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角

山東日照圣谷山茶場 綠茶/紅茶 特約刊登

氣 質(zhì)

從A地出發(fā)，結(jié)果到達的是B地，他為自己的旅程開始反悔。他不應(yīng)該去B地，最后到達的卻是B地。反悔是他的，B地就是B地。

都在認真開會，都在等待著發(fā)言——他也和他們一樣。他的眼睛盯著正在發(fā)言的人，他希望主持會議的人接下來能把話筒遞給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大腿不自覺地抖了起來。他知道這時他不應(yīng)該抖，可他還是抖了起來。先是慢慢的，繼而越來越快，再下來，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抖動，后面的椅子、前面的桌子也跟著他興高采烈地抖了起來。大家奇怪地看著他，可他毫不知情，納悶大家為什么拿那種目光看自己。他的愿望最終沒能實現(xiàn)，警惕的主持人注意到了場面的糟糕局勢，毫不猶豫地把話筒遞給了其他與事無關(guān)的人。

兩件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象，里面隱藏著相同的玄機。就像他在考慮氣質(zhì)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時，卻想到與它們背離著的事物。

但他沒有停住自己的臆想。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現(xiàn)成的東西，為什么我們說到“氣質(zhì)”的時候，就立即規(guī)矩了起來，為什么不能就有另外的想法呢？

他還是到達了B地，并且，他的大腿一直在不自覺地抖動——他在表述所謂的“氣質(zhì)”時，東奔西逃的氣息已將他緊緊包裹。

癖 好

她愛干凈，很愛。她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一下昨天晚上留在床上的痕跡。比如一根頭發(fā)，床單上的一兩處皺紋。她不能容忍一點兒雜質(zhì)，不論是誰留下的。她習慣了這樣，她和自己的癖好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她于是很忙，并且快樂：比如今天，她的工作可能就是，必須檢查好昨天晚上晾干的衣服——有沒有肥皂味兒，衣領(lǐng)的邊角有無遺留的不干凈，還有，好像昨天洗衣服時，聽到洗衣機里面突然發(fā)出一下奇怪的聲音，會不會是哪個紐扣被什么絆住了。這個是萬萬不能忽視的，就一個一個紐扣查吧。她接下來會自言自語：一個紐扣，兩個紐扣，三個紐扣，四個紐扣。怎么沒有問題呢？反過來再查一遍，第四個紐扣，第三個紐扣，第二個紐扣，第一個紐扣。還是沒有問題。是不是洗衣機有了問題？她來到了洗衣機跟前，它昨天晚上響了一下，今天早晚肯定還會響的。她彎下身子，她不容許洗衣機今天再發(fā)出她不喜歡的聲音。

她有點累了，她擦了下已經(jīng)擦了一遍的凳子，坐下來。

她看著眼前這臺和她朝夕相處的洗衣機，腦子變得異常清晰：它每天洗我的衣服，實際上也是在每天洗著我，而總有一天，它會洗不動我的。我慢慢老了，那最后誰會為我洗干凈下一件衣服？

這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她甚至想她已經(jīng)老了，總有一天，她會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會把小便尿在床上，把屎拉在床上。她一定不會再洗衣服了，也就是說，她必須接受穿昨天已經(jīng)穿過的衣服——那件淡藍色印有碎花的衣服，還有，她必須接受別人把他們洗過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天啊，是別人，這怎么辦？

她不愿再往下想了，還有什么可想的，除非死。

她愛干凈，很愛。她不想死，真的，那個聲音沒有找到，她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

王佳芝們的后事和詩的兇悍

張愛玲最后還是實現(xiàn)了易先生的企圖：在電影《色戒》里，易先生雷厲風行地安排好王佳芝們后事之后，一個人來到自己的記憶小屋，他在惦記著那一刻的槍聲。而槍聲響了，一場情愛戛然而止。

魯迅的母親肯定不喜歡這樣的結(jié)局。這個生下偉大兒子的女人，和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母親一樣，熱愛著張恨水許多小說里那一條條明媚的尾巴。魯迅母親曾經(jīng)直言不諱：她喜歡張恨水，她甚至希望她兒子的小說能像張恨水一樣，可以讓她看到她所需要的大團圓——而魯迅總是時不時忘記母親的教誨，比如說，他讓阿Q上了斷頭臺，他讓祥林嫂之子被狼咬死后，又把這個可憐的女人放倒在風雪交加的除夕夜晚。

文學(xué)大抵上有讓人獲得最基本安慰的功能，否則，老百姓讀小說看電視劇干什么呀。我們的日常生活總是被虛假的溫情所包裹，即便是刀光劍影，也要想出個法子為刀劍蒙上一層粉色的紗布。一些小說電視家們，恰恰利用了這一點，喚醒了書本電視機前無數(shù)老少的同情淚水。和一般人的區(qū)別是，他們又是極端殘酷的，就是時不時地把自己的主人翁推入深淵，又用一根細細的繩子把他們從深淵里慢慢撈起。這就是文學(xué)的勝利嗎？我想恐怕不是那回事。

真正的文學(xué)總要露出它兇悍的本質(zhì)。拯救必須終極——說到詩歌，我寧愿相信那些隸屬于命運又不被命運左右的真實的情感元素。望似不可救藥、哪怕很是糟糕、不怎么光明的詩歌線索，往往擊中人類的情感根本。歌舞升平的景象，歌功頌德的伎倆，對大千世界的刻意描摹，以及不及痛癢、假模假式的縱情謳歌，只能讓詩歌步入腐爛。

而另一種詩歌，一直站立在我們身邊，悲哀且無奈地守望著我們，它的兇悍，在平靜的歲月仿佛閃電和驚雷，讓我們躲閃不開，也回避不掉。

兇悍總不受歡迎。真正的詩人在面對兇悍時，大多也會變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一個詩人的兇悍，必須拿出他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良心和道德品質(zhì)，并且把它們作為自己寫作的全部賭注。不是所有的詩人都有良心（絕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真善美），良心已經(jīng)是我們當代生活的全部悲劇。詩人在寫作時只能一個人獨自承擔猙獰的詩歌命運，面對廣袤的土地和蕓蕓眾生，小心地構(gòu)建屬于“一個人”血淋淋的舞臺。

所以，必須選擇。兇悍——可能和肥皂劇一樣在你旁邊嘻哈吵鬧，卻有著綿里藏針或大刀闊斧的無窮力量。

完整的盒子

他不停地推，刨，不停地瞄準，取直，不停地讓它發(fā)出他需要的聲音，甚至期待它漸漸露出難得的表情。他在和它的搏斗里獲得了今天晚上的短暫歡娛——他需要的是一個完整的盒子，而那只盒子正如他的期待一樣，慢慢呈現(xiàn)。

對這只盒子而言，他是一個可怕的劊子手。它是一塊木頭，而它現(xiàn)在變成了一只盒子。在沒有變成盒子之前，它只是一塊木頭。這樣的盤問在某一個瞬間意義重大：所謂的變化，出現(xiàn)于他的偶然，只是他的偶然改變了現(xiàn)實。

然而它現(xiàn)在只能是一只盒子。

有這樣一個疑問，作為盒子，它能不能再回到木頭？同樣的問題是，作為盒子，它有沒有能力篡改他的意識和強權(quán)？比如，這只盒子正在發(fā)生自己的變化——磨損，消耗，變色，開裂，或者在某個時間露出一兩個窟窿？這，當然和旁觀者無關(guān)，更與他無關(guān)。我們更篤信這樣的對局，一場靜悄悄的革命，它在既定的盒子里完成對自己苦難的叛亂和政變，它肯定會得到更加自由和開闊的世界。

所以，他只能是一只盒子可憐的受虐者。一只盒子是惶恐的，但它不見得比一塊木頭承受更多的命運。

明天，我是哪一只狗

我在相同的時間里和三只狗相遇。三只狗迅速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突然汪汪地叫了起來。我注意到別人看我時莫名其妙的神情。

我管不了那些。我怎么知道還能找出什么理由，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說話了。我厭惡自己又發(fā)出了人聲。

無技可炫

伐木工把雪亮的斧頭對準樹干，他深深地憋了一口氣，接下來的動作駕輕就熟，整個樹林傳來充滿節(jié)奏的砍伐聲。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伐木工，包括他自己。伐木工當前的任務(wù)是，把樹干砍斷——他的前面還有一棵必須砍斷的樹，在這棵樹的正前方，還有一棵必須砍斷的樹。伐木工不可能有絲毫的懈怠，昨天他這樣做了，今天他只得這樣做下去。

他知道那把斧頭永遠忠實于自己粗壯的手臂。斧頭的眼睛越睜越大，目光執(zhí)著而堅定，筆直的光芒沿著樹根和四濺開來的細碎木屑變得彎曲、肆意和瘋狂。當斧頭把銳利的鋒芒插進干澀的樹木時，它已經(jīng)走在了伐木工的前面。作為引領(lǐng)者，它只有忠誠于主人的那股氣力，并且把它們發(fā)揚光大，而不考慮何處才是目的地，何處才是鋒芒的終場。

終于，樹干斷了。轟的一聲，和別人預(yù)料得一模一樣。

伐木工收起斧頭，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同時用身上的粗布衣重新把斧頭擦亮。

沒有人注意到樹林里的這個細節(jié)。一大片樹林。轟然倒下的樹木。沉默的伐木工蹲了下來，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有難度的寫作和我們的家常話

老想起在上班路上聽到的一句話：吃什么藥都不管。

這句話太有意思了，我想，有幾個問題值得追究。說這句話的人是不是生病了？究竟生的什么??？吃的什么藥？中藥還是西藥？吃了多長時間了？為什么不換一種藥？是不是換了藥但現(xiàn)在根本無法左右自己的病情？是不是他對這樣的那樣的藥已經(jīng)無能為力，甚至恨之入骨了？

在考慮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又在想，“吃什么藥都不管”這句實在平常的話，怎么會讓我這樣去惦記？我是不是在想這個問題時，自己出了什么問題？

我十分健康，這肯定沒有疑問。我的惦記可能與最近的一些雜念有關(guān)。在我看來，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不是輕易的。生活教育我們，要學(xué)會盡量用最小的力氣去獲得最需要、最有意義的東西——所謂的最大化。但情況可能發(fā)生著改變。比如寫作。大家都想寫出與眾不同的東西來，好像大家也都能夠?qū)懗雠c眾不同的東西來，寫作沒有任何的變化，但針對不同的寫作者，許多人在一個晚上突然有如神助，一切變得容易起來。這當然是一個問題。我們習慣了懶惰，我們在大部分時候喜歡繞開矛盾，尋找捷徑。簡單為大，大得很多人在故意回避著困難，寫作中的痛苦變得和方便面一樣，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大家很快會獲得驚人的一致性。放大了去看，我們同時也在放棄著智慧、技術(shù)和宏大的生存背景。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正在走向平庸，而平庸的東西我們早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最樸素的辯證法同時也告訴我，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又是極其簡單的。我推崇的這句家常話可以說是非常輕易的，但可以肯定，它的出現(xiàn)決不是那么輕而易舉。針對自己的病情，他已經(jīng)不能進行更多的描述，甚至他也可能再不愿意進行更多的描述。一句話就夠了，一句話就足已推翻一個世界。

這就是我們的苦境。我們需要的是自己的尺度，而不是隨便說“是”或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