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為安

1

十五瓦的昏黃燈光，在狹窄的穿堂屋

孤獨(dú)地亮著。雷雨一陣接一陣。

風(fēng)不斷撞開鐵皮門，闖進(jìn)來把門腳

扭得吱響。這時(shí)升上屋頂繚繞的香火

劇烈地抖散。他就躺在墻皮熏黑的角落

帶冷藏功能的靈柩中。玻璃罩內(nèi)

幾尺白布蓋住全身，露出絲綢小帽。

我將木凳斜支在裂縫的灰墻

全身深陷下去。里屋，奶奶不時(shí)長吁

橫豎躺著幾個(gè)兒子，輪流到院子

捅落帆布篷頂?shù)姆e雨。除此之外

夜靜得能聽見。風(fēng)雨交織的戰(zhàn)栗中

生活和它的幻像，如翻滾不停的夜云。

我想起了以為忘記的一切。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頭頂

一窩小燕子！五六只稚嫩的黃嘴

自門內(nèi)橫梁上半碗狀泥窩探出

急促地鳴叫。今夏來過三次都沒留意

它們沒在前檐下搭窩，卻把家

安在了屋里。三叔說每天奶奶開門后

老燕飛出去，關(guān)門前回來。我想問更多細(xì)節(jié)

可他更關(guān)心靈柩上拴的公雞又在打鳴。

它蜷縮在后門的石坎旁

從子時(shí)起叫了好幾次。按老說法

這很吉利，并且少見。不管誰出來

三叔都念叨一遍。那簡單的神秘

對單純的親人們是挺好的安慰。

而我一直被那窩燕子吸引。傾聽它們

感受這個(gè)小小奇跡，在這夜晚的魔力。

破舊的壓縮機(jī)“嘭”一聲突然啟動

唁客一到猛燒紙錢，震天的哭聲和戛然而止——

面對打破的平靜它們好奇還是恐懼？

莫非也感到喪失之痛？他六子一女

今天都守在這里。商量明天喪席的安排

誰去火葬場，誰跟車買菜

完全漠視頭頂唧喳叫著的一窩。

時(shí)間在光線微妙的變化中流逝。它們的叫聲

生動如我的悲痛，長久以來的思鄉(xiāng)之情。

這個(gè)守靈夜，就像那個(gè)簡陋的窩

成為我們悲喜之源。以它為中心標(biāo)定著

新生小燕還沒經(jīng)歷過的外部世界。

它們將學(xué)會飛，在天空自由翱翔

雷雨天低掠如黑色的閃電，晴朗的黃昏

在天線桿上婉轉(zhuǎn)地交談。那一天到來時(shí)

門板一開，它們會毫不猶豫地沖出。

2

每次談起這些你難掩自豪：

兩百多畝地，抄家時(shí)抬出大洋七頂缸

上輩在東北的分支沿街三十多家商鋪

連成直角半圍起自家的工廠。

還有那位“老糊涂”，解放前夕

別人賣地逃亡時(shí)買下大半個(gè)縣，論起輩分

是我一位太爺……這些

對我來說都太遠(yuǎn)了。就是你八十四歲的一生

我了解得也不夠深。知道你勞累一輩子

和土地打的交道超過了人。

年輕時(shí)羨慕歇在墻根的伙伴

為他們沒咱家那么多地。你兄弟六人

又生了六個(gè)兒子，他們結(jié)婚后分家單過

你還得這家那家?guī)兔Ω苫?。那時(shí)

他們哥兒幾個(gè)在東北賣雞，輪到晚上澆地

媳婦們都叫你去，春種秋收也一家不落。

高中時(shí)，我回家拔麥子，村南頭的“稻田地”

你七十多歲還落開我半壟

怎么也攆不上，打捆一個(gè)頂倆……

能想起的也就這些，我們沒啥共同經(jīng)歷

好像等我長大，你就老了。沒見你穿過西服

中山裝，甚至新款涼帽也拒斥，常年不換

你那頂古董式的圓錐大涼帽。

一輩子沒做過驚動的事，勤奮地活到這年紀(jì)

就算最大的成功了。晚年，愛到小賣部前

和老頭們聊天，到幾個(gè)兒子家坐一會兒

就回去。最后一年你臥床不起

念叨著我家翻蓋房卻沒能去看。

一直瞞著你。但腸癌導(dǎo)致便血

到后來一天十幾次，我能通過你的哀嘆

感到對死的恐懼和由其滋生的解脫感。

我們從未有過關(guān)于自我和嚴(yán)肅話題的精神交流

基本都是我回來看你

你問我最基本的生活和工作

每次都叮囑我做事千萬要正派。

你以我到海關(guān)為傲。是啊，確實(shí)

沒有說過更多話，想來像層薄薄的隔膜。

只有我心里知道，那是因?yàn)槲覀儫o須去說。

你的溫和寡言，隱藏著的家族特色的暴烈

比這都重要。咱爺倆就像蹺蹺板的兩端

一老，一小，完美的平衡。當(dāng)它終于被打破

我這頭沉沉地墜到地面。你的祖先

我的祖先。我沒見過他們

我雙腳著地，通過觀察自己找那條根。

3

雨后的院子，起棺前最后告別

白袍重孝的子孫排跪到大門之外

在執(zhí)賓人指揮下放聲大哭。姑爺們

依次磕頭燒香，扛棺材的年輕人則算計(jì)著

柏木板的分量。然后鞭炮開路

靈車載你緩緩前行，走在前面的親人們

不斷返身下跪，沿著主街兜圈。

那鋪滿全街的哭聲和我的沉默同樣真實(shí)。

村里人最少來了一半，看熱鬧

當(dāng)然越泥濘越好。有的只在自家門口

還有許多在喪列兩旁一直跟隨

占了好走的路，舉幡提燈籠的

又不好意思太明顯地躲水坑。

而最狼狽的兒子、媳婦們都要倆人攙扶

我攙三叔，掩飾著發(fā)不出聲的窘迫。

最后到村東口哭聲達(dá)到高潮

靈車甩掉試圖拉住它的泥漿和悲痛

加快速度，消失在路的遠(yuǎn)方。

接下來，三小時(shí)后，火化回來

打院子重新開始。跟在棺材后直奔墳地。

抬棺材的總有一側(cè)躲不過泥坑

互相呼喝。因?yàn)榫嚯x遠(yuǎn)，速度快

這次戴孝的親人拉成長長一溜，扎眼的靈幡

花圈和紙人陣拐入田野……整個(gè)上午

我像個(gè)看客，疑心自己的真誠。

我所留意，是池塘、樹木、老屋和田野

那條你最后一次走的路——你一定

也看著它們。我想起你和爹曾在這一片

見過狼群。我們把墳頭造得很大

但不是最大。老爹說每年還要加一點(diǎn)。

我們還說了別的，什么時(shí)候回去呀

城里的房子呀……如釋重負(fù)的回家路上

正午陽光下村莊出奇的明亮。

我回頭看你，不管累還是痛

在你停止的時(shí)間之上，我們?nèi)皂氉呦氯ァ?/p>

因?yàn)橛缮剿溃@之間的狹窄光隙

對我們何其廣闊！無論其精彩還是平淡

像閃電從天頂?shù)酱蟮?/p>

或如雨滴從云間到河面

只有它真實(shí)，超越它我們無力承擔(dān)……

你不了解我選擇的詩歌之路，但會同意我

努力走得像個(gè)莊稼人。我經(jīng)歷得還太少

但愿這長篇大論沒令你厭煩。那么

別了，爺爺。你一輩子不好與人爭論

此刻更與這世界徹底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