!您走了,誰給我講故事?”
婆婆命令似的要母親們把她放到棺材里“難道你們不想我少受罪安心地上路嗎?”
幾個大人們只好架著大木椅把婆婆送到正堂屋,讓她仰躺在油漆發(fā)亮的大棺材里。原來婆婆想的是趁她沒咽氣,身體是軟的,可以靈活地睡在里面。婆婆分別把父親們幾個大人叫到跟前,一一吩咐,安排后事。請誰做知客,請誰做祭文,請哪些客等都全面做了布置。
當(dāng)在縣城工作的姑姑、姑父們一家趕到,圍在婆婆跟前,婆婆向姑姑一家人分別擺擺手,笑了笑,一一做了囑咐后,頭一歪,喉嚨里“咕”地響了一聲,閉上眼睛咽了氣。
哭喪的大人們都一個一個被勸走了,只我一個人還趴在棺材上“婆婆—婆婆—您不能走,您說話不算話,我也要跟您一起走!”也不知什么原因,平時堂屋里擺放的那幾口黑幽幽的棺材,連看都不敢看,心里老是發(fā)毛??赡莻€時候一點兒也不怕。
父親一把把我拖出堂屋門口,附在我耳朵上悄聲地說:“婆婆走了好??!”
“什么?”我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認為父親不盡孝道,怎么說出這樣不近情理的話!
“你們姐妹兄弟多,家里本來就窮。你婆婆近年來常常是餓著肚子,省吃儉用,生怕你們餓著。她自己吃糠咽菜,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加之她不相信藥能治病。才至今天這個地步。不是爹不想婆婆多活幾年??!”父親背過身去雙手捂著臉號啕痛哭。
那是一九七一年農(nóng)歷四月初二。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啊!婆婆您能活到今天該有多好啊!
編輯: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