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勒克萊齊奧已經71歲了,露出笑容時,卻每每像個羞澀的大男孩。
重要場合,他愛穿黑襯衫——在他看來,這意味著時髦和正式,但鞋子不一定。2011年8月19日在華東師范大學發(fā)表主題演講“都市中的作家”時,他腳趿老舊的中式皮涼拖,踱步上臺。炎炎夏日,里頭卻還夾了雙藍色尼龍襪——據說,2008年1月,他穿著涼拖到北京領獎,受寒感冒過。
也就在那年10月,他摘得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說:“這是一位追求重新啟程、詩意冒險與感官迷醉的作家,致力于探索主流文明之外和隱匿其下的人性。”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致辭:“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亞的孩子、尼斯的少年、美洲和非洲沙漠的流浪者,勒克萊齊奧是世界公民、各大洲和文化的兒子?!碑斈昕偨y(tǒng)急不可耐發(fā)來的賀電,勒克萊齊奧本人卻記不清了。他沒手機,消息發(fā)到夫人熱米婭的手機上,而接起電話前,相同號碼已撥了五遍,當時她掃了一眼手機,告訴他:我們可能有麻煩了。
這位來華次數最多的諾獎作家與中國結緣甚早。1967年他27歲,到香港旅行,獲特許進入廣州,中國給他的印象是“很鄉(xiāng)村化,火車上都是農民”。他申請加入法國派到中國的第一批年輕人的隊伍,但未獲批準。1993年他第二次訪華,去了上海和南京,彼時其成名作《訴訟筆錄》中譯本剛出版。這已是他第五次來華,也是最受歡迎的一次:上海書展期間,慕諾獎之名而來的讀者絡繹不絕,他受到最熱烈的圍觀,甚至某個中午,一口氣簽售了1200本書。
“作家,是一個有機會、有幸——往往也是絕望地——將人們無用的舉動和思想記錄下來,并且使這些舉動和思想成為某種站得住腳的東西的人?!边@是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
華東師大演講結束后,有人提問:“前不久挪威發(fā)生悲劇,歐洲的極右勢力令人深思,您看到新聞時,是否覺得有責任推廣多元文化的價值觀,使人類生活更和諧?”勒克萊齊奧緩緩作答:“這是個極其嚴重的問題,歐洲現在確實產生了民粹主義的傾向,這和1930年代的情形相似,常表現為種族歧視。作家不是英雄,你知道,有些作家甚至會參與這些活動。至于多元文化,其實我就是多元文化的產物,我父母都來自毛里求斯,那兒因為歷史原因也是多元文化的地域,在這種意義上我也是個移民,因此我和其他作家建立了一個很小的‘跨文化與和平基金會’,我們能做的事很少,比如在有限范圍內傳播各種語言和民族的書籍,邀請作家到毛里求斯去看一看?!?/p>
此次來滬,夫人熱米婭隨行左右。這位來自撒哈拉的女子,白衣黑褲,金耳環(huán),玳??蚣苎坨R,神似中年杜拉斯。丈夫演講時她一直坐在首排角落,靜靜聆聽。演講結束,校方邀請作家夫婦共享午宴。與勒克萊齊奧的寡言相比,熱米婭開朗許多。席間上來一道歷史悠久的“燒豆腐”,她立即打趣:“瞧!我們喝著可口可樂,吃著兩千多年前的豆腐!”談笑間,東道主聊到上海好男人“四項原則”:不抽煙,不喝酒,聽老婆的話,跟黨走。勒克萊齊奧靦腆地笑笑:“我也快了!只剩第四條有待努力。”熱米婭哈哈大笑:“看來我不是好女人,第一條就做不到,我得抽煙!不過,我堅決跟黨走!”
餐桌上的勒克萊齊奧,安安靜靜,彬彬有禮,偶有機會便輕聲發(fā)問:“印度的佛教什么時候傳入中國的?”“中國發(fā)明的指南針,為什么不叫指北針?”當東道主介紹中國畫的留白時他說:“其實中國的古詩也有留白,杜甫作品就有很深的哲學味。”他提及上次在北京遇見范曾,座中有人指出其畫作有流水線之嫌,他反應極快:“和畢加索一樣!”他想了想,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范曾畫的人物鼻子很大,像薩科齊!”
服務生端上餐盤——橙汁、酸奶、紅酒、綠茶……“我就喝這個吧?”勒克萊齊奧指了指桌上的純凈水。熱米婭點了酸奶他又猶豫了:“是甜的?好吧,我也嘗嘗。”餐畢,眾人舉起盛滿紅酒的高腳杯,他滿不在乎地舉起剛點的那半杯乳白色液體——“干杯!”
宴席結束,看到門外站著幾位大廚,他恭敬地走過去,一一握手致謝。
下午三點半,勒克萊齊奧換上淺色襯衫、運動鞋,出現在上海博物館門口。烈日下他戴了副墨鏡,加上一米九的身量,酷似好萊塢明星。站定,揚起手,他和熱米婭排著隊,規(guī)規(guī)矩矩接受安檢。從青銅器館到書法展區(qū),夫婦倆的認真勁甚于國人。剛踏入青銅器館,他就說:“二戰(zhàn)期間,日本人從中國拿走很多這樣的文物。”
傍晚時分,夫婦倆決定到外灘走走,順道去曾經下榻的和平飯店喝杯茶。二十多年前,勒克萊齊奧來過上海,念念不忘的是,“那時菜市場里還能買到刺猬”。走進早已面目全非的和平飯店,面對操一口流利英語的服務生,他多少有些感慨,但他接著表示:不應該總沉浸在懷舊情緒中。面對城中的摩天大樓他也小聲咕噥:我挺喜歡這些高樓的。
(張春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