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向東

前不久，我跟幾個朋友，駕車出游40余天，從大東北游到大西北，橫跨十幾個省、市、自治區(qū)，行程25431公里。40余個日日夜夜，我們迎朝陽，送晚霞，走草原戈壁，跨江河大漠，翻高山禿嶺，越無人禁區(qū)，沿著歷史坡度，繞著時空徑緯，一路風景風情，一路風塵風險，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情況，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盡收民間記憶，滿載歷史煙塵，時間走在路上，收獲留在心中。

代號“404”

在甘肅酒泉的大漠深處，有一個代號“404”的地方，這里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生產(chǎn)基地。當時從全國各大城市抽調(diào)9999名技術(shù)工人，其中有300名哈爾濱人。

半個世紀過去，這里雖然已解密，但仍有部隊把守，顯得還很神密。

那些來自哈爾濱的300名技術(shù)工人，大多數(shù)都已去逝，有的退休后，搬到蘭州一處代號“407”的家屬區(qū)居住。

在蘭州市郊一個地名“坡底下”的地方，我們找到“407”家屬區(qū)，經(jīng)過打聽樓院里的幾位老人，我們終于找到一位叫鄔烈成的哈爾濱籍老人。

鄔烈成向我們揭開隱藏心里鮮為人知的機密。

1957 年，面對西方勢力挑釁，毛主席提出：“我們也要搞原子彈”的號召。霸氣十足的毛主席，信心十足，他派宋任窮將軍任開發(fā)基地的總指揮。

1957年7 月，美國中央情報局獲取情報，從朝鮮最后撤下來的五列車志愿軍官兵，剛進北京車站就調(diào)頭西奔，不知去向……

原來，這些志愿軍官兵是接受重要任務(wù)，直接開往大西北，在沙漠中秘密修鐵路、建廠房。半年時間，鐵路和廠房修好，從此“404”代號誕生，因志愿軍官兵住的是低窩鋪，后來這里地名就叫“低窩鋪”，但地圖上找不到。

1959 年，隱姓埋名的著名核物理學家錢學森、王淦昌和鄧稼先等陪同蘇聯(lián)專家，也秘密來到“404”。

一大批志愿軍官兵集體轉(zhuǎn)業(yè)當工人，可是，他們上戰(zhàn)場搞建設(shè)行，當技術(shù)工人一竅不通。

宋任窮將軍把情況反央給周恩來總理，周恩來又向毛澤東匯報，毛澤東指示，從全國抽調(diào)技術(shù)工人。

于是，國家第一機械工業(yè)部緊急從上海、廣州、南京、哈爾濱等大型國營企業(yè)抽調(diào)9999名政治可靠，技術(shù)過硬的技術(shù)工人到“404”工作。

鄔烈成是哈爾濱電機廠鉗工，18歲參加工作。一天，他突然接到廠里通知，選他到內(nèi)地執(zhí)行最光榮的任務(wù)，他很高興，回家告訴妻子王紅，王紅也高興，這是組織信任。

過完1959年春節(jié)，鄔烈成和各工廠選調(diào)的300名工人一起，從哈爾濱乘火車去北京。

在北京政治培訓(xùn)3個多月。

1959年6 月的一天晚上，鄔烈成懷揣好奇，登上遠行列車。

那是一輛封閉式車廂，車廂搖搖晃晃，一路顛簸3天3夜，第4天凌晨，終于停下來，當車門打開，眼前是荒蕪人煙的大沙漠，跟前遠處都是握槍的軍人。這是什么地方？一個帶隊領(lǐng)導(dǎo)讓他別亂問，帶隊領(lǐng)導(dǎo)把他們帶到一處沙漠地下坑道，指著一個大通鋪說，這是宿舍，你們先休息，明天再分配工作。

鄔烈成小時家窮，可再窮也沒住過這破地方？他一夜沒合眼，胡思亂想。

第二天，一個新領(lǐng)導(dǎo)帶他們?nèi)ボ囬g，車間很簡陋，但機器全是新的，一些設(shè)備他沒見過，看文字，是蘇聯(lián)的。他弄不明白，這是讓他們生產(chǎn)什么？他還當鉗工，大家只顧自己干自己活，都不說話，怕被說成是泄密，因為在北京政治培訓(xùn)時，再三強調(diào)這一點。

車間四周都重兵把守，鄔烈成他們每天出入，還要經(jīng)過五道關(guān)卡嚴格檢查，從車間這個屋去那個屋，也要看特別通行證。

在沙漠里生活，環(huán)境惡劣可想而知，鄔烈成花了很長時間還不適應(yīng)，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這是呆在什么地方，上級也一直對他們保密，給家里寫信的通訊地址是“蘭州404信箱”。艱苦生活過去一年，他們才慢慢習慣，才知道，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是在為國家研制原子彈生產(chǎn)配套設(shè)備。這里地名，叫“低窩鋪”，光看這名，他這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

逃跑被抓

來這里的工人，都是不到25歲的年輕人，有的成家，有的還沒結(jié)婚，一年過去，有人受不了，想家，想逃跑。大沙漠中根本逃不出去，就是逃出這個大院，在一望無際沙漠中，不是餓死就會渴死。

404 有十幾位蘇聯(lián)專家，他們住好房子，吃香喝辣的，每頓飯還有牛奶。

總指揮宋任窮將軍和科學家跟大家一樣，住帳棚，吃黑面包。鄔烈成看了，不服氣，都是人，為什么中國人低“老毛子”一等？他們對蘇聯(lián)專家有很多不規(guī)范積怨，背后罵他們是“老毛子”。他背后罵洋人，當面卻被洋人罵，說他不聽話，后來他敢當面罵洋人。

離家一年多，鄔烈成想父母，想媳婦，白天成影，夜晚成夢。

后來，結(jié)婚的人，讓帶家屬，經(jīng)過嚴格政治審查，鄔烈成妻子王紅來到404。

王紅在哈爾濱是醫(yī)生，來到404被安排到衛(wèi)生所工作，因房子緊張，一些夫妻不能住一起，只有周末才能擠在一個低矮土房的大炕上“見面”，大炕用白布隔斷成幾個“單間”，大家稱這是“周末夫妻公用房”。公用房沒有隱晦私密，夫妻之間無法溝通交流，也不能激情燃燒，放松情緒，只有壓力、陰暗、拘謹、不默契，想有絕佳氣氛和“性?！笔遣荒艿摹Ｒ粋€人沒有健康性心理，性人格，不可能保持良好心態(tài)。

王紅在404住一個月，她實在受不了這苦這罪，找理由離開了，因為她沒有接觸機密，組織沒怎么干涉。王紅回到哈爾濱，給鄔烈成寫一封信，如果鄔烈成不回哈爾濱，她就離婚！信經(jīng)過層層檢查轉(zhuǎn)到鄔烈成手里已過半月，鄔烈成看完信，哭了，連夜給王紅回一封長信，信發(fā)出去，再也沒有音信。

鄔烈成簡直要瘋，他一心想逃出404。

1960年8 月的一天，鄔烈成同4個哈爾濱工友密謀，借拉貨時機，乘火車逃出404。

404 逃跑5個工人，當時不知道他們潛逃目的，因涉及國家最高機密，宋任窮將軍上報中央，并組織人力“追捕”。

鄔烈成逃回哈爾濱，他去找王紅，王紅說，要想不離婚，你就別走！鄔烈成說是逃出來的，王紅嚇得再也不敢見他。

鄔烈成不敢回電機廠，再說他已從電機廠調(diào)出，只好逃往牡丹江，在一家小工廠干臨時工。兩個月后，他們5個人都被追捕歸案，押回哈爾濱。

鄔烈成知道，回去會被嚴懲，他最后請求，想見父母和王紅。

王紅以為鄔烈成還要纏著她，不見！鄔烈成讓父母轉(zhuǎn)告，他同意離婚，讓王紅寫離婚書，他簽字。臨走時，鄔烈成跪在父母跟前，給父母磕3個響頭，揮淚而別。

鄔烈成他們被帶回404，有人建議嚴懲，最輕也要判重刑。

蘇聯(lián)專家一副盛氣凌人樣子，一個頭頭要求宋任窮將軍槍斃鄔烈成5人，說他們肯定泄了密，對中國不安全，讓西方敵對勢力知道，對蘇聯(lián)也有威脅。

宋任窮將軍親自審理鄔烈成，鄔烈成良心好到愚蠢的程度，他好漢做事好漢當，說這次逃跑是他一手策劃，與其他4人無關(guān)，他還用人頭保證，離開404沒向任何人泄密，他知道，這是機密，泄露出去還得了！老將軍沒給他們治罪，釋放了他們。宋任窮將軍語重心長地對鄔烈成說，科學家劃圖紙，你們把圖紙變成現(xiàn)實，你們跟科學家一樣重要，你們都跑了，誰還去實現(xiàn)？要想讓中國人過上有尊嚴生活，就得有撐腰的武器，別忘了，印度還在侵略中國領(lǐng)土，臺灣老蔣還想反攻大陸，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jié)束沒幾年，中國需要強大！

有人不理解，為什么釋放他們？宋任窮將軍說，都是年輕人，犯錯誤是難免的。

鄔烈成感激老將軍，一定要好好工作！他又回到車間，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態(tài)，無怨無悔地工作著。

再婚之后

404 的男人，不少30來歲沒結(jié)婚，過單身生活，他們鬧情緒，因為沒有女人的生活，是最艱苦的生活，也是沒有人性的生活。

1962 年初，宋任窮將軍先后找甘肅和陜西省委書記，讓他們幫著動員一批婦女到404來，解決男光棍安家問題。

1962 年底，一大批熱血女青年響應(yīng)號召，服從黨安排，從甘肅和陜西來404落戶。

女青年來404，組織分批“拉郎配”，這種婚姻雖然有點荒唐，但也有忠貞愛情出現(xiàn)。

從陜西米脂來的姑娘劉麗云“分配”給鄔烈成，他們“相愛”半月，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

當時，404有個規(guī)矩，結(jié)婚登記不算結(jié)婚，要舉行婚禮入洞房才算正式結(jié)婚，在沒舉行婚禮入洞房前，不許同居，舉行婚禮還要等，湊到十對新人才能舉行婚禮。

鄔烈成急不可耐，見一些男女“戀”得差不多，就動員人家快登記，終于湊足十對。

1962 年中蘇關(guān)系決裂，“老毛子”撕毀合同，撤走專家，404處在停產(chǎn)狀態(tài)，但在中國核專家努力下，很快又恢復(fù)生產(chǎn)。這時，毛主席又發(fā)出號召：“我們要盡快研究出原子彈，一個拳頭打美國，一個拳頭打蘇聯(lián)”！

蘇聯(lián)開始逼迫中國嘗還抗美援朝買他們武器的巨額債務(wù)。

鄔烈成不理解，中國和蘇聯(lián)都是朝鮮朋友，中國在抗美援朝中死那么多人，而蘇聯(lián)只出武器不出人，他們還讓中國拿錢，這叫什么國際主義？這老毛子真不是東西！他義憤填膺，夜以繼日工作，直到1963年7月，他才和劉麗云舉行集體婚禮。

洞房還是“周末夫妻公用房”，不同的是，公用房已分配給他們一個固定“單間”，條件還是特別簡陋，因為中間用白布簾隔著，什么聲都能聽見，有時不注意，腿就會伸到人家領(lǐng)域，被人掐回來或揣回來，十分尷尬。有時上夜班的男人回來，經(jīng)常爬錯位置，弄得人家心神不安。那時的人很純仆，都有理智防線，不象現(xiàn)在這么復(fù)雜。

盡管在這種環(huán)境，鄔烈成還是做了爸爸，劉麗云當上媽媽。

中國自己搞原子彈，爆炸成功之前，在羅布泊試爆許多次，都失敗了。

當時，蘇聯(lián)跟中國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還制造了新疆伊犁叛亂。毛主席指示，要盡快研制出原子彈，壯我國威，威懾敵人。鄔烈成熱血涌到心頭，有時加班，好幾天不睡覺，不要任何報酬，為國家強大，為鞏固國防，不怕艱難困苦。這是歷練，也是豁達，也是一種偉大人生！他有時到407去干活，一離家就是幾個月，回來時，剛懂事的小兒子不認識他，問媽媽，這叔叔咋跟你睡一塊？劉麗云告訴兒子，這是你爸爸。兒子說，咋沒見過？

1963 年，臺灣當局想乘國際反共反華、社會主義陣營出現(xiàn)矛盾和青海藏區(qū)、甘南地區(qū)發(fā)生民族糾紛沖突的機會，妄圖策劃反攻大陸。逃到海外的馬步芳，也抓住機會吹噓，由他指揮的游擊隊，仍在大西北堅持反共大業(yè)。

1963年5 月，馬步芳在大沙漠中的幾百殘匪被俘，關(guān)在祁連山監(jiān)獄，一次，俘虜叛亂，有些匪徒逃到404轄區(qū)。

情況萬分危急，上級組織404民兵跟部隊一起剿匪，鄔烈成第一個沖鋒陷陣。

1964年10 月，看到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鄔烈成心里特別高興，因為這里有他的心血和功勞。

從不后悔

鄔烈成任勞任愿，過去，有幾次提拔機會，都因他那段“逃跑”歷史而影響，后來既往不咎，他又有意錯過幾次良機，他說，還是當工人好！

一晃50年過去，鄔烈成和劉麗云的兩兒一女，早長大結(jié)婚，上學畢業(yè)也都到404工作，他說，為了404，自己獻完青春，還要獻子孫。

1985年10 月，國家為表彰鄔烈成對中國核工業(yè)發(fā)展做出的貢獻，發(fā)給他榮譽證書，這是對他的貢獻給與肯定。

從1990年，這座在河西走廊西部的404已解密公開，變?yōu)楹顺恰?04已成為中核404有限公司，轄區(qū)面積1225平方公里，等于香港特區(qū)面積，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體系最完整、集軍民品生產(chǎn)科研為一體的特大型核燃料循環(huán)產(chǎn)業(yè)重點生產(chǎn)科研基地，其中3000噸鈾轉(zhuǎn)化生產(chǎn)線，具有國際先進水平。

鄔烈成是看著404發(fā)展壯大的，他高興，中國終于強大了！

1996 年，鄔烈成光榮退休，從此一切都成為歷史。

如今，鄔烈成77歲了，老了，兒孫滿堂，過著不算幸福的晚年生活。鄔烈成有幾十年沒有回家鄉(xiāng)了，他想念故鄉(xiāng)哈爾濱，一提起哈爾濱，他兩眼布滿淚花。為祖國的強大，他積勞成疾，身上千瘡百孔，隔一段時間就需要到醫(yī)院去看看，接觸醫(yī)生的時候最多，以修補殘破的身軀，艱苦環(huán)境出精神，鄔烈成從不后悔，他沒錢，靠退休金生活，可他有一句肺腑之言，錢不是唯一，要為子孫留下一個強盛的中國！他還常對子孫說，中國人要愛國，報國不是一腔承諾，而要滿腔熱血，為國家犧牲幸福是應(yīng)該的！

離開時，我贈鄔烈成老人一首詩：

歷史滄桑，

英雄一場。

時代凱模，

心遠壽長！

原子彈沖擊波破壞的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