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十年前,我在一所鄉(xiāng)下中學教書。那里離縣城不遠,騎自行車最多半個小時。當時,像我們這些剛從師專畢業(yè)的縣城青年,沒什么背景或只有那么一點點背景的,能分到這里已經不錯了。不然,要被“發(fā)配”到更遠的地方去。那幾年,縣城的師專畢業(yè)生似乎特別多。一則當時教師還有一點點地位,二則我們縣城青年沒有鄉(xiāng)下孩子用功,能考個師專就算完成了大人交給我們的任務。我至今還記得人事股長那張不冷不熱的臉。像塊麻石條。冰涼堅硬。據說只有煙酒或鄉(xiāng)下的菜油才能軟化它。
跟我同時分到這里來的,有七八個。浩浩蕩蕩,像大部隊。其中,唐朝勇和王久利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們的模樣有點像,都是高個子,寬邊臉,戴茶色近視眼鏡。剛來時,很多人是分辨不出來的。不同的是唐朝勇因為練過武功,胳膊要粗一些,胸肌要挺一些。但誰會觀察得那么細呢。有一天晚上,大家玩撲克到深夜,把牌甩得又響又亮。餓了,唐朝勇自告奮勇,說去給大家弄吃的。他出了校門,還好,對面的一家小吃店還剩一扇門沒關,進去,見里面的鍋灶已經冷了,燈也昏暗,不由得心涼了半截,正想退出來,那老板忽然熱情地站起來招呼他:咦,閻秘書啊,坐,快請坐!
老板問唐朝勇想吃什么,唐朝勇說,我房間里還有幾個人呢。老板說,那好,我給你們炒粉。
不一會兒,老板把炒粉弄好了。豬油,蔥段,姜末,老板挖了一大勺肉絲,想想,又挖了一小勺??吹锰瞥潞斫Y滾動,心花怒放,又用力捂住嘴。老板用泡沫飯盒(當時還是稀罕東西)把炒粉裝好,疊在塑料袋里遞給唐朝勇。唐朝勇問多少錢,老板說不要不要,這點小東西,不值錢的。唐朝勇回來吹噓了一番他的奇遇。過了兩天,王久利去買早點,他不知道唐朝勇那天晚上的事情,他請假回城里去了。那個老板看了他一眼,又看他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好啊,原來你不是閻秘書,害得我白白損失了四盒炒粉,你賠我!王久利說我什么時候吃你的炒粉了,老板說你別想抵賴。王久利畢竟是城里人,有心理優(yōu)勢,他說你肯定認錯人了,你仔細看看,是不是我?老板說,不用看,只要你不是閻秘書,就不用看。王久利說,什么閻秘書不閻秘書?老板說,鄉(xiāng)里新來的閻秘書??!王久利說,我不管是鹽秘書還是油秘書,我是中學的老師。老板說,那就對了,找你要錢就沒錯了。王久利說,你憑什么找我要錢,我什么時候欠了你的錢?老板說,難道你忘了前天晚上的四盒炒粉了么?王久利便猜到是唐朝勇干的好事,代他把錢付了,說,我是我,他是他,下次別搞錯。這下,輪到老板迷惑了,他說,難道他不是你?王久利說,應該說我不是他。老板還是糊涂的,只是把手里的錢攥緊,其他不管?;氐綄W校里來,王久利把唐朝勇一頓臭罵,唐朝勇一副死皮賴臉,說,又不是我故意誆他,是他硬要把炒粉往我手里塞的,誰叫他一個勁地想拍那個閻秘書的馬屁。
此后,唐朝勇不再去那里買早點。太不好意思了。實在要買,叫我們給他帶。不過時間長了,他也就漸漸忘了,一個周末,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到路邊等班車回縣城。秋雨綿綿,我們的自行車都丟在家里沒騎出來。我們沒意識到就站在小吃店前面。那老板看到唐朝勇和王久利,驚訝得合不攏嘴,跑出來問他們,你們到底誰是誰???
唐朝勇騰的紅了臉。
王久利說,我姓王,那紅臉的姓唐。
老板說,奇怪,真是奇怪,我一點也分不出來。
王久利說,分不出來很正常,你要是分出來了,那才奇怪,我們大學里的同學,至今都有分不出我們來的。不過我可以教你一個簡單的辦法,他練過武術,胳膊手腕比我粗。
老板驚喜地問唐朝勇,真的嗎?你真的練過武功嗎?
唐朝勇矜持地點點頭。
老板說,哎呀,太好了!我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不肯讀書,去年就退了學,天天睡懶覺,什么活也不干,不理人,成天想著怎么上少林武當。要是能請到唐老師教我兒子一點武功,就好了,免得他真的跑到少林武當去當和尚道士。他說,他家三代單傳,要是這樣,他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
唐朝勇似乎很認真地想了一下,說,那好,下星期你帶他來見我。
老板喜得身子一蹦老高,但轉而又為難起來:唐老師,不是我不懂禮節(jié),按道理,我肯定要帶那個不孝之子上你的門去拜師,但他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吃飯都是他媽送進去的,我的話他根本不聽。
唐朝勇說,這個好辦,那我上你家去。
老板說,那太好了!太好了!哎呀,我……真不該……我……
中巴車來了,唐朝勇依然矜持地朝老板擺擺手,我們上了車,把老板丟在汽車的灰黃尾氣里,老板不但沒躲避,反而在盡情地呼吸著。唐朝勇再也繃不住,嘩的一聲仿佛把身子笑成了一堆零件。
我們笑他,現在別說炒粉,好酒好肉也常有了。
——茍富貴,勿相忘啊。
——有福同享啊。
——這是哪跟哪兒,好像我要受到那個小老板的提拔似的。我們也太自降身價了吧。唐朝勇推了推眼鏡。
笑歸笑,我們還是有個疑問,那個閻秘書,難道真的長得像唐朝勇王久利嗎?區(qū)區(qū)一個小鎮(zhèn),忽然冒出三個長得很像的人,想想都怕,似乎只有在美國佬的科幻電影里才有。
過完星期天,我們又上班了。唐朝勇真的去了飯店老板家里一趟,回來跟我們說,飯店老板的兒子大概是看多了武俠小說,完全沉浸在幻想中,一會兒以為自己在走凌波微步,一會兒說要練一指禪。他去的時候,那孩子正在床上做倒立,兩腳筆直搭在墻上,來了人也一動不動。唐朝勇叫老板忙自己的事情去,不希望他在教武功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看。老板連連點頭,哈著腰出去了。他問那孩子這樣可以堅持多久,那孩子沒理他。唐朝勇二話不說,一個老鷹抓小雞,兩手往地面一叉,腳也筆直豎到了墻上。
一會兒,那孩子堅持不住了,氣喘吁吁倒了下來,唐朝勇依然豎著紋絲未動。那孩子不禁好奇,問,你是誰?跑我這里來干什么?
唐朝勇說,我是你師傅,你老子請我來教你武功。
那孩子冷冷地說,誰要你教,我天天自己練,最厲害的武功不是別人教的,是自己練出來的?;粼?,楊過,周伯通,海燈法師。你看郭靖那個笨蛋,那么多師傅教過他,武功還是比不上晚輩楊過。
唐朝勇說,你說的也有道理,但再厲害的武功大師,剛開始總要有個人領他進門,我就是來領你進門的人。
那孩子翻身坐起,說,你這話說的對,我感覺自己萬事俱備,就缺一個師傅??茨阕龅沽?,還是有些功夫的,師傅,你下來,受我一拜。
唐朝勇把雙腳從墻上拿開,一個彈跳,站起來,拍拍手,臉不紅氣不喘,說,不要叫我?guī)煾?,我姓唐,你就叫我唐老師吧?/p>
那孩子說,我知道,你是中學的老師,但我不叫你老師要叫你師傅,這樣才有感覺。叫老師有什么好,從小學到中學,我不知叫過多少人老師,可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你肯定跟他們不一樣,再說,我已經退了學,你是教我武功又不是教我數理化。
唐朝勇說,你年紀這么小,怎么不讀書呢?
那孩子說,要我讀也行,我跟我爸說了,我要是再讀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搞個炸藥包來把教學樓炸了(你聽沒聽說過,流泗中學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讀還是不讀,你說吧。我爸就說,那還是不讀吧。
唐朝勇心想這家伙話還挺多的,并不像飯店老板說的那樣幽閉。他說師傅就師傅吧,你下來走幾步我看看。
那孩子一骨碌下了地,說,好。他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說,師傅你看,我這架勢是個練武的料子吧?
唐朝勇說,嗯,有些像段譽的凌波微步。
那孩子一拍手,說,師傅你太厲害了,居然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爸見了我這樣,總罵我神經病。他什么都不懂。
其實唐朝勇哪見過什么凌波微步,無非是想先夸夸他,卸除他的心理屏障。見那孩子怪里怪氣走路的樣子,忽然想到了曾經看過的金庸。
那孩子說,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刻苦練習站樁。他聽人說,站樁是練武的基本功。如果說武功是水,那站樁就是杯子(真不愧是飯店老板的兒子)。為此他天天把房門關緊,在里面練,他爸以為他在睡懶覺,唉聲嘆氣急得要死,他干脆將計就計(在用到這個詞的時候,他微微得意),他爸一上樓他就躺到床上裝睡覺。他已經練到可以連蹲兩分鐘腳不酸了。除了站樁,他還練深呼吸,氣沉丹田,意念潛行。將來,說不定還可以練小周天大周天。這些,都是他從武俠書里自學來的。說著,他眉毛一揚,果真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本書來,上面寫著四個遒勁大字:少林武功。他說師傅你看,這些武術的招數,比語文老師講的那些古代詩詞都好,什么二龍戲珠,回頭望月,霸王卸甲,推窗望月,多美??!在夢里,我像一只飛鏢那樣飛了起來,飛啊,飛啊。
唐朝勇說,很好,繼續(xù)練,再練一段時間,我就教你拳法。
那孩子說,我的基本功已經很扎實了,師傅你可以教我拳法了,有時候,我也自己瞎琢磨亂練,但聽說,那樣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我又不敢練了。
唐朝勇說,那好,從明天起,我就教你一點拳法。
真的?太好了!那孩子跳了起來。他跳的樣子挺像飯店老板。向上蹦著。奇怪,他本來是不怎么像的,但一跳,就很像了,好像一條魚把衣服脫光了。唐朝勇跟我們說。
我說,魚哪里穿過衣服。
唐朝勇說,反正就那種感覺。
停了停,他說,整個一中了邪的孩子。我怕他學了武術,對武術反而要失望了。哪有那么浪漫嘛。那些影視和小說,都把武術美化了,神化了,孩子哪分得清。他們在操場上拳打腳踢,呼呼生風,其實用的是嘴巴,把嘴巴當麥克風了。
王久利笑他:看來,你不是要教他武功,而是要教他別學武功。
秦剛文說,小心,明天你在路上走,也會忽然有個人沖上來叫你師傅。
王久利說,最好還請我下一頓館子。
唐朝勇說,不,我要教他武功,這樣,他才能真的了解武功是怎么回事。唐那樣子,有點兒像熱血青年。的確,當時離九十年代還有幾年。那之后,我們的命運就很不同了。有的調進了縣城,有的卻遠走他鄉(xiāng)。此是后話,不表。
他第二次去飯店里,真的教那孩子拳法了。那孩子學的還挺認真。悟性也不錯。當年唐朝勇自己用好幾天才能學會的一套拳,那孩子僅用一上午,就能學得個形似。唐朝勇都有點嫉妒了,他想,照這種速度,他很快就做不了那孩子的師傅了,因為他自己的拳法,也很有限。那還是在師專讀書時,跟體育老師學的。無門無派。到那時,那孩子欲罷不能,大概真的要奔少林武當而去了,這豈不跟飯店老板請他教孩子武功的初衷相反?所以他又故意放慢了速度。每天教幾招,更多的是跟那孩子聊天。
這天,有幾個調皮的學生跟政教處的張凱打了一架,把張凱打得頭破血流,送到醫(yī)院里去了。但政教主任老董支支吾吾的,一直不肯把那幾個學生交給派出所,引起了青年老師的不滿。原來,其中為頭的一個學生戴凌云,姐夫是附近有名的羅漢,老董不敢得罪,戴凌云為此在學校里神氣活現,跟鄉(xiāng)長的小舅子還有什么廠長的兒子一伙,經常干壞事,據說有兩個女生的肚子都被他搞大了,但誰也沒敢把他怎么樣。唐朝勇問那孩子跟戴凌云他們聯系多不多。按他的理解,他們應該是差不多的類型。誰知那孩子聽了很生氣,說,師傅你怎么把我看成是他們一伙的,不,恰恰相反,等我武功練成了,我要跟他們作對,不讓他們那么容易做壞事。
唐朝勇說,你跟他們有什么過節(jié)么?
那孩子說,沒有,我跟他們不來往,甚至話也沒說過一句。我不喜歡他們。盡干壞事不干好事,不是一個俠客之所為。氣人的是,一旦我不肯讀書退了學,許多人就把我跟他們聯系起來,說我跟他們一伙,師傅你也這樣。俠客是俠客,混混是混混,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可在許多人眼里,怎么就成了一樣的人了呢?
唐朝勇說,大概,他們都有點不勞而獲吧。
那孩子說,你總不能指望一個俠客去老老實實耕田耙地,或像我爸這樣開個小飯店,手上身上整天油膩膩亮光光吧。
唐朝勇說,為什么不可以,你腦中的俠客是小說和電視劇里的,生活中,俠客也是普通的人,也要賺錢養(yǎng)家,穿衣吃飯。也會占小便宜,或者討價還價。水滸傳里的阮氏兄弟不也是打漁的,張青和朱貴不也是開小餐館的?
那孩子說,這個我知道,我是很氣憤大家把我當成了戴凌云一伙的。
唐朝勇說,那你就把自己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表現出來嘛。
那孩子說,是啊,等我練成了武功,就跟他們斗,首先要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然后,我要把社會上的壞人,一個個都收拾干凈。
唐朝勇說,你又不是法官,哪有這樣的權力。
那孩子說,法官有個卵用,法官只敢對好人用法律,對壞人,就跟他們成一伙了。
唐朝勇說,現在時代不同了,反正你這樣蠻干是不行的。
那孩子竟嘆了口氣,說,是啊,我也知道這樣干不行,早知這樣,我還不如不轉世。
唐朝勇吃了一驚,說,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誰轉世的?
那孩子說,你知道袁鐵匠吧?
唐朝勇說,袁鐵匠是誰?我還真不知道。
那孩子說,袁鐵匠就是袁鐵匠,我們這里人都叫他袁鐵匠,因為他是一個打鐵的。他是我們鎮(zhèn)上人,聽說他的事情,縣志上都有。我相信,我就是他轉世來的。
唐朝勇說,他是什么時候的人?你干嗎說自己是他轉世的?
那孩子說,他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了。他是個英雄。是我們這里,最大最大的英雄。
唐朝勇回來說,那孩子,怕是腦子真的出問題了。
他又特意對我說,你比我愛讀書,什么時候幫我去查查縣志,看是否真的有袁鐵匠這么個人,我倒要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英雄。
我想,這好辦,我剛好要去文化站借書。
這段時間,我背著他們偷偷往文化站跑。那里藏著一個漂亮姑娘。她天天躲在一排排書后面,很多人沒注意到。小鎮(zhèn)上漂亮姑娘有限,我們這些城里來的粉刺青年大多只盯著衛(wèi)生院和中心小學,而忽略了文化站這樣的冷僻地方。于是我經常裝做借書的樣子往那里跑。我藏著這個秘密,不跟他人共享,就像我小時候發(fā)現了月亮山某個地方有大片草莓,也不告訴同伴,而在悄悄等著它們成熟。我找了一遍,那里基本上沒有我想借的書,我要“借”的是人。即使有幾本我感興趣的,也早已在師專的圖書館里借來看了。但這話,我不能跟姑娘明說,不然,對她的自尊心是多大傷害啊。我要裝出一副知識就是力量、對知識如饑似渴的樣子,才能觸動她的母性,打動她的芳心。我把已經讀過的書借來在枕頭下壓了一個晚上,我幻想著壓的就是她。第二天又去換一本。她當然不知道我已經在想象中枕了她一夜。她對我的閱讀速度似乎并不驚訝,若無其事地按我的要求給我換書。然而等我走出大門,我感覺她在非常溫柔地目送我。我?guī)缀豸篝蛄艘幌隆N疫€暗暗觀察,是否有別人在追求她。還好,我沒有發(fā)現想象中的情敵。跟我同來的這幫家伙,除了打牌投籃和跟學校已經結婚的女老師沒有下文地調情,頂多到衛(wèi)生院或中心小學去轉轉,看有沒有被人扔下的女孩可撿。這當然是癡心妄想。誰叫他們不喜歡看書呢。不喜歡看書,自然不知道藏在書后面的漂亮姑娘。我每次去的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在里面。寬闊的乒乓球桌反襯著借閱室的寂靜。她坐的很直,像根小竹子。文文靜靜的。讓人心動。她戴著耳機。我猜她在聽貝多芬或莫扎特。當然也可能是舒伯特或巴赫的《圣母頌》。那些靡靡之音或下里巴人的吼叫,她是根本聽不進去的。最起碼,也應該是俞麗拿的小提琴《梁山伯與祝英臺》。她看不看書根本不要緊,因為她本人就是一本書,一本誘人的書。
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說,你叫我小宛好了,我姓宛。
我說,這個姓好啊,用在女孩子身上,尤其好。
她說,姓有什么好不好的。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哪里好,反正就覺得好。對了,我想起來了,你知道宛城么,曹操因貪戀女色在那里差點把命丟了,他有個兒子叫曹植,才華頂呱呱,寫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洛神賦》,洛神是神仙的女兒,漂亮得不得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姓宛的女孩子都跟洛神一樣漂亮。
繞了這么大一個彎,總算繞過來了。我額角冒汗。
她不露齒地笑了一下,說,你是新來的吧?
我說,是啊,剛到鄉(xiāng)下來真有些不適應,幸好有你這個文化站。
她說,文化站是鄉(xiāng)里的,哪是我的。你是城里人么,難怪。
我說,難怪什么?
她搖了搖頭,說,沒什么。她兩只馬尾巴甩得像兩只蝴蝶。
此后我們就時不時地聊幾句。她似乎挺喜歡跟我聊天,看來對我印象不壞。她說,你馬上也要調回城里去吧?我說,干嗎要調回城里,我要一輩子呆在鄉(xiāng)下。她說,你騙人,你們城里人,誰不想調回去。你們中學那些老師,頂多待兩年就要調回去了。我說,我偏不,咱們打個賭?我想我一定得表現出扎根鄉(xiāng)下的堅強決心,才能打動她。果然,她異樣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笑,說,才不跟你打賭。這次她露了一點點牙齒。她的牙齒真白,白得好像畫龍點睛。
這天,我去的時候,見有兩個人在那里打乒乓球。一個中年人,禿頂,紅光滿面。我父親說過,紅光滿面其實是不健康的標志。這一點,當時并沒有多少人能意識到。另一個戴著眼鏡,胸口插著一支鋼筆,仿佛“秘書”的“書”字那神氣的一豎。我推門時,紅臉男人正揮拍狠狠抽了乒乓球一板,這一板,用力雖大,卻很老實,眼鏡卻裝出中彈受傷的樣子,夸張地驚叫著,說鄉(xiāng)長你這一抽簡直帶著一股亞洲雄風,讓我找不到北了。小宛則跑前跑后忙著給他們撿乒乓球。
我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他們誰也沒看我,仿佛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又過了一會兒,紅臉說,出汗了,回去洗澡了。眼鏡說,那好,下次再跟您學手藝。紅臉大笑起來,說,你這個家伙,明明比我打得好,偏偏裝得這么謙虛,要知道,過分的謙虛等于驕傲啊。眼鏡說哪里哪里,剛才那幾個球,是我瞎碰上的,即使有進步,也是您教導有方,跟您一起打球,進步就是快。紅臉又大笑。
等那兩個人走了,小宛才回過頭來,說,昨天借的書,又看完了???
我模仿眼鏡說,在您這兒借的書,看起來就是快。
小宛撲哧笑了。這次露的牙齒更多。她的牙齦真紅。她說,他也是剛調來的。
我說,是閻秘書?
她說,你認識他?
我說,沒見過,但我知道他。
接著,我把唐朝勇和王久利的事情講了一遍,她又笑了一陣。
我說,那晚肯定是飯店老板眼花了,居然把唐朝勇當成了閻秘書,其實除了眼鏡,兩人沒有任何相像之處。
小宛說,是啊,不然,鎮(zhèn)上可有三個閻秘書了。
我說,小宛,你談戀愛了么?我想我得抓緊時間跟她挑明。在學校里,就是因為自己膽小,喜歡的女孩子都被別人先下手為強了。我這人,本質上有點自卑。但在鄉(xiāng)下姑娘小宛面前,我可以不這樣。雖然,這有點欺負人。但我保證,一旦把她追到手,不管她怎么欺負我都行。
小宛說,你干嗎問人家這么敏感的問題,我才懶得回答你。
我心中暗喜。她這是在委婉地告訴我,她還沒談戀愛。至少,目前沒在談。
我說,我也沒談戀愛,我想談戀愛。
小宛說,那好啊,我看到合適的女孩子,就給你介紹一個。
我很想說,最好能找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但這話太爛了,就像賈寶玉說的那句: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吞吞吐吐,說,她最好也愛聽音樂。
她笑著說,你要求還挺高嘛。
我說是啊,高才有理想。理想就是這么高高的。我做了個踮腳的動作。
她忍住笑,說好了,等會兒我還有事,你要借什么書,快點找。
我說不用找,我要借一下縣志。
她說,好,我拿給你。
縣志很好找,在辭典那一塊。但放得很高,也有點理想的樣子。她拖把椅子來墊腳,才拿到,拍拍上面的灰,說,哎呀,灰太多了,你還是到門外去拍。
我說,不要緊,灰多才更像縣志。
雖然這么說,我出了門還是把上面的灰拍掉了。拍了整整一分鐘??h志是藍封皮,一千多頁,1985年的版本。拿回來仔細找,我驚訝地發(fā)現我祖父的事跡也在里面。我祖父是老中醫(yī),還寫得一手古體詩,他是本省第一位把某種藥物大膽用于臨床治療的人。曾任國民黨的軍醫(yī)。1949年后擔任我們縣一家制藥廠的廠長,并發(fā)明了一種治療胃病的新藥。后來被打成特務反革命,掛牌,游街,喝藥了。他是醫(yī)生,要喝藥誰也擋不了。他的醫(yī)術也就失傳了。我父親是個游手好閑之輩,有點像陸文夫筆下的朱自治。他只懂一點醫(yī)學的皮毛。而我,更是連皮毛都不懂。慚愧。要是祖父把他的醫(yī)術傳給我父親,父親又把它傳給我,我才不去讀什么師專??勺娓副粚戇M縣志的事情,怎么我們家誰都不知道呢?甚至,我連祖父做出了這么大的貢獻都不知道。我想,這個星期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親報喜。
還真有袁鐵匠這么個人。收錄在“風俗·述異志”。這讓我有點失望。按我的猜想,他應該像我祖父一樣,在“人物傳略”之類的欄目里。他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是傳說還是杜撰?看來歷史是汪洋大海,浮起來的,僅僅是一些島嶼和大船觸礁后散落的木片。
上面說,袁鐵匠生于哪一年,已不可考??煽嫉氖牵?32年前(奇怪,既然是“述異”,又怎么有確切的年份),本地地方官張某在一次出行途中,被人刺死。那兇手得逞后,并不逃跑,讓衙役把他抓住。此事震動了半個朝廷,因為這張某是大有來頭的,是京城的太子黨。誰都知道,他當這個地方官無非是走走過場,過不了多久,就會升遷的,因此地方上的人都很感激上面把他安排到這里來。能拉關系的拉關系,什么珍稀古玩美女都用上了??涩F在張某死在自己的地盤上,他們知道自己要受牽連了。這有點類似于打仗時皇上派自己的兒子親征,結果被敵人打死了,那些將領自然也沒有好日子過是一樣的道理。他們一方面上報兇信,一方面馬上提審兇手,誰知一升堂兇手就把什么都招了,他說他姓袁,在一個地方打鐵,別人都叫他袁鐵匠。幾個月前,他妹妹被張某搶進了府里,受盡凌辱,死掉了,他便謀劃為妹妹報仇。
知府聞聽馬上趕到,審他:張縣令張公子貼身侍衛(wèi)眾多,防范甚嚴,加上他本人還有一身好武功,你是如何得手的?
袁鐵匠說,他自幼在深山習武,練了一身功夫,本想報效朝廷,怎奈朝政昏暗,民不聊生,這樣的朝廷,如果他還去報效,豈不是助紂為虐!于是他回到老家,隱居鎮(zhèn)上,靠給人鍛造農具為生。他打的農具,遠近聞名,有人夸張地說,那犁頭到了地里,幾乎都不要耕牛拉,自己就會往前跑了,用起來很是省力。他父母雙亡,妹妹年幼,自己成家后對妹妹依然呵護有加,沒料想有一天姓張的在馬上瞅見了他妹妹,想找個村姑玩玩換換口味,便強行搶入府中,等他趕去,一路人馬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幾天后,他妹妹就死了。怎么死的他不知道,反正是死了。為了報仇,他再次遁入山中,苦練功夫。他知道憑目前的武功,還殺不了姓張的。他重點練輕功和刀功。輕功可以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姓張的,刀功則可一刀致命。他搞來幾張牛皮,曬干,在上面畫上張某的樣子。牛皮硬如鐵。他練了七天,才一刀洞穿。又加一張牛皮。練了七七四十九天,已經加到七張牛皮了。結果,他贏了,那天,他一刀就捅穿了張某的肚子,張某立時倒地,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他大仇已報,不想茍活,只求速死。
知府不敢擅自作主,將此事上報朝廷。但怎么報是個問題。若如實稟報,大大有損張府的形象。知府便動開了腦子,說袁鐵匠是土匪,張公子在剿匪的過程中壯烈犧牲。不過這與張公子死時的情形頗為不符,便又改為袁鐵匠勾結土匪,被張公子察覺,帶人去偵察,誰料袁賊惡人先下手,設下埋伏,張公子不幸因公殉職。全城百姓聞聽此事,皆聚集縣衙前,頓足捶胸者有之,呼天搶地者有之,皆強烈要求嚴懲兇手。
案件上報至刑部,刑部不敢怠慢,忙將此事通報給張府。張府自然是哭得天昏地暗,丫環(huán)也哭死了好幾個。張老爺果然對地方上十分怪罪,張夫人則要親眼看看殺死他兒子的是什么人,要親眼看著他被凌遲處死。幾天后,她帶著一幫人馬氣勢洶洶殺奔而來。地方上接到通報,很是驚慌,擔心袁鐵匠仍嘴硬,便給他用刑,要他承認自己勾結土匪。袁鐵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無奈仍是不肯低頭,知府恨不得把他的舌頭割掉,可那邊傳話過來,說夫人要親自審問犯人,他們不好下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后來有人想出一招,那就是,找個人來頂替袁鐵匠。這件事倒是容易,監(jiān)牢里有的是想戴罪立功的犯人。他們找了個口齒伶俐些的。可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傳到了袁鐵匠耳朵里,他在死牢里大喊大叫,說他才是殺死張某的兇手,張某強搶他妹妹又逼死了她。那時縣衙和監(jiān)牢在一個大院子里,像是一家人,他這一叫,都聽到了。張夫人聽得吵鬧,詢問究竟,地方上的人說那是個瘋子。張夫人說你們干嗎把個瘋子關起來,地方上的人說那瘋子殺了人,不關起來他還會殺人。張夫人說那好,明天你們就讓這瘋子來替我兒子報仇,把殺害我兒子的那個惡人千刀萬剮,我希望他越瘋越好。
當晚,以知府為首的地方官集團和袁鐵匠談判,許諾若袁鐵匠配合,把那替身殺了,他也就沒罪了。他們說,說實話,他們也恨那個姓張的,自從他來了,他們的老婆、妹妹也時刻面臨著被欺凌的厄運。但有什么辦法呢,他們不敢得罪他。所以從心里來說,他們認為他干得好,不但為民除害,還為官除害了,只要他答應,衙門還要給他一大筆獎金呢。如此等等。讓他們意外的是,袁鐵匠爽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只是叫他們早點把銀子送過來。據說那天晚上,袁鐵匠從死牢里消失了差不多兩個時辰。因為事后衙役翻查,怎么也沒找到那包銀子。如此看來,他完全有本事從封建社會的監(jiān)牢里跑出去,只是他不想跑而已(縣志特意強調了“封建社會”四個字,就像我?guī)讉€月前看的一本古代詩選,里面有條批注說:“在封建社會,詩人沒有不飲酒的?!保5诙?,他和他的替身同時出現在大堂上,張夫人坐在主審官的位置,地方官陪坐兩側。張夫人對著袁鐵匠的替身一頓痛罵,手腳顫抖,那替身則誠惶誠恐,不迭地磕頭認罪。誰知袁鐵匠忽然大吼一聲,說他才是真正的兇手,是他親手把張某捅死的。張某根本不是什么有為青年和模范官員,而是一個欺壓百姓的花花公子,接著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講了一遍。張夫人沖兩邊的地方官發(fā)脾氣,問他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說,昨晚不是稟告夫人了嗎,這人是個瘋子。袁鐵匠破口大罵:你們才是瘋子!他說夫人若是不信,可叫人拿來七張牛皮,我當場表演給你們看。張夫人說,那好啊,我倒想看看。地方官們說,夫人這萬萬使不得,這人神經不正常,手中有刀萬一對夫人作出什么事情來,誰也擔待不起。張夫人覺得有理,沒敢堅持。
替身被凌遲處死。行刑的當然不是袁鐵匠。他真的被當成瘋子了。
這感覺比被人捂住嘴不讓喘氣還難受。他喊:我不是瘋子,你們殺了我吧!
他說,姓張的是我殺的,不信我殺給你們看!
這話明顯不合常理??磥硭娴挠悬c瘋了。
他說,我是英雄!你們他媽的全是狗熊!
這話誰聽了都不高興,不管是獄卒還是囚犯。他們聯合起來欺負他。把他綁住,搔他的胳肢窩,用嫩草捅他的鼻孔,捉毛毛蟲放進他褲管里,或把蜈蚣扔進他襠里。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他們從茅廁里捉來許多蛆蟲,放在他的七竅周圍。同時監(jiān)獄里流傳開了一種謠言,說他是小偷,是強奸犯。無論是不是封建社會,犯這兩種罪的人,都是讓人瞧不起的。
他被重新打入死牢。為保險起見,地方官們把他的舌頭給割掉了。他以頭撞墻,想一死了之,但他們肯定不會讓他死得那么痛快,直到129年前的那個秋天,他才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只聽得咔嚓一聲,便人頭落地了。不過這時,他的死已經沒有人關心了。在很多人看來,這跟處死一條賴皮狗或踩死一只臭蟲沒什么區(qū)別。
只有極少數人還在翹首以待,等待他的兒子來復仇。不用說,如果他的兒子能證明自己是一條好漢,也就能局部地恢復其父的本來面目。大家猜測,那晚袁鐵匠在失蹤的近兩個時辰里,肯定是把銀子送給了老婆孩子,并把他們安全地隱蔽好。他們堅信這一點。但等了許多年,等的人都老了,袁鐵匠的兒子還沒出現。由于缺乏實證,袁鐵匠的英勇事跡漸漸稀薄,到后來僅成為一些人嘴邊的傳說。連編縣志的人都沒把握把他寫進人物志,而讓他僅僅以傳說的方式,站在封建統(tǒng)治者的對立面。好像他這個人根本沒存在過,無非是下層人民的美好想象的產物。
但這天,唐朝勇還是帶回來一件讓我們吃驚的事情,他聽飯店老板的兒子說,當年處決袁鐵匠的刑場,就是我們中學現在的操場。
我決定跟小宛把事情挑明。我不能再錯過機會了。自從那天看見閻秘書,我隱隱有一種危機感。這天,我從借書的拱形窗口里朝她說,我喜歡她,想跟她談戀愛。
她驚訝地說,不會吧,我已經結婚了,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啦!
我說不可能,你看起來就像個女孩子。
她說這話不假,很多人都說她還像女孩子。
我說,那你男人呢,他在哪里?
她說,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有人說跟你兩個同學長得很像的那個人啊。
我說,原來是閻秘書,他不是新調來的么?
她說,是啊,以前我們一直兩地分居,現在好了,可以過上正常生活了。
我說,看來我的預感很正確,只不過把順序顛倒了。
我又說,順便問一句,你聽的是什么音樂?
她說,我聽的是黃梅戲,我可喜歡黃梅戲了。
最后,我對她笑了笑,說,祝你過上正常生活。
她說,也祝你早日過上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