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涵漠
沒有人知道從何時開始,女孩爬到了五層樓的窗臺外。
在8月23日上海這個安靜的老式居民區(qū)里,曾經有人在匆匆經過152號樓時抬頭看過一眼,“擦窗戶的吧?!蹦侨肃止玖艘宦暰妥唛_了。直到12點多,住在一層的金老太出門倒垃圾時,看到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坐在五樓的窗臺外,雙腳在空中晃蕩著。
老人突然意識到,樓上的姑娘正打算跳樓?!昂绵従?,儂勿要跳哇!”老人驚慌地用上海話大聲喊著。
下午一點半左右,接到報案幾分鐘后,警車、救護車、消防車呼嘯而來。距離女孩腳下十幾米的草地上,巨大的救生氣墊被放在上面。
一個女民警從六樓的窗戶里探出身子,不停地和女孩講話。他們還將一瓶礦泉水系在繩子上,從窗戶外遞到女孩身邊。但是,女孩“從來沒有理睬過”。
她在窗臺上整整坐了四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她只是用右手緊緊攥住鑲在窗框上的把手,另一手拿著手機,“打打、哭哭、停?!薄E⒛樕蠋еN“累極了”的表情,有時,她會將頭倚在窗戶上,茫然地看著地面。
“有人跳樓”的消息迅速蔓延,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下午三點鐘左右,現場的圍觀者已近兩百人。有些是這里的居民,有些則是接到電話后從鄰近的小區(qū)或商鋪里跑來的。
緊接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現在了救援現場。
一個中年男人打著赤膊,趿拉著拖鞋一臉笑容地站在一旁。另一個已經頭發(fā)灰白的女人回憶起,自己先是在家里嘟囔了一句“看什么看,要跳就跳啦,我們家的人看都不要看的”。但是沒過多久,她就成了152號樓下看客中的一個。還有人中午先來看了一會兒,見沒什么動靜,又去菜市場買完菜,繼續(xù)回到這里圍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個穿著白T恤、黑色長褲的女孩仍然坐在窗臺上,除了偶爾打電話,換一下腿的姿勢,她幾乎再沒有什么動作。
上海當地一家媒體的記者沈戩接到市民的報料電話后,在下午兩點左右趕到現場。那時的他感覺到,旁邊已經有人“等急了”。大部分人都從來沒有在小區(qū)見到過這個女孩,他們嬉笑著議論起這個已經走到生死邊緣的陌生人的職業(yè)和相貌:“長得不錯嘛,是不是選錯路啦?”
當時的氣溫接近34攝氏度,樓下那些已經站了幾個小時的人開始“不耐煩了”。
“好下來嘞!走下來要么跳下來都可以的。”有人笑著說。
“你爽氣點兒,要跳趕快跳。”也有人抬頭向樓上喊。
現場有人嬉笑著向木然的女孩做出“勾手”的姿勢。在沈戩當天拍攝的視頻里,圍觀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視頻里模糊地傳來類似“跳啊”的聲音。
而叫囂的人們與女孩之間的距離,不過十幾米。
就在這位記者的身旁,兩個中年男人甚至設立了“賭約”:“她肯定不會跳,不信我跟你打賭,跳了,晚上我請你?!边@些人都讓沈戩覺得,自己并不在一個跳樓現場,而更像是在一個“熱鬧的片場”。
然后,就在抱著肩膀圍觀和起哄的人們來不及注意的一個瞬間,女孩從五樓墜落。
“砰”,一聲巨響。
沈戩在152號樓現場拍攝的視頻,不但捕捉到了人群的哄笑和“跳啊”的聲音,也捕捉到了老人周澤驊顫巍巍搖動著的手臂。這段視頻在新浪微博上被轉發(fā)了兩萬多次,在優(yōu)酷網上的點擊量則已過百萬。
有人看到這位93歲老人“身后盡是嬉笑的臉,等待別人鮮血換取瞬間刺激的看客”。
一切正如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萬俊人所說:“這絕不只是哪一個小社區(qū)獨有的問題?!蓖瑯?,也并非哪一個城市獨有的問題。
早在2003年5月9日的湖南省湘潭市,41歲的男子姜建民爬上一座五層建筑的樓頂,想要跳樓自殺。幾名消防官兵登上樓頂,試圖展開援救。
營救人員的勸解曾經對姜建民的情緒起到安撫作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樓下的圍觀者越積越多,已經接近2000名。就在營救進行的同時,樓下卻不斷地發(fā)出歡呼、起哄聲。有人吹著口哨,有人高喊:“跳樓,跳樓!我腳都站麻了,再不跳我就走了?!?/p>
姜建民被喊聲激怒了,他撿起身邊的磚頭向樓下砸去。
三個多小時后,姜建民在一陣陣喊叫聲中向營救人員作了個揖,拱手致謝,然后背過身去,猛喝了一口白酒,縱身跳下,最終不治身亡。
而當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向地面時,圍觀的人群中傳出了一陣掌聲。
跳樓現場這樣刺耳的起哄聲幾乎從未斷絕,它曾出現在2007年的??诤统啥迹?009年的成都和上饒,2010年的鞍山,以及,2011年的上海。
在萬俊人看來:“很多人都以為別人的災難與己無關,甚至覺得看到他人災難是自己的幸運,但假如你就處在這災難之中又怎么辦呢?”
“社會現在非常危險,人們已經沒有羞恥感,沒有好惡觀了?!边@位教授重重地嘆了口氣,“整個社會正面臨跳‘道德之樓’的問題,我們將要選擇的,是跳下去,還是拯救自己?”
最終,女孩瘦弱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救生氣墊上,然后又被彈向旁邊的排水溝,被送上救護車時,“臉上都是血”。
圍觀的人群中先是傳來一陣驚叫,緊隨其后的,是只有短短幾秒鐘的靜默。
當時圍在現場的人們,大多是在第二天的新聞里拼湊出了這個女孩的信息。她今年21歲,在安徽長大,目前在上海一所大學讀大三。從5月份起,女孩租下152號樓的一個小房間。情感糾紛讓她走上了窗臺。
除了一處骨折和臉部擦傷,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她很快就出院了,并回到一直租住的小屋休養(yǎng)。她仍然是原來那個愛美的女孩子,因為臉部受傷,還曾緊張地追問急診室的醫(yī)生“將來會不會留疤”。
眼下,人們并不知道,四個多小時猶豫后的最終墜樓,是否與樓下的起哄聲有關。一位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聲稱,女孩最終不幸墜樓,則是因為“體力不支,摔了下來”。
但女孩那坐了59個小時火車趕到上海的父親記得,女兒入院后曾經打來電話,用虛弱的聲音告訴自己:“我胳膊受傷了,從樓上跳下來了?!焙髞?,這個一直紅著眼圈的父親想要追問下去,女兒卻“不吭聲了”。
如今,這個曾經平靜的小區(qū)因為起哄聲而成為了輿論的焦點。有媒體在這里找到了十幾個當時在現場的圍觀者,幾乎每一個人在與記者聊起時,都承認現場有人在起哄,但沒有一個人聲稱自己參與其中,所有人都在指證他人。
一個在街邊買菜的女人說:“12點多有個神經病在叫的,就是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警察都叫她不要叫,后來就沒有叫了?!迸赃叺膸讉€人隨聲附和:“對對對,就是那個撿垃圾的。我們都叫她不要跳。”
就在女孩住的樓下,當兩三個人議論起這事時,人們就像被一塊蜜糖吸引著的螞蟻,迅速地聚集在一起。短短一兩分鐘的時間里,就聚集了十幾個人。討論的聲音大了起來。人群中,一個短發(fā)女孩擔心地將食指放在嘴前:“噓,女孩子回來了,別再刺激到她?!?/p>
一個長卷發(fā)的中年女人抬起頭看了看五樓的窗子,繼續(xù)大聲說道:“她不會死的。她要死,早就死了。”
到底是誰,“推”了跳樓者最后一把呢?
(林文俐摘自《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