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鄉(xiāng)下不比城里,開著專門的理發(fā)店,頭發(fā)長了,要剪要剃,都有專業(yè)的理發(fā)師傅,可以依據(jù)個人的喜好,剪短剃光,那是一點都不馬虎的。鄉(xiāng)下就不一樣了,幾百上千人是沒有一個專業(yè)理發(fā)師傅的,誰要有了理發(fā)的愿望,只能相互湊合著剪,湊合著剃。而那種湊合,也是分層次的。
記憶中,我父親的理發(fā)技藝公認是我們村最好的。父親為人理發(fā),不像機械的手動推子和機械的電動推子。父親有一把剃頭刀,他能用他的剃頭刀,為愿意留“洋樓”(偏分的長發(fā))的人,剃削出中規(guī)中矩的長發(fā),自己更能為愿意刮個光葫蘆的人,剃盡滿頭的青絲,而不傷他刮得青楚楚的頭皮。父親能給他人理發(fā),也可以給自己理發(fā)。他們上年齡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要刮光葫蘆的,父親給自己剃頭,像給他人剃頭一樣,先要燒了燙頭的熱水,把頭架在熱水盆上一遍遍地往頭發(fā)上澆水,因為水熱,頭發(fā)上會騰起一股股如煙般彌散的水霧,使他的腦袋朦朦朧朧的,直到燙熱的水,把頭發(fā)浸潤得酥酥的,就該是父親動剃刀的時刻了。給他人剃頭,父親高興了,會表演一個閉眼削發(fā)的技藝,有了這樣的技藝,再給自己剃頭,還能有什么問題呢?沒有了,父親右手捉剃刀,左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他一刀一刀,像給他人剃頭一樣,刀刀相挨,不留一根頭發(fā),把自己刮個光溜溜的禿瓢兒。
常聽見刀割般嚎哭的孩童聲,幾乎不用猜,就知道嚎哭的孩童,在家里正被強制性剃著頭發(fā)。也不知這是什么理由,十三歲贖身(一種流行于關(guān)中西府的成人禮)前,孩童的頭發(fā),是由母親給剃的。母親心疼孩童,別說有的干脆拿不起剃頭刀,便是拿得起剃刀的母親,在給自己的孩童剃頭時,都不免緊張失措,把剃頭刀搭在孩童的頭皮上,沒有不剃出血口子的。好像是,孩童的頭皮多出一道血口子,孩童就會長一寸身高似的,他們便是哭破了嗓子,嚎干了眼淚,母親的剃頭刀,也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孩童的頭發(fā)剃光了。其中有個信誓旦旦的理由,孩童的頭發(fā)剃一刀,下一次就會生得更黑亮、更硬扎。天下母親,沒有不愿意自己孩童的頭發(fā)黑亮硬扎的。我的母親,實在聽不下我被剃頭時的嚎哭聲,為此,她用目光征求過父親的意見,但最會使剃刀的父親,躲過了母親的目光,不接她求助的信號。母親是無奈了,掙扎著給我剃過兩回頭后,就改用剪刀給我剪頭發(fā)了??上攵?,針線筐筐里的剪子,剪出來的頭發(fā),就像耕牛犁過的地一樣,一道一道,是很不雅觀的。但那又有什么呢?就是母親為我剃頭,剃出的模樣,比剪子剪出來的模樣好不到哪里去。
為我贖身的那一天,清早起來,父親在利逼石上逼著他的剃頭刀。一樣都是磨刀子,鍘刀、鐮刀什么的,都用粗不拉拉的大磨石來磨。而逼剃頭刀,就只能在利逼石上逼了。利逼石的質(zhì)地太細了,就如研墨的硯臺一樣,膩膩的,滑滑的,手摸上去的感覺,就像摸著三歲小孩的屁股一般。剃頭刀在利逼石上逼出來,才是最鋒利的,才能夠在鋒刃上吹氣斷發(fā)。父親這天來逼剃頭刀,是要為我剃頭了。我畏懼剃頭,但是父親給我來剃,我沒有了畏懼,我在村街上看慣了父親給人剃頭,看慣了接受父親剃頭者舒服的模樣。因此,在我終于聽到父親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時,我即飛奔到他的懷里,像是豢養(yǎng)熟了的狗兒一樣,被父親夾在他的兩腿間,縮頭縮腦地接受著父親的剃頭刀。真是難以想像,父親的剃頭刀像是附著了他巨大的愛憐,在我的頭上走動時,就像一只溫暖的手在撫摸,一下一下的,很快就把我的頭發(fā)剃完了。父親把我從他的腿間往外推,而我還賴著,不愿意從父親的腿間出來。
剃頭,原來可以這么舒服??!
我的頭突然輕得沒了斤兩,站著走路,也突然感覺自己的腋下仿佛生出了兩只翅膀,輕飄飄可以飛騰起來。
從此以后,我的頭發(fā)就都由父親給我剃了。我被父親剃下來的頭發(fā),還有他自己的頭發(fā)和母親梳頭落下來的頭發(fā),是不會隨便扔了的。這不是父親要管的,我的母親像與父親分了工似的,都由母親來收拾了。父親給我剃頭,或是自顧自地給他剃頭,母親就拿著把笤帚,等在一邊,小心地收拾起來,團成一團,塞進院墻上的墻縫里。黑黑的頭發(fā),一團一團地點綴著黃土的墻縫,讓我疑惑,那可是母親寫在土墻上的墨書。這樣的墨書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時,街道有收破爛的人來,母親就會把墻縫里的頭發(fā),一團一團掏出來,捧到收破爛的人面前,給我換來甜甜的糖豆兒。那比豌豆大點兒的糖豆兒,紅紅綠綠的,是我孩童時期不可多得的口福。
父親老了,提不起小小的剃頭刀了。
父親不能給我剃頭,更不能給他剃頭了。在母親的慫恿下,燒水給父親洗了頭,由我接過父親用過的剃頭刀,來給父親剃頭了。什么事都有頭一遭,我頭一遭給父親剃頭,剃得非常生疏,非常不順利,就如母親在我童年時給我剃頭一樣,心里是緊張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在剃光父親頭發(fā)的同時,也在父親的光瓢上割出了幾道血口子。
母親一如既往地守在剃頭現(xiàn)場,我把父親的頭皮割破了,父親的面皮會抽一抽的。母親不忍看父親在我的剃刀下受虐,在父親疼痛難忍而要抽一抽面皮時,母親雖不張嘴辱我,但她會拿眼睛瞪我的。母親的眼睛瞪在我的臉上,我沒什么,倒是受了虐待的父親,要翻著眼睛制止母親的。正是有了父親的鼓勵,我剃頭的手藝日臻熟練,用了不長時間,不僅給我的父親剃頭,還給村里需要剃頭的人,動剃刀來給大家剃頭了。
欺人不欺帽。帽子不是人頭,只是人頭上的一個遮蓋物,卻在民間有了如此高的尊嚴。這不奇怪,因為頭在人的身上,是最為高貴的部分,哪怕稍稍地低一下頭,也要看值不值得、需不需要,三軍可以奪帥,不可奪其意志,講的該是這個道理。所以說,誰的手長,想要摸人家的頭,是必須有所顧忌的,即使兩個人特別親熱,也不好伸手在人頭上亂摸,尤其是小孩子,絕對不能摸大人的頭,女人家不能摸男人的頭,這在任何場合,都要被視為大不敬的。而如果只是剃頭,就完全不一樣,我年紀輕輕,在老父親的跟前,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我接過他的剃頭刀子,給他剃頭,就有摸老人家頭的權(quán)力,不只是摸,還要反反復(fù)復(fù)摸個遍。
對父親是這個樣,對村里的其他人也是這樣,除非我不給他剃頭。
問題出在我離村之后,在大堡子的西安討生活,我歷史地失去了為人剃頭的便利,便是我父親不幸病逝,到我趕回家想給他剃最后一次頭,也沒能趕得上,早被村里另外善剃頭的人,替我為父親凈了身子剃了頭。
在村子里,是個善剃頭的人,也便是個受人尊重的人。好像是,在剃頭的過程中,捉刀剃頭的人和被剃頭的人,在這個時候,有種特別的默契和親近,有許多平時不能說的話,到了這個時候,便自覺撤走嘴頭上的崗哨,很順溜地便說出來了。家長里短,是是非非,一點都不見怪,而且呢,被剃頭的人,往往要囑咐家里人,熬了熱茶,烙了油餅,端到現(xiàn)場來,讓收了手的剃頭人來吃喝。
記憶中,我沒少受這樣的待遇。便是后來,村里的年輕人愛美,不愿意剃光頭,要去城鎮(zhèn)上的理發(fā)館給他們剪新式的“洋樓”,但要剃頭的人依然不絕如縷,一茬人去了,會有新一茬人頂上來。原因是,務(wù)弄莊稼,是最整人、最煩人的活計。而最熬人,也最煩人的問題是,務(wù)弄莊稼就是與土打交道,土不僅要臟了手臉,臟了衣裳,同樣會臟了頭發(fā)。而長長的“洋樓”類發(fā)型,是最招惹塵土的,新鮮著打理幾年,到有了把年紀,倒不如刮光了輕松。
前些時候,我有一種返老還童的沖動,回到村里住了一些日子。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村里人還記得我善剃頭的事。先是我叫四叔的人,把我請到他家里去,讓家里人給我熬茶烙油餅,然后溫?zé)崃祟^發(fā),讓我給他剃頭。我能拒絕他嗎?顯然不能。只說自己把手放生疏了,卻也不揣生疏,捉了四叔家里的剃頭刀,在他家的利逼石上,小心地逼利了剃頭刀,來給四叔剃頭了,起小練就的功夫哩,放了許多年,竟一點都沒丟掉,在四叔的頭上刮了一刀子,就贏得了四叔的喝彩,說我還像當(dāng)年給他剃頭一樣,手是輕的,刀是柔的,很舒服。四叔一開口,就還說了當(dāng)年,因為我給他剃頭,他幫了我家不少活兒,收麥種秋,收秋種麥,不要我們家里人請,他瞅空兒,能幫是一定要幫的。我承認,四叔說的一點都不錯,那樣的情景至今還存放在我的記憶里。在村子里,不僅四叔,還有其他人,像四叔一樣都幫過我家的活兒。這之中,最難讓我忘記的是,我們家翻蓋房子,四叔他們一幫村里我剃過頭的人,三天、五天地,排了班一樣,幫我家沒費多少力氣,就把一院房立了起來。
四叔記著我善剃頭的事,還有四叔一樣的村里人,也記著我善剃頭的事。在我給四叔剃過頭后,我便收不住剃頭刀,不斷地有人喊我去他們家,給我熬茶烙油餅,讓我給他們剃頭。像過去一樣,我為他們剃頭,他們會很親近地把平時不說的話,說給我聽了。他們說自己的兒子,說自己的女兒,說自己的生活,我認真地聽著,聽出了大家的無奈和孤寂,還有傷感和憂慮。我必須承認,他們說的和我看到的一樣,村子在老去,他們的兒女,還有孫子和孫女,差不多都離開了村子,打工的打工去了,上學(xué)的上學(xué)去了,十家院落,竟然有六七家院子里長滿了齊人高的蒿草,冷不丁的,就有一只兩只的野兔,從這一家茂密的蒿草里竄出來,竄進另一家的蒿草叢里……問題嚴重的院落,原來的大瓦房,因為年久無人居住,寬寬展展的屋頂塌下來了,高高大大的院落倒下來了,只剩下朝天矗立的木頭柱子,和木頭做的門窗,聳立在原來的地方,向天問著什么?
天不能應(yīng),只有找我給他們剃頭的村里人,絮絮叨叨地訴說。我多么想給孤寂的他們、憂傷的他們說些什么!可我找不出要說的話,只能一下一下地,給他們剃著頭發(fā),煩惱的、黑白夾雜的頭發(fā)。
村口上的那棵皂角樹,沒人知道植于何年。它又粗又壯,還被雷電劈了頭,黑黝黝沒有一點神氣。我聽村里人說,未遭雷劈時的皂角樹,有遮天蓋地的樹蓋,樹蓋上結(jié)的皂角,到了秋后打下來,分給村里人家,洗衣裳洗被褥的,就都夠了。原來沒有肥皂、洗衣粉,村里人都用皂角洗,后來有了肥皂、洗衣粉,村里人還用皂角洗。這是一種習(xí)慣,習(xí)慣是不好改的。
雷劈皂角樹的那一天,村里人在樹下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批斗會,批斗的對象是人稱先生姐的小芹母親。在此之前,我鉆了皂角樹洞,那是樹身中間的一個孔洞,我與小伙伴躲貓貓,鉆進去后,躲在像是皂角子宮一樣的孔洞里,躲得久了,把自己躲在樹洞里睡了過去。天黑時分,家里找不見我,失急慌忙的家里人,沒了辦法,就去問能掐會算的先生姐。小芹的母親先生姐,閉目養(yǎng)神,手指尖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掐著,掐了那么一會兒,告訴我的家人,說我在黑皺神的胎盤里睡著了。何謂黑皺神?就是鄉(xiāng)下人敬奉的皂角樹,我們關(guān)中西府的舊村子,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里,是都要植一棵皂角樹的,祖先們希望皂角樹能如一尊威嚴的黑皺神,保佑村里人平安無事。先生姐說出了我的方向,家里人酬勞了先生姐一小籮籮面,搭了木梯,爬上老皂角樹,發(fā)現(xiàn)了呼呼睡覺的我,揪著我的耳朵,把我從樹洞里扯回家,原來是想捶我一頓的,家里人想起先生姐說的“黑皺神胎盤”,就沒敢捶我,還以為我真是被黑皺神垂青了一次,我是黑皺神的兒子,就不能對我施暴了。
小芹不是與我躲貓貓的伙伴,她一個女娃娃,只配和女娃娃跳房、抓籽兒玩,我們男娃娃是不屑與她玩的。但我和小芹在村里的小學(xué)同班同桌,她特別肯學(xué),我也不差她,倆同學(xué)井水不犯河水比著一股勁兒,看誰的學(xué)習(xí)更勝一籌。出了我躲貓貓睡在皂角樹孔洞里的事,小芹的母親先生姐給我算了一卦,這不妨礙小芹什么呀!可她從此對我,就不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而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倆人都鉚足了勁兒,都在學(xué)習(xí)上下工夫,連話都不說了。下來就有了村里人批斗小芹母親先生姐的事,偏不偏就在皂角樹下,這沒有什么奇怪,我們村只要開會,或者是別的什么集會,全都在皂角樹下。奇怪出現(xiàn)在批斗了小芹母親先生姐后的當(dāng)日傍晚,不期而遇的一場雷陣雨,劈頭蓋腦地襲擊了我們村。這場雷雨是蹊蹺的,蹊蹺在于出村不遠,地面干干的不落一滴雨星,而更蹊蹺的,還是那一場火,縱是在瓢潑似的大雨中,皂角樹卻依然轟轟烈烈地燃燒著,直把枝繁葉茂的一棵大樹,燒成了黑黝黝的一個禿骨樁。
這件事讓村里人驚恐不已,同時也免去了批斗小芹母親先生姐的罪受。這對小芹來說,該是一件好事哩,可她好像并不快樂。后來,我僥幸離開村子到外邊繼續(xù)我的學(xué)業(yè),與我保持冰火兩重天的小芹,瞅著機會送我了。她選擇的地點,不偏不倚就在成了禿骨樁的皂角樹下。她和我站在皂角樹下都說了什么?我日后差不多都忘了,但有兩句話像是兩顆鐵打的鉚釘,深深地鉚焊在我的心里了。
小芹說了,她恨她娘先生姐!
小芹說了,她娘裝神弄鬼,她不要做人,她是一定要做人的。
長期不與我說話的小芹,在給我說了這一堆話后,我不能說多么喜歡她,但我對她是另眼相看了,有感動,還有敬佩。我愿意小芹做人,做個堂堂正正的,對社會、對家庭負責(zé)的人。
時間如白駒過隙,小芹母親先生姐過世了,小芹也嫁做人妻,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我也在大堡子的西安有了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家,我與我們的村子有了很長的距離,但這并不妨礙我獲知村里的故事。我聽說了,小芹的日子過得非常不好,便是一雙兒女上學(xué)的費用,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她的丈夫,干脆就是個藥罐罐,重體力的農(nóng)活做不下來,其他手藝活干脆更不會做,就那么不死不活地熬著,終于油盡燈滅,歸于了泥土。我聽說了,就在安埋她丈夫的那天,小芹把自己哭暈了過來。醒來后,她全身抽縮,牙齒嗒嗒嗒咬得像打機關(guān)槍,大家七手八腳地搶救著她,還有她的一雙兒女,更是撲到她的身上,悲痛欲絕地叫著她娘。
是兒女的呼叫,讓小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她把她的兒女推開一步,告訴她的兒女不能亂叫,她不是他們的娘,她是他們的奶。
這讓現(xiàn)場的人,不僅大為吃驚,而且是,小芹的說話和動作,全都沒了她的樣子,真真切切地復(fù)原了她母親先生姐的架勢。拿著母親先生姐的架勢,小芹把在現(xiàn)場張羅著安埋她丈夫的村里干部,挨著個罵了一遍。她罵他們是喪盡天良的一窩豬,不會帶領(lǐng)村里人富起來,卻還欺男霸女、魚肉百姓,他們一個一個就不要想著好死。
墳場上的小芹,突然變?yōu)樗赣H先生姐,好像還能理解為她是傷心過度的一種生理表現(xiàn)。然而,到大家回到村子里,再見枯死了許多年的皂角樹,在那黑黝黝的枝干上,生出一蓬一蓬的嫩芽,在鄉(xiāng)村那種溫馨的風(fēng)吹之下,不多的日子,就已綠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云彩。這以后的一段時間,被小芹在墳地里罵過的村干部,一個一個,都備了豐厚的禮品和禮金,大黑天躲開人的眼睛,敲開了小芹家院門,貢獻上去,求著小芹,說她罵得對,把他們罵得醒過來了。他們是有錯的,有錯就改,老天不怪改錯的人。
小芹無法選擇地繼承了她母親先生姐的秉性,成了我們村以及周邊地區(qū)最為神秘的先生姐。
是的呀!貧窮落后的鄉(xiāng)村,哪里少得了這一角色人等。關(guān)中西府,自古至今,把操此職業(yè)的人,是個男人呢,就恭敬地稱其為先生;是個女人呢,就在“先生”的后邊加一個“姐”字,便恭敬地稱呼為先生姐。小芹成了先生姐,村里的老皂角樹死而復(fù)生,這樣的神奇事,自然會被人傳開的,而且是越傳越遠、越傳越神奇,四面八方的人,都到我們村去拜小芹,求她給他們指點迷津、攘治災(zāi)禍。據(jù)說,來的人太多了,有坐公共汽車來的,有獨自駕駛汽車來的,更多的是徒步走來的……前些日子,有沿海富裕地區(qū)的大富豪,還駕駛著他們的私人飛機來了。來的人多,是為先生姐的小芹應(yīng)接不暇,就有眼兒亮的人,看出這是一個商機,慫恿著小芹,要她不要來人就見,而要排出號碼,依著號碼的次序,一個一個地接見。而且是,一天不要多見,最多為十個人,接見完了,就在家里養(yǎng)神,一挨來日,繼續(xù)接見。
小芹聽了這些建議,讓蜂擁而來的客人,不得不住在我們村,排號等待小芹接見了。這為我們村開辟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富裕之路,村里人紛紛辦起了農(nóng)家樂,把家里的房子騰出幾間,再把家里常吃的幾樣農(nóng)家飯做出來,讓排號等待小芹接見的人們居住飲食,這使村里人不約而同地都發(fā)了一筆財。這個財是因為小芹而發(fā)的,大家感念著她,就都真的像神一樣敬著她,過去叫她小芹的人改口不叫了,還有叫她姨姨、嬸嬸的人,也改口不叫了,大家一概叫了她先生姐。村里的干部,隔三差五地要去小芹家里,向她匯報村里的工作,不論巨細,他們拿不了主意,只求小芹拿了。倒像是,不是村里干部的小芹成了說一不二的干部,干部們都成了她的小跟班。村里的干部合計著要給小芹蓋一院新房子,家家戶戶拿出一點,要蓋就蓋個仿古的庭院,一定要使小芹住得開心,住得踏實,把把她這尊神敬好了,村里還會有大收益的。村干部把這個想法,向小芹請示了,小芹沒說可,也沒說不可。干部們就有了決心,知道小芹是滿意他們這么弄的,立即把話傳給村里人,一天時間不到,村里無一家不慷慨解囊,迅速集資夠了給小芹起新院的錢財。
為此,村里小學(xué)的老師感慨了,說給孩子們集資辦學(xué),遠不及給小芹起新院來的大方。
小芹的新院院址,沒怎么費神,大家一致選擇在了新生的老皂角樹旁。村里人齊心協(xié)力,請來了最能給力的工匠,水磨青磚,白灰勾縫,雕梁繪彩,挑角掛斗,極盡傳統(tǒng)模式地為小芹起了一座三進門的新院。我就是在小芹搬家進新院的那天回到村子里的,村里在請我回村時,說我是小芹欽點要請的人。我回到村子,看見了村里的老皂角樹,看見了小芹的新院,我不知為了什么,心里酸酸的,但又怪怪的,很不是個滋味。
有人傳話給小芹,她從新院里迎出來,把我迎進仿佛一座神廟的院子里,并進了她裝修得頗為豪華的屋子。這我是要驚訝了,成了先生姐的小芹,她的衣著沒有半點神神秘秘的式樣,而是城市也會大呼時尚的品牌時裝;把她穿得似乎比我還要時髦現(xiàn)代。就是她的屋子,亦如城里的單元樓,有非?,F(xiàn)代化的廚房,和非?,F(xiàn)代化的衛(wèi)生間……會客廳里,是一色的紅木家具、沙發(fā)、茶幾、電視柜,相互搭配得和諧養(yǎng)眼,超平的大彩電,昂貴的音響組合,無一不表露著小芹的尊貴和高貴。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詫異和驚奇,就招呼我在客廳的紅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把瓜子、花生米以及幾樣時鮮小果盤子推到我面前,讓我隨便享用。我把眼前的水果和零食一一看過,但我沒伸手,我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卻向小芹作了個抽煙的動作。
小芹把我調(diào)查透了,她說:你不抽煙???
是的,我的確沒有抽煙的毛病,但我面對成了先生姐的小芹,卻不能自己地想抽一口煙。我是想用抽煙掩蓋我對小芹的不適應(yīng)嗎?
小芹舉了一下手,就有人趨向前來,把一顆煙遞在了我的手上,并打火為我點燃了。
我抽不了煙,吃了一口,就把自己嗆得鼻涕眼淚。
小芹從我手里拿了煙過去,她沒有把煙扔掉,而是夾在自己的指縫里,既有勢,又有派地抽了起來。她抽著煙,抽一口,便咽進肚子里,然后又讓白得如紗似的煙霧,再從嘴里漫出來,飄飄蕩蕩的煙氣,把她的臉罩起來了。我發(fā)現(xiàn)她在觀察我,我沒有躲,任憑她去觀察……一面抽著煙的小芹給我發(fā)話了。她說你一定很奇怪了,是吧?你不要奇怪,這很正常,你知道我是想活人的,但誰讓我活人呀?她對我說著話,臉上竟然露出些微的羞澀感。她淡淡地笑了笑,是解嘲的淺笑了,笑過后,就又給我說,她看過不計其數(shù)的人,給他們算命。我想你也會來的,你沒來,我就請你來,我是真想給你也看看運程的。我沒有拒絕小芹,她也就毫不掩飾地說起我來了。
不過她在掐算我命運之前,還說了她的一對兒女。說他們倆是看不起她的,她高興他們看她不起。她把他們送城里上學(xué)去了,希望我在城里,能照顧一下他們。本鄉(xiāng)本土的,這沒啥難,我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是這樣的,她給我掐算起來!
小芹說:你的眉和眼距離太近,這主憂傷。
我點了點頭,是不置可否地點頭。
小芹又說:你的聲音一直很好,有流水之音,這主你的女兒聰明,有遠大的前程。
我依然點了頭,這次是真誠地點頭。我承認她說得對,我的女兒的確聰明,是個念書的材料,理想遠大,也有決心。
小芹還說:你不要老皺眉頭。聽我說,過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你對你以后的日子要充滿信心。
像小芹當(dāng)年一樣,她不相信她母親先生姐的那一套,我一樣不大相信,推及到現(xiàn)在,不相信她母親先生姐那一套的小芹,不但相信了,而且自己也成了先生姐,并比她母親先生姐還要更像先生姐,我實在無話可說。但我知道她是好意,而且我還得承認,她和我宿命地說了幾句話,卻沒一句不讓我服氣,我面對著她,幾乎都要為她的猜測掐算由衷地贊美了。
小芹似乎看見了我的心理變化,她原來羞羞的臉,突然地就更紅了。這可讓我大為驚訝,一個受人尊敬的先生姐,怎么還會保有如此高貴的質(zhì)地。我是想說些什么的,正慎重地措辭著,小芹搶在我的前頭說話了。
小芹說:我做人時,誰看得起過我?我不做人了,我變成了鬼,人卻沒了臉面,把我像神一樣敬起來了。
結(jié)對子扶貧幫困,分給我的對象是一對下崗夫婦,他們都還年輕,四十歲不到的年紀,養(yǎng)著個十來歲的兒子,有自己的小家不住,都住在爹娘的老屋,吃喝就靠老人了。我得了時間,帶著單位準備的米、面、油,還有我自己省吃儉用摳掐出來的八百塊錢,去了城市北郊的他們家,在我遞上米、面、油的時候,下崗的年輕夫婦,沒有一個伸手的,都是他們年邁的爹娘來接,可在我從衣服口袋里掏出裝在信封里的錢,滿頭都是塑膠卷兒,花紅柳綠地卷繞著頭發(fā)的下崗妻子,捅了一把下崗的丈夫,下崗丈夫趨前一步,手腳飛快地接過我遞上去的信封,連頭都沒回,從腋下塞給他身后的下崗妻子。
對這樣的下崗夫婦,以及他們的行為,我是不好說什么的,臉上掛著毫無表情的笑,和他們家的人,程序化地拉著家常,很有那么點兒噓寒問暖的味道。我問兩位老人的身體還好?又問小孩的學(xué)習(xí)怎么樣?還問下崗夫婦找到新的職業(yè)沒有?我聽著他們的回答,眼睛卻走神到他們家開著的電視屏幕上。恰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我熟悉熱愛的人。
小時候我們玩在一起,他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我們戲謔地稱他為高蹺腿。
高蹺腿是我鄉(xiāng)下家里的鄰居。他父母太能生養(yǎng)了,大的還抱在懷里吃奶哩,小的就又懷在肚子里,危危乎急著往出生,這么不歇氣地生育了四個兒子。在他的前頭,有三位哥哥,哥哥們?nèi)寂峙謮褖训?,既健康,又健全,偏偏是他,就得了小兒麻痹,落下了后遺癥,使他成了一個瘸腿的人。不過,他雖然瘸腿,卻不耽擱他的淘氣,跑起來,就是我們兩條腿相當(dāng)?shù)娜?,也不一定跑得過他。我們在街頭游戲,誰都可以落下,唯獨落不了他。到了后來,村子里鬧元宵,或者是別的什么集會,要組織驚險迷人的高蹺隊,我們腿腳相齊的人倒玩不過他。他給自己特制了一副高蹺,一根長,一根短,長的高蹺踩在他的短腿上,短的高蹺踩在他的長腿上,這么一來,倒是很好地解決了他瘸腿的問題,讓他的兩條腿平衡和諧起來。走在高蹺隊里,一點沒有什么不適應(yīng),而且是,大家都還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了跟頭什么的,偏偏是他,走得非常自信,不經(jīng)意間,還要做出一些高難度的動作來,譬如空翻、劈叉那樣的花樣,我們村上的高蹺隊,就只他一個敢做、會做,因此,還吸引了村里一位公認的美女,死死活活嫁給了他,做了他知冷知熱的好婆娘。
他高蹺腿的稱謂因此風(fēng)靡了我們村,大家這么稱呼他,他是不以為意的,到最后,村里人把他的真姓實名幾乎都要忘記了。
我和高蹺腿一起讀書,我上大學(xué)離開了村子,他卻不能。原因不是他讀得不好,而是因為他的高蹺腿,政策上的障礙,把讀書比我不差了什么的高蹺腿擋在了大學(xué)門外,也自然地擋在了大城市門外。我為高蹺腿傷心不平,他倒沒有太自卑,只是在我離開村子時,他來送我,給我說,他以后有了事,到城里找我,我是要給他準備一口水喝的。我點頭應(yīng)承著他,還說什么一口水,咱倆就睡一個屋,我不嫌你腳臭,你甭嫌我打呼嚕。
話是這么說的,做起來并不容易。
我把自己安頓在了西安城,像高蹺腿一樣,也娶了妻,生了孩子,但混得實在一般,除了能碼幾堆漢字,換取兩個湯飯錢,是沒有什么大能耐的。高蹺腿卻還記著我們當(dāng)年的承諾,他提著一筐蘋果找我來了。在我家里,他說著他的故事,我燒水沖茶給他喝,但我沒能留他住宿,他自己也堅辭不留,拉扯了多半下午的話,到晚飯時,我是想給他做飯吃的,他依然不允許我做,還拉著我去了街市上的大酒店,點了一桌子的酒菜,你敬我,我敬你,吃喝得甚是豪邁。我得承認,殘疾了腿腳的高蹺腿,他的精神世界一點都不殘疾。他發(fā)財了,是倒騰蘋果發(fā)的財,在家鄉(xiāng)建了很大的冷藏庫,趕著季節(jié)把蘋果收進冷庫,又趕著季節(jié)把蘋果批發(fā)出去。一進一出的,就讓他成了我們老家那一帶有名的蘋果大王,他收蘋果時實誠,不拖欠果農(nóng)的錢,但又在質(zhì)量上很講究,不符合質(zhì)量要求的,又堅決不收,對來批發(fā)他蘋果的客戶,非常負責(zé)任,價錢可以談,質(zhì)量是決不馬虎的。他的蘋果生意做得順風(fēng)順水,為了本鄉(xiāng)本土的果農(nóng)著想,他要籌建一個果汁加工廠,把蘋果中品相不是怎么迎人的蘋果,收起來榨汁,對果農(nóng)和他,可又是一筆收入哩。高蹺腿信心十足地干著,在西安城定下了設(shè)備,拉回家,安裝在了廠房里,試車倒說得過去,但人家的技術(shù)人員一撤,情況就不容樂觀。高蹺腿找我來,是想讓我協(xié)調(diào)他與果汁機械供應(yīng)商之間的分歧,把他要辦的這個好事辦好。
我知道自己的辦事能力,但又不能不答應(yīng)他,硬著頭皮給高蹺腿跑。跑了幾天,沒跑出啥眉目,就想起自己在法院的朋友,征求了高蹺腿的意見,一紙訴狀,把果汁設(shè)備供應(yīng)商告上了法庭。法庭的判決下來了,高蹺腿勝訴,可在執(zhí)行時,困難又來了?,F(xiàn)在的事太復(fù)雜,法院執(zhí)行難,不只是對高蹺腿一個人,他在申請兩次后,不對法院抱太大希望,拉著我在西安城里又吃喝一頓,呵呵樂著,說他是見識過城里人了。還勸我把這件事忘了,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一臺不合格的果汁設(shè)備嗎?我拆了它,滿世界跑,非要弄臺合格的果汁機械回來,給果農(nóng)和他自己爭上這口氣。
高蹺腿說到做到,他果然成功地辦成了果汁加工廠,招收的工人,像他一樣,又都是農(nóng)村里的殘疾人。在我的扶貧對象家里,我看見的便是報道高蹺腿的事情。省電視臺的記者,就站在他的果汁加工廠里采訪他,在他的身上,有大汽車出出進進,裝載他冷藏的蘋果,和他榨取的果汁。省臺記者,顯然作了很好的案頭準備,進入采訪前,向電視觀眾先作了一通激情洋溢的介紹,夸贊高蹺腿是致富鄉(xiāng)鄰的企業(yè)家,自己富裕起來后,不忘公益事業(yè),幾年時間,自掏腰包,給村里硬化了街面,修了一條進村的公路,改造了村小學(xué)的教學(xué)環(huán)境,為村里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設(shè)立了一項養(yǎng)老基金……我的眼睛盯著電視熒幕,突然地有些心酸。
我心酸一個鄉(xiāng)村殘疾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但他的心勁卻沒有因為腿的殘疾而消減,他的心胸更沒有因為腿的殘疾而收縮,他讓自己的生活過好了,還又幫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往富裕的道路上奔,那是一個健全的人,健全的腿腳走起來都要力不從心呢!可他做到了,我感佩高蹺腿的同時,把自己的目光從電視熒幕上稍稍挪開了一些,發(fā)現(xiàn)我要扶貧幫困的這一家子,他們的眼睛也都盯在電視熒幕上。但我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不相信,這讓我有些不愉快,就向他們講了電視上的高蹺腿,是比省臺記者更細致、更深情的講述。
我給我的扶貧幫困對象說了高蹺腿后,站起身要走了。我走出他們家的樓門,他們跟出來送我,給我說:再來呀。
我揮了揮手,一句話也沒再說。
在重慶的街市上,迎面走來一個挑擔(dān)的棒棒客是不奇怪的,但我不是在山城重慶,而是在橫平豎直的西安街頭,要是碰見一個挑擔(dān)的人,我就不能不奇怪了。
而且是,這個迎面走來的挑擔(dān)人,挑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一擔(dān)子的草鞋,我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拽著我的眼睛,瞅著這位挑著一擔(dān)草鞋的人。我估摸著他,覺得他該有五十多歲了。腰身有點彎,但不是挑擔(dān)壓彎的,那一擔(dān)草鞋壓不彎他的腰,他所以腰彎,是因為他長期的鄉(xiāng)村生活造成的。我還估摸,他挑著的草鞋都不大,差不多在三十五碼至三十八碼之間。這個尺碼的草鞋,他不是給他編了穿的,他要把他挑在擔(dān)子上,進城來當(dāng)作商品,賣給城里的時髦人物穿嗎!這個念頭,在我的心里剛一冒頭,就被生生地壓了下去。時髦的城里人,誰會脫下腳上的時髦皮鞋,去穿鄉(xiāng)野之間的人物穿用的草鞋呢?就說我吧,在鄉(xiāng)下討生活的時候,是穿過草鞋的,不僅自己穿過,而且還自己動手,編過草鞋呢。
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鄉(xiāng)村人還是很惜愛有雙布鞋穿的。但現(xiàn)實的問題是,有一雙布鞋是多么的不易呀!僥幸獲得一雙布鞋,不是走親戚,不是趕集上會,是舍不得穿的。那么,穿什么鞋呢?自然是草鞋了。我們家鄉(xiāng)那里,北靠著北山,山上有種草,我們是叫毛胡子的,生得細細瘦瘦,又筋又韌,秋后脫去綠色,就又變得又白又柔,是編草鞋的上佳材料。村里人,趕著季節(jié),是都要上到北山去,割回一大捆的毛胡子,來為家里人編草鞋了。
我是編過草鞋的,但編得一直不好。
村上與我年齡相仿的草神仙,是此手藝的佼佼者。他不僅編的草鞋好,還能用毛胡子編織螞蚱、知了、蟈蟈什么的,編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村里人叫他草神仙,就是因為他的草活兒絕,別人學(xué)不來。
前些日子,我回了一次老家,還見到了草神仙,和他拉著話,他問我城里人穿草鞋嗎?他這一問,把我問得哭笑不得,我拿話嗆他,說你還編草鞋嗎?他抬了一下腳,說你看我的腳呀。這讓我有些發(fā)窘,感知自己進城工作幾十年,把頭昂得高了,看不見腳下的事了。為了掩飾自己,我笑話草神仙,你呀,還能把草鞋穿進墳里去?草神仙回答了我,說我還就要穿著草鞋入土哩。他這么回答了我后,還說我不瞞你,我家的娃子進城打工,給我買了不少鞋,你們城里人愛穿的皮鞋、運動鞋什么的,我都有,但我穿不慣,穿了老捂汗,捂了汗就臭,倒不如我的草鞋好,沒有那些毛病。
我不能說草神仙的話說的就不對,但也不能贊成他的話,就和他拱了拱手,獨自個兒在村子轉(zhuǎn)悠著。我轉(zhuǎn)悠了大半響,在我又一次轉(zhuǎn)到草神仙的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他在門道里編草鞋。我只瞥了他一眼,沒想再和他說什么,他倒非常熱情,丟下手里編了個大概的草鞋,把他身邊白臘臘毛胡子草編的一雙草鞋提來,塞到我的手里,說是他剛給我編的。他不忘我當(dāng)時草鞋編的不好,向他虛心求教的事,把草鞋塞給我后,還說這雙草鞋是我特意編給你的,你知道,當(dāng)年你可沒少問我編草鞋的秘密。編草鞋嘛,能有啥秘密呢?只要用心,就能編好。
嘿!草神仙的話說的呀,可是大實話。我當(dāng)年在村里,把心啥時候往編草鞋上用過,我是咬了牙,把心都用在讀書上了。
我謝過了草神仙,提著他給我編的草鞋走了。我走出了很遠,還聽他給我說,過些日子,我要挑擔(dān)草鞋進城哩。
在西安街頭,迎面走來挑草鞋的人會是草神仙嗎?我們走得越來越近,我仔細地辨認著,這個不吆喝,也不左顧右盼,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在大街上的人,不是我熱愛的草神仙。
他是誰呢?遇到了紅燈就停,遇到了綠燈就走,他走得不急不緩,不緊不慢,勝似閑庭信步。我知道,一擔(dān)子的草鞋,分量不會很重,他挑在肩上,如此從容地走著,像極了舞臺上出色的演員,那樣的淡定自然,那樣的本色悠然,換個人,裝都裝不出來。
我遺憾擔(dān)草鞋的人不是高蹺腿,與他擦肩而過后,我忍不住回頭去看他。正是這一看,讓我不能自禁地追著他而去,那是因為,擔(dān)草鞋的人被兩個身穿城管制服的人攔下來,要罰他的款。這是什么道理呢?盡管他挑著一擔(dān)草鞋,走在越來越現(xiàn)代化的西安,是與這個城市不甚協(xié)調(diào),但也不怎么影響觀瞻呀?至于要罰人家的款?我攆過去,是想說服城管人員,不要毫沒理由地亂罰款。但我的說辭,對于城管人員而言,像碰在了石頭上,一點作用都沒有。好在西安的大街上,不乏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乏好管閑事的人,在我與城管為挑草鞋的人爭辯時,呼啦啦圍上來一圈人。其中有些穿著時髦的人,掏出自己的腰包,往挑著草鞋的人手里塞,塞罷了,從他的草鞋擔(dān)子抽雙自己看好的草鞋,當(dāng)街脫下腳上的皮鞋,把草鞋換穿上,興奮得直說時髦。
受了時髦人物的影響,圍上來看熱鬧的人,有許多照著時髦人物的樣子做,使得挑著草鞋人的手里紙票子在增加,他擔(dān)子上的草鞋在減少。我怕下手晚沒了草鞋,就也搶似的,給挑著草鞋人的手里塞上錢,也從他的草鞋擔(dān)子上取了一雙草鞋。兩名城管豈敢惹得眾怒,他倆悄悄退到一邊,看著眾人把脊背駝著些的那個挑了草鞋進城人的草鞋瓜分殆盡。他倆糊涂了,不知這是為了什么?呆呆地發(fā)著傻。
我把我買到手的草鞋拿回了家,我上高中的女兒回來了。她把沉重得有些夸張的書包往客廳沙發(fā)上一扔,這就看見擺在客廳墻角上的草鞋,她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雀躍著奔了去,甩掉她腳上的鞋子,把草鞋穿起來,快活地在客廳里走著圈子。我見女兒高興,就給她說,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是經(jīng)常穿草鞋的。我的女兒聽了,有點不相信似的盯著我看。
女兒看我不像說假話,就說:可真時髦呀!爸爸你……時髦。
李檣攝影作品·流逝系列 陜西定邊 2000年
小堡子的認識是清晰的,說一個人老了的時候,不說這個人老,而是說他走進“愛錢怕死沒瞌睡”的年紀了。不想隱埋自己,我生活在大堡子里,這些年口袋里愛裝錢了,做夢腳趾頭痛,天明爬起來就往醫(yī)院里跑,更要命的是,睡覺成了一個問題,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專撿那些很爛很爛的電視劇看,看著看著兩眼發(fā)澀,有了些睡意,我閉眼睡著,但是不能關(guān)電視,就讓電視劇那么不咸不淡地爛著,我會睡得很好,踏踏實實地,不做夢地睡一覺。可是家里人把電視關(guān)了,這一關(guān),把我的瞌睡一掃而去,睜開眼睛就甭想再睡著。
我把我的這一景象說給朋友聽,居然有和我一樣的人,依賴著電視里的爛爛電視劇,哄得我們睡覺。為此,我真的是要感謝那些一部一部制作出來,賣到電視臺播放的爛電視劇了。
把話往白了說,所謂的哲學(xué),所謂的宗教,還有政治說教什么的,其作用和目都是為了什么呢?我的理解很單純,就是想要把人哄得能睡著,如果不能把人哄睡著了,結(jié)果該是不難想象,大家睜著紅紅的眼睛,東張西望,最后非出問題不可。
把人能哄睡著,是人類產(chǎn)生以來,一直在解決,卻一直都沒能解決得很好的問題。我們小堡子人把這一問題歸咎于年齡,年齡老的人瞌睡少,睡不著。此說是有道理的,但我不敢完全茍同,譬如我,在大堡子的西安睡不著覺,而一旦回到小堡子來,我一定會睡得很踏實、很過癮。打春的日子,我回到小堡子,晚上吃了大嫂給我燒的湯,說了一陣話,沒看電視,我便瞌睡得一下一下點著頭直拜佛,大嫂就安排我在一盤熱熱燙燙的土炕上睡著了。
我睡得可是踏實呢。如果不是右鄰豬經(jīng)紀三成家的公雞打鳴,我不做夢,不起來小便的會睡到大天亮??墒侨杉业拇蠹t公雞叫起來了,喔喔喔,喔喔喔……按時按點地于四更天啼叫了起來。
城鄉(xiāng)差別,與此是最為典型的呢。在大堡子里,把人從睡眠中叫醒來的,大多時候是飛馳在街頭上的汽車。制造廢氣,污染環(huán)境的汽車,既是城市文明的一個標志,也是城市文明的一大禍害,城市因為汽車,讓人就別想睡得好,吃得好。而小堡子的鄉(xiāng)村,公雞的啼鳴是把人叫醒來的最可愛的聲音,像天籟一般自然、環(huán)保。為此,我想東拉西扯一個段子出來,讓大家開一開笑口了。
這個段子是我晚上睡覺前,右鄰的豬經(jīng)紀三成過來找我閑說出來的。他說菊村西街你是知道的,前些天出了個車禍,是縣長的車轱轆惹的事,把西街一只大紅公雞軋死了。軋死的只是一只雞,又不是人,縣長沒當(dāng)一回事,下車來看了看,讓司機從車轱轆下把軋得血刺糊拉的大紅雞拽出來,往路邊一撂,就想駕駛小車離開。恰在這時,有個穿戴邋遢的小伙兒來了,他一見死在地上的大紅公雞,當(dāng)下便流出一串淚來,大聲質(zhì)問誰害了他的雞?縣長沒了奈何,他從身上摸出二十塊錢,讓司機給流淚的小伙兒,言說是賠償他的雞錢。二十塊錢到了手,小伙兒沒把眼淚憋回去,一下子流得更多了,像是穿了線的珠子一般,一股一股地在他臟兮兮的臉上流著,嘴上喃喃地輕喚著,雞呀,我的雞,可憐的雞……菊村西街是啥地方嘛!一個方圓百里有名的大鎮(zhèn)子,片刻的工夫,圍上來一圈一圈的人,七嘴八舌,說啥的都有??h長不敢在人圈里久停,他想從人圈里鉆出來走掉,有位鬢發(fā)斑白的老者堵在了他面前,和顏悅色問,你是咱們的縣長吧??h長忙不迭地給老者點著頭。老者笑了,轉(zhuǎn)臉批評起小伙兒來,說你耍瘋了嗎?沒見過錢?啊,你不看砸死你大紅公雞的人是誰?是咱縣大老爺哩,你知道嗎!賠啥嘛賠,快把錢退給咱縣長。老者的話讓縣長的臉上浮出一層喜色,可這喜色剛爬上臉沒多會兒,就又消退得沒了蹤影,是隨著老者下來的話褪去的。老者說,一只大紅公雞不值幾個錢,但這只公雞對菊村西街可是不能少的,全村多少只母雞呀?就都守著這只大紅公雞,大紅公雞有個三長兩短,村里的母雞就都成了寡雞,下的蛋就敷不出小雞,沒有雞仔,村里的雞就可能絕種。這是真正的土雞呢,現(xiàn)如今可是不好找了。關(guān)鍵還不在這里,全村人都靠這只大紅公雞報時過日子,特別是村長村支書,雞叫頭遍時,村長村支書不管在哪兒喝酒,有大紅公雞叫鳴提醒,他們會放下酒杯走人;雞叫二遍時,村長支書不管手氣好不好,有大紅公雞提醒,他們會推到牌走;雞叫三遍時,村長支書不管在誰炕上,有大公雞提醒,他們會掀開身邊的熱身子穿衣走人……大紅公雞是村長支書的提示鐘,到了雞叫四遍時,村里的女人都知道爬起來生火燒飯,再到雞叫五遍時,村里上學(xué)的娃娃會爬起來,吃了家里飯去上學(xué)。這下好了,大紅公雞死了,菊村西街的人可咋過日子呀?我想了,咱的大紅公雞好像還沒咽氣,咱就抓緊時間搶救雞,到縣醫(yī)院去,給大紅公雞先做個B超,能搶救過來就成,搶救不過來再給做個CT,總之,菊村西街少了誰都成,還就真是不能少了這只大紅公雞。
三成的段子太逗了,把我聽得笑了,笑得幾乎岔過氣去。
這就是我熟悉的豬經(jīng)紀三成了。他現(xiàn)在是這樣好笑,而過去似乎更加幽默頑皮。從來都不會俯首聽命他人。就在全國“工業(yè)學(xué)大慶,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日子,小堡子除了他,大家都一樣,把東山的日頭扛在背上,一直扛到西山落了坡,沒人不敢不這么死心塌地地做,就他一個人例外,偏與當(dāng)時的形勢擰著干,不出工,不下地,攆著菊村街三六九日的大集去了,攆著法門寺二五八日的大集去了,攆著天頭鎮(zhèn)一四七日的大集去了,今日從菊村街買來兩頭克朗豬,明日去法門寺倒掉,接著又在法門寺買兩頭克朗豬,跟著又去天頭鎮(zhèn)倒掉,他賤買貴賣,從中漁利,是小堡子生活得最為灑脫浪漫的一個人。
自然了,豬經(jīng)紀三成四處浪蕩,讓他成了我們小堡子最有經(jīng)見、最有故事的一個人。他在小堡子難見蹤影,一有蹤影出現(xiàn),前三后四,圍上來的盡是我們那些滿眼好奇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纏著他,是要他講故事的,講一個不行,還要講兩個、講三個……所以說,他是小堡子最受碎娃家歡迎的人。
碎娃家歡迎他,是不等于小堡子的大人都歡迎他,像當(dāng)時的村支部書記他們,逮不住豬經(jīng)紀三成算他走運,逮住了他,就一定沒他的好果子吃,罰他錢是輕的,開他的批斗會,給他戴?;\嘴糊的高帽子,讓他手提一只爛鐵盆,一路敲著游街,還要高腔大嗓門地控訴自己,說他投機倒把,是豬販子、豬游游……這時候的他,是極乖覺的,非常地配合村支部書記他們的行動,不折不扣,像是過年耍社火一樣,在小堡子的大街上,游得幸災(zāi)樂禍,他在前頭游,跟在后邊的半大小子,一群一伙的,他控訴一聲自己,半大小子呼應(yīng)著,也要喊一嗓子。
“我是豬販子。”三成敲一下爛鐵盆喊一聲。
“我是豬販子?!卑氪笮∽記]有爛鐵盆敲,就都拍著巴掌應(yīng)。
“我是豬游游?!比衫^續(xù)著他的自我控訴。
“我是豬游游?!卑氪笮∽永^續(xù)拍著巴掌應(yīng)。
在三成游過的地方,不斷有小堡子的人走過來,把嘴湊到他的耳朵邊,給他認真地叮嚀,我家槽上沒豬了,麻煩你下一集去豬市場,給我瞎好捉一頭回來。
小堡子人需要豬經(jīng)紀三成,不管他自我控訴時把自己糟踐成“豬販子”、“豬游游”,大家不改他的正式職業(yè)豬經(jīng)紀和正經(jīng)的名字三成。正因為此,他對大家的囑托都很上心,誰附耳囑托他捉一只豬回來,他是決不客氣的,肯定會完成囑托人的任務(wù),給他把豬換回來的。奇怪的是,只要是他捉回來的豬,這頭豬的胃口就好,肯吃長膘快,換了別人還就是不行。因此,村支部書記一幫人批斗三成,讓三成游街,斗過了,游過了,他照樣不出工、不下地,照樣菊村街、法門寺、天頭鎮(zhèn)轉(zhuǎn)著圈子跑,在豬的世界里大展身手,讓自己活得依然的灑脫、依然的浪漫。
就是這么一個灑脫浪漫的人,在婚姻問題上卻頗不順。經(jīng)過父母之命,以及媒妁之言,豬經(jīng)紀三成是說了一個姑娘的,見了面,下了彩禮,計劃著要結(jié)婚了,三成的母親的肚子里結(jié)了一個疙瘩(今天說來就是癌癥),總是吃不進飯,后來連湯水都灌不進去了,吃藥打針的,折騰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把他母親折騰得瘦成了一張皮,嘴里念叨著我要看著我娃的媳婦進門來,卻是永遠地看不到了,老人家?guī)е鵁o限的遺憾,去了另一個世界……新喪怎么能要媳婦呢?不能了,拖下來一年多的時間,重新準備,重新提說給三成要媳婦了,他的爹卻又趕著點兒出了問題,去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挖崖平地,丈七八的高崖塌下來,把他爹埋了個嚴實,在場的人,七手八腳地把他爹從土里刨出來,只見他爹的嘴里鼻孔和耳朵眼里全都塞滿了土,一句話給三成沒留下,就攆著他的老伴兒走了……這以后,別說女方悔婚不嫁了,三成自己也沒了娶那家姑娘的心,小堡子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那姑娘命硬,自己還沒進門,就先把家里的兩個老人克死了。這下倒好,她一來就當(dāng)家,真是劃算呀!
風(fēng)言風(fēng)語往三成的耳朵里鉆,自然也要鉆進人家姑娘的耳朵。那姑娘的性子烈,把三成家下的彩禮、從的衣物,卷吧卷吧,收拾起一個大包袱,托媒人往三成家里一送,從此互不見面,各奔了東西。
三成懶于農(nóng)口勞動,不愛出工,不愛下地,也許與他老爹的死不無關(guān)系,他泡在了菊村、法門寺和天頭鎮(zhèn)的豬市上,練著自己的眼光,填著自己的肚子,日子過得倒挺滋潤,但就是因為當(dāng)時的形勢,使他落得了一個賴名聲,有人給他操心說媳婦,先說他手頭活泛,女方會眉開眼笑,再說一進門就當(dāng)家做主,女方更會眼笑心歡,但一說他不出工、不下地,只在豬市上混,眉開眼笑、眼笑心歡的人兒立馬會拉下臉子,說他們可不想聞著豬臭味過日子。
豬經(jīng)紀三成的婚姻大事拖了下來,拖到我從小堡子走出來,進了大堡子,有人來大堡子瞧病,找了我,和我拉話時說起了豬經(jīng)紀三成。這時已改革開放,農(nóng)村實行了土地承包責(zé)任制,三成把承包在他名下的土地荒著,依然故我地在菊村街、法門寺、天頭鎮(zhèn)的豬市里泡著。他這時泡在豬市上,沒人抓他批斗,也沒人逮他游街,但他把地荒著,還是不被小堡子人所看重,以為他就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小堡子人眼里看他不起,心里卻是要嫉妒他的,他不翻地、不種莊稼,卻比誰的腰包都鼓,比誰都吃得好、穿得好,這便引來了媒人,踏破鐵鞋般給他說著女人,這其中就有鄰村一個姑娘,比他小了十二歲,答應(yīng)和他見面嫁給他。
鍋底里等肉?還是天上掉餡餅?這么好的事讓豬經(jīng)紀三成逮住了。在媒人的撮合下,三成和那姑娘見面了。不能說這姑娘像天宮里的七仙女一樣漂亮,但也絕對的齊整大方,有模有樣,高高挑挑,捋捋直直,把三成看得很是有點兒自愧形穢,他只是把姑娘看了一眼,就心跳得能從嘴里爬出來,捧給姑娘給她看。三成怕人家姑娘看不上他,結(jié)果出人意料的順利,姑娘沒有不同意見,她借媒人的口傳話,意思是“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距離”。
好了,豬經(jīng)紀三成就等著置家具、辦嫁妝,娶得美人歸了??蓡栴}跟腳擺在了他的面前,見面后要分離了,說了好幾遍回頭見,高挑個子的姑娘卻不轉(zhuǎn)身走,搓著自己的手,在她的衣角上搓搓捏捏……三成心里暗喜,姑娘和他見了一面,就這么難舍難分,實在是他們的緣分呢。三成在心里下著決心,日后圓了房,他是一定要好好地疼愛姑娘的。三成美美地想著,媒人轉(zhuǎn)來傳話了,說是姑娘要見面禮哩。嗨!三成的手伸進了他的衣兜里,摸著他剛從豬市賺來的三百塊錢,掏出來往媒人的手里遞,媒人躲開了,說你拿得出來?豬經(jīng)紀三成愣了一下,三百塊不少了呀!見個面嗎,還能給個山的情、海的禮不能?感情漂亮的姑娘的不是找婆家,而是在找錢罐罐!
三成把三百塊錢又裝進了他的口袋里。他往口袋里裝錢的剎那間,發(fā)現(xiàn)姑娘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口袋,那眼神仿佛伸出來的一只鐵勺子,盯著他的口袋,要把口袋扯破似的。豬經(jīng)紀三成笑了,他把錢裝進口袋,沒有再往出掏錢,卻在口袋上拍了拍,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媒人攆了兩步,喊了兩聲,三成沒有回頭,也沒余回話。
過了一些日子,別人埋怨他把那么好的一樁婚姻拿腳踢開了,懷疑他要打一輩子光棍時,豬經(jīng)紀三成在法門寺的豬市上混了半天,豬市散了,他揣著從豬市上賺的500塊錢,轉(zhuǎn)到法門寺街頭一家賣羊肉泡饃的飯館門口,打算進去叫一份羊肉泡饃來吃,卻見羊肉泡饃館的門前,坐著個年輕的女娃兒,她的懷里,斜抱著個年紀很老了的老大娘。老大娘的臉慘白慘白,顯見是身上有病。豬經(jīng)紀三成擠進來看時,正有圍觀的人議論,說什么現(xiàn)在人太會騙錢了,什么花樣都使得出來,弄個老人出來,擁在懷里讓人可憐,這也太把老人不當(dāng)人了。議論往三成的耳朵里鉆,他卻聽了很不舒服,是為議論不舒服?還是為擁著老大娘一副欲哭不能,不哭又兩行清淚汩汩流淌的年輕姑娘?三成糊涂了,糊涂了的他把身上剛賺回來的錢掏出來,全放在姑娘身邊的一個破草帽里,二話沒說,從人圈里走出來,走進了羊肉泡饃館,給自己叫了一份羊肉泡饃,熱燙燙地送到嘴邊,沒吃一口,端起來走到門外,送給了擁著老大娘依然坐在原地的年輕姑娘。那姑娘似乎認識他,接過羊肉泡饃碗,撲閃著淚汪汪的毛眼睛,問了三成一聲,你是小堡子的豬經(jīng)紀?三成點了點頭,接下來又做了件讓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他把口袋里作為本錢的一卷錢也掏了出來,放到姑娘身邊的破草帽里,伸手招來一輛人稱“大皮鞋”的出租車,幫助姑娘抱著她懷里的老大娘坐上去,讓“大皮鞋”司機幫忙,把姑娘和她懷里的老大娘一并送到法門寺當(dāng)街的地段醫(yī)院里去。
豬經(jīng)紀三成的習(xí)慣就是這樣,在衣裳內(nèi)襯里邊,縫了兩個口袋,一個口袋裝他倒買倒賣克朗豬的本錢,一個口袋裝他倒買倒賣克朗豬的利錢,他把兩股錢都給了年輕姑娘,算下來該有近千元了呢。這件事他做得大方,做過了,心里不后悔是裝出來的,他事后一直在心里悔著,想要把他散出去的錢撈回來,就更殷勤在菊村街、法門寺和天頭鎮(zhèn)的豬市里倒騰著。這么過了一些天,他一次從豬市上回到小堡子的家里來,但見他家門口坐著年輕姑娘和她那天擁在懷里的老大娘,此外還有村里的一些人,圍著年輕姑娘和老大娘,熱烈地與姑娘和老大娘拉著話。
姑娘這天穿得可是鮮亮呢,一件大花格子的上衣,一件黑色的滌綸褲,都是十成新的樣子,使姑娘看上去,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三成的回來,讓村里圍著姑娘的人把臉轉(zhuǎn)過來,全都興高采烈地祝賀他,說你趕緊把大門打開,把你的新媳婦和丈母娘接回家。
成家立業(yè)這么大的事,就這么蹊蹺、這么意料之外地解決了。
成了家的豬經(jīng)紀三成,還是追著小堡子周邊的豬市,倒騰著克朗豬,他年輕漂亮的媳婦兒和慈愛的丈母娘,守在家里,又是喂豬,又是養(yǎng)雞,還把承包到戶的責(zé)任田也種了起來,他們家的日子,像吹一只彩色氣球似的,一下子就紅火壯大了起來。
我是夢都不做地在大嫂家的熱炕上沉睡著,倏忽被豬經(jīng)紀三成的大紅雞叫醒過來,想著他的大半生,就有一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生發(fā)出來。進而想著他媳婦養(yǎng)著的那只大紅公雞,在暗夜中不由得竊而笑之。我懷疑這是小堡子里唯一的一只公雞,如不然,在它啼叫過后,全村的公雞是都會跟著來一場大合唱的。我在小堡子成長的時候,是很熟悉那樣的情景,而且也還受用那樣的情景,仿佛公雞在夜里的啼鳴,就是一種對人的安慰,它越是啼鳴得聲勢大,人們睡得越是安心、越是踏實,自然,它從三更啼鳴起,一次一次的啼鳴,啼鳴到五更的時候,小堡子和小堡子的人,都會從公雞嘹亮的啼鳴聲里醒來,開始新一天的勞作和生活。
豬經(jīng)紀三成的大紅公雞啊!我不知該怎么說它,好像是,我對它懷著好感,它卻一點都不領(lǐng)我的心情,從我大年初二的日子,回到小堡子,與它在大嫂家見了面,它就和我做上了對,好像我是它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仇家一樣,左看我不順眼,右看我不順眼,因此還明目張膽地向我發(fā)出攻擊,我的大嫂吆喝它,它都不聽,依然抖擻著精神,勇武豪邁地飛騰著,向我一遍一遍地挑戰(zhàn)……三成年輕漂亮的媳婦兒聽出了動靜,從隔壁他們院子攆出來,呵斥著大紅公雞,這才使它收起自己的尖喙和利爪,乖乖地順著墻角走了。
我是個不記仇的人,何況是只大紅公雞,到我躺下睡覺后,把與大紅公雞發(fā)生的不愉快全都撂到了身后。它要趕著點兒鳴叫,那是它的職責(zé),它不會顧慮人睡覺沒有,它該啼叫時,決不會閉口不叫,很守職責(zé)地啼叫著,或者使人睡得更踏實,或者把人從覺中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