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
他們都叫我大栓,“大栓,看這里,走過來,對,就這樣,慢慢地走。”
我就這樣走進了鏡頭,其實鏡頭是什么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黑洞洞的機器背后有個人在看著我,他們都叫他導演。
我的主人老栓在一旁,也看著我,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都是笑。
他的手里有一把花花綠綠的紙,人們管那些紙叫錢。
錢是什么?錢對我來說,不頂用。我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白天拉車,犁地,晚上,會有一個叫小栓的男孩子騎著我,走過漫漫的路,路是村里的泥路。
小栓喜歡這樣騎在我身上,有時會用手撫摸著我的頭,我的臉,把身體貼在我的身上,他的小身體暖暖的,我的身體也暖暖的,這樣暖暖,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彼此。當然更多的時候,他會陪著我看夕陽,看田里的油菜花開得熱烈得不像話,然后帶著我到林子里去吃草。
在夏天的時候,到處都是綠綠的樹,在樹林子里,他會在樹下捉螞蚱,還會眼巴巴地看著一群孩子去上學,小栓不去上學,老栓說,家里窮,這頭牛,是家里唯一干活的苦力,又通人性,和小栓做個伴兒吧。
小栓不去上學,他也不會說話。
所有的時間,小栓都是靜默不語,但他的黑眼睛里,有一團小小的火苗,里面有一些我能看懂的快樂。
小栓會把柳條兒編成一個花環(huán)帶在我的頭上,他也會把一串黃黃的迎春花掛在我的兩只牛角上,我知道,他在為我編一個最美的辮子。
因為,他看見有個女娃的頭上扎著蝴蝶結,一蹦一跳的,那蝴蝶就跟著一上一下的,特別漂亮。
小栓不說話,他也喜歡漂亮,在他靈巧的手下,我是一只漂亮的牛。常常惹得來來往往的人側目觀賞。
看,那牛,戴花環(huán)呢。
瞧,那孩子,怎么跟長在牛背上似的,真和諧。
牧童騎黃牛,歌聲震林樾。小栓不會唱歌,他會吹著兩片樹葉,吹得極嘹亮,像鳥兒在唱著婉轉的歌。
他不用閉口立、捕蟬這樣的功夫,他只需要像小猴子一樣躥在樹上,靜止,像一只潛伏的小獸,突然發(fā)力,那可憐的蟬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就已經成了小栓的俘虜。
小栓和我一般大吧,聽老栓說,當年的牛生下了我,小栓的娘生下了小栓,我和小栓卻都是吃著我娘的奶長大。
一個娘養(yǎng)的兩個孩子,一個是我,一個是小栓。
他們叫他小栓,所以,后來我有了名字,叫大栓。因為我比小栓早出生了兩天。
我和小栓,唉,我又想起小栓了。
他不在這里,不在這個叫劇組的地方。
小栓不會說話,但他可以聽見別人說話。
聽說,他可以說話,但需要到一個很大的城市,一個很大的醫(yī)院里住院,開刀,他的喉嚨里長著東西,要有很多錢才能讓小栓說話。
老栓說,大栓,你小時候是小栓的拐杖。
老栓說,大栓,沒有你,小栓就真沒有什么朋友了。你們倆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會拉車了,我會下地干活了,我越來越管用了,成了家里的一名成員。老栓說,這大栓,跟我們家有緣呀,跟小栓親,是頭好牛,以后,養(yǎng)到老,老了也不賣,死了給它一座墳,像人一樣,給它安葬。
我對死亡從來沒有意識,我的娘離開我的時候,我是看見一個陌生人牽著她離開。那時,老栓手里也拿著厚厚的票子,眼睛有些濕,拍著我娘的背,唉,實在沒法子了,你也老了,去該去的地方吧,大栓,我會照顧好的。
我看著我娘深深地望著我,眼睛里充滿淚水。
我娘就這樣一步一步邁著緩慢的步子,低著頭,聽話地走了。
娘走了,小栓和我更親了。
老栓說,你大了,娘走了,還有我。
我不會讓你和你娘一樣,走得不明不白。
我目光凄涼地看著小栓,我知道,我娘被賣了,賣到哪里了?她永遠離開了我,離開了這熟悉的村路,熟悉的家,她身體已經開始虛弱,她不再下地干活,她離開這個家,那里的主人對她會和老栓一樣好嗎?
我想去找我娘,可是,遠遠地望著那條條的路,哪條路是通往我娘的方向?小栓牽著我,看著我在某些傍晚對著娘走的方向靜立,他好像知道我想我娘了,摟著我的脖子,輕輕地用臉蹭著我,陪我一起站很久,很久,一直站到紅霞滿天,他會指指天,指指我。
他是說,我娘現在就在天堂,在那片云霞萬里的地方。
在夏天的時候,小栓會和我一起去村頭的塘子里游泳。
我把身子埋在水里,小栓像條魚一樣在水里竄來竄去,小栓的水性真好,他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會。
他拿著一根木棒子,在泥土里畫畫,然后給我看。
他指著地上的畫,又開心地指指我。
小栓畫出各種各樣的我,埋在水里的,露出頭的,還有弓著背拉犁的,還有吃草的。
我用頭蹭著小栓的手,小栓的臉。
那時,會唱歌的知了在樹上使勁地叫喚,太陽像個柿餅子,就那么紅紅的,亮亮的,又像小栓碗里埋下的一個荷包蛋。
我看見小栓的臉也紅撲撲的,汗晶晶的,那件白褂子補了個補丁,被他娘洗得發(fā)黃,還那么掛在他細小的身上,在風中,飄乎乎的,被風一吹,鼓起來,小栓就像池塘里鼓著嘴的青蛙一樣。
青蛙會叫,呱呱,小栓卻把樹枝扔掉。
他呆呆地望著池塘發(fā)一陣呆。
他還是會回到他娘身旁,倚在他娘的懷里,他娘就輕輕地抱著他,晃著晃著,就把他晃睡著了。
我在院子里立著,滿天星星像誰不經意撒落的火星子,一點一點的亮。
石榴樹結滿了石榴的時候,他會爬到我身上,伸手去摘那些像燈籠一樣的石榴,把皮剝開,一粒一粒,送到我嘴里。
他也自己吃。
我們吃著石榴,我們看著傍晚天上的流霞,那里也有小栓一樣被風鼓起來的衣衫一樣的破云,也有像我一樣的牛樣的云,還有透著一層一層光,從厚云中穿出的光線,像一支支箭,射向村后的樹,麥田,射向我看不到的地方。
這里,是我生長了很多年的村莊。
我是一頭健壯的牛。
我是一頭通人性的牛。
村里人都這么說。
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成功地救起過鄰村那個叫土瓜的孩子的命。他是怎么掉到水里的?那個烈日好像要吃掉天下所有的草、樹和人的日子,秋老虎好像突然發(fā)了威,小栓坐在樹陰底下正悠悠地咀嚼著草根,小腦袋里不知道裝著什么,那些日子,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個叫學校的地方,偷偷地從窗戶外面看孩子們讀書、寫字。
小栓的眼睛里充滿了羨慕。
小栓不會說話,小栓只能這樣靜靜地呆在那個破舊的教室后的窗臺前,任陽光將他照透,也不想離開。
然后,孩子們都奔跑著出來。
有人拿石頭擲小栓,有人在拉小栓的衣服,有人在喊“看,啞巴又來了,啞巴還想讀書呢。”
就在那樣奔著跑著躲著,一路上,小栓跌跌撞撞地往家跑的路上,我們聽見身后有人驚呼。
我和小栓看見一群孩子聚在河邊,那條河是從村子旁流過。過了橋,再走一段路,就是學校。
我們就這樣立在河畔,小栓呆了一下,沒有緩過神,立刻就投入水中,像一發(fā)炮彈一樣,撲通就將自己投入水中。
我也跟著慢慢趟進了河水。
秋日的河水泛起了涼意。
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黃。
風帶著野花的香氣、莊稼的味道,撲面而來。而此時,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小栓在水里,他曾經像條魚一樣穿梭。
但之前下過一場雨,這河水,就像懷孕的女人一樣,一下子就胖了。
胖起來的河水,身體寬了,脾氣大了。
我看見小栓在河里扎了個猛子,竄到土瓜的身旁,那個叫土瓜的孩子,頭在水中時隱時現,我卻看不見小栓。
當我感覺身子重了,我發(fā)現小栓已經拉住那個孩子,移到我身旁。
他沒有力氣把他送到河岸,卻可以送到我的身旁。
但他還是沒有力氣再爬上我的背了。
我的尾巴甩起來,他就那樣拉著我的尾巴,手里拖著另一個孩子,我一步一步走上岸,我就那樣,將兩個孩子拖到了岸上。
那以后,我很出名。
小栓的朋友里,有了一個叫土瓜的孩子。
他們都說,我是一頭通人性的牛。
他們說,我能夠聽得懂人說話,我能夠明白人的意思,我能夠救人。
于是,我在某一天,被老栓帶著,坐著卡車到了這個我從沒有來過的地方。
我被他們指定去拉一輛破舊的車,那車上有時堆著稻草,有時頂著篷子,一個陌生的人趕著我,走在陌生的泥土路。
我整天拉車,車上不停地換著人,或者商品。
他們還會給我草料、巧克力,甚至蛋糕吃。
這些,我從前從來沒有吃過。
這些城里人,穿著鮮艷的衣裳,走過,身上還飄著香味,那些女子,那樣漂亮,唇紅齒白,眉眼如畫。
他們還讓我拉汽車,那是劇情的需要。有些動作,我要重復很多次,還會被抽上一兩鞭子,因為我有時不懂他們的意思。
還有,他們讓我戴上紅色的大花,于是,我披紅掛彩,身后有鞭炮齊鳴,嚇得我一驚一驚的,那么響亮的聲音,像天上的雷在敲鼓。
沒有人撫摸我,沒有人牽著我去樹林里散步,也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更多的時候,我是被拴在一棵樹旁,無人問津。有時,我會被寄托在鄉(xiāng)下的院子里,吃著草料,我默默地吃,我要讓自己有力量,還像來時那樣油光水滑。我等著老栓帶我回家。
夜深人靜的日子,我想念小栓,我想念那蟲鳴的村子里的夜晚,有黃雞每天清晨打鳴。有烏鵲在枝頭鳴叫。
可是,我找不到老栓。
我也找不到小栓。
我在這樣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靜靜地等候,等候著他們使用,等候我要做的事做完。
老栓說,過幾天,來接我回家。
他說這話的時候,拍拍我的背,像當年拍我娘的背一樣,輕輕的,眼睛卻不注視我,他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直這樣匆匆離開,走得很快很快,好像一回頭,就會改變什么,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走得這樣急,小栓在哪里?小栓找不著我,他會著急嗎?我在離開時,步履猶豫,我在等小栓,我走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小栓還在夢鄉(xiāng)吧。
他夢里可有我?
不想那么多了,快點結束這里的生活,那些新鮮的人,新鮮的事,新鮮的汽車,還有我沒見過的各種馬路,五彩的霓紅燈都不屬于我,我的心里只有家,只有小栓。
我完成我的使命,到時候,我又可以看到小栓了。
我真高興,他又長高了嗎?我離開幾天,他會不會哭,眼睛是不是會像核桃一樣腫起來了。他不能說話,我多希望他不要哭,眼睛哭壞了,就看不到我了。
可是,老栓說,大栓,你忍一忍吧,不要驚動小栓,你有掙錢的機會了,你聽人家的話,做好他們要你做的事,他們會給我家錢,家里就有錢了,小栓就可以去看病了。等我們來接你回去的時候,小栓就會開口說話了,他就可以上學了。
老栓說,那是劇組,到了劇組,你一定要表現好一點,別犯牛勁。一定要聽導演的指揮呀,一定要乖乖的。
這些日子,我患了嚴重的失眠,我水土開始不服,吃不下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憂郁,等待的日子那么漫長,那么難熬。
為了小栓,再難,我也要煎熬下去。
聽說,今天是最后一場戲。
這場戲結束,我的戲就殺青了。
什么叫殺青?我還不懂。
但,戲結束,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心里特別高興。
我被他們牽出來,眼前是一片山坡,開滿了大片大片的野菊花,美麗的山坡,還有一個很巨大的鐵家伙。
他們管那個鐵家伙叫飛機。
我的任務,就是使勁去拉這個鐵家伙,要把它拉起來,拉動。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拉這個沒用的東西,我在那個鐵家伙面前,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給我套上繩索。
大栓,記住,你使勁去拉就行了。你只要使勁向前拉,什么也不用做。
我默默地看著身邊這些人。
他們的眼睛里沒有表情,不像小栓那樣,讓我一看就能看懂里面的意思。
他們的神情也是漠然的。
這頭牛,拉不動,最后要口吐白沫,力盡而亡。
我們要拍這頭牛的特寫,特寫這頭牛身上的每塊肌肉的起伏,每個動作。
他們在竊竊私語,這些我都不懂。
我只知道,他們在喊,大栓,向前,使勁拉。
我開始向前,繩索繃得很緊,進了我的皮膚。
我使勁向前邁步。
可是,我身后的那個鐵家伙紋絲不動。
再使勁,使勁向前。身后,有一個男人再喊。
身旁有一個女人用鞭子抽打。
她一邊抽打,一邊哭喊,拉,向前拉。她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撫過臉,揚起來,很生動。她本來穿著很洋氣的時裝,此時卻是一身像小栓娘身上的土布花褂,臉上還抹了些灰,但并不能掩飾她的漂亮。在這之前,她還有說有笑,端著茶喝,還有人替她拿衣裳,替她撐著遮傘??蛇@時候,她在哭,哭得那樣委屈,那樣嘶聲竭底,那樣地動山搖,她一邊哭,一邊揚起鞭子,她是真的在抽,我的身上開始有了一條條的血印子,我不能退,只能前進,前進,我必須前進。
我的腳深深沒入泥土里,我的身體向前傾斜,再傾斜。我的頭低下來,低下來。我身上的肌肉一塊一塊突起,我青筋幾乎要脹破身上的皮毛。我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酸發(fā)脹,緊繃起的身軀像一塊烏色雕塑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
皮鞭每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我哆嗦著,我的身體像火燒著,像被撕裂,終于,我發(fā)出了怒吼,我的眼睛發(fā)紅,在她不停地抽打、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叫喊聲中,我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腳上,繩索有了動靜,我拉動了,拉動了,那個鐵家伙從山上一直滑下來,滑下來,我的腳卻伸不直,再也跑不動,那個鐵家伙就這樣從山坡上沖著我滑下來,壓過來,壓過來。
那飛機像一片烏云,一塊巨石。
隱約間,我聽到歡呼聲。
我聽見有人喊“?!?。
血泊中,我的眼睛開始模糊。
我仿佛看見老栓拿著厚厚的一堆錢,喜笑顏開。
我仿佛看到小栓在我身后大聲呼喚“大栓,我來了,我要上學啦?!?/p>
天那么高,云朵片片。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
我的命運,早就在這個劇本里被決定。
那個漂亮的女演員悲情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這么好的一頭牛,這么通人性的一頭牛,可是,它……我好難過,因為我無法救它,這是殘酷社會的殘酷生存法則,我和它都要遵循……
到底遵循什么?
我笑了,總要死的,只要能夠讓小栓開口說話,我甚至愿意去拉那身后的大山。
一些日子以后,小栓在電視里看到一頭牛,拉著一架飛機。飛機穿過那頭牛,一直滑向坡底。
牛倒在一片血泊中,鮮血汩汩地流淌,它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有未盡的話還沒有說,好像還有什么心愿沒有了卻。
“大栓,大栓,這是大栓?!?/p>
在那個不知名的村莊,有一個叫小栓的男孩子,哭著,喊著,叫著。他在母親的懷里掙扎,他使勁捶打那個人到中年卻滿臉蒼桑的男人,他說,我要找大栓,我要找大栓。
你們害死了大栓。我恨你們,你們給我把大栓找回來吧,找回來呀,我的大栓。孩子哭倒在女人懷里,女人深深地嘆息,眼睛盈滿淚水。
老栓鼻音很重,沉沉地說,娃兒,大栓永遠都在,它永遠都不會老,不會死,它上了電視了,成了明星了,咱們以后去買它演的電影的碟片,想它的時候,天天可以看到它。
不,很多觀眾,在看那場電影時,看著那頭無名無姓的牛慘烈地死,心里都重重地像被錘子敲擊過。很多人在看到牛奮力向前,竭盡全力,爆發(fā)出最后一聲吼叫的那一幕,都熱淚盈眶。
天亮了,天黑了,天又亮了,一天天過去了,小栓會說話了,小栓去上學了。
他有了很多朋友。他們一起讀書,一起做游戲,甚至吵架,打架。
小栓并不寂寞,日子過得很開心。
家里又有了一頭小牛,小牛漸漸地長大。小栓也漸漸長大。小栓對這頭小牛不再那么熱愛,他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放在這頭牛身上,外面的世界多熱鬧,他還有很多伙伴可以交流,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他也并沒有去買有關大栓拍的那部電影的碟片,事實上他不再回憶那些他與大栓一起走過的日子。甚至,他從不提及那個叫“大栓”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小栓的孩子在某個影片中看到一頭牛抵死相拼去拉一架飛機,驚呼,爸爸,這牛好可憐呀。
小栓撫摸著孩子的頭,輕輕地說,它叫大栓,你應該叫它一聲伯伯。他的眼睛里,有閃亮的東西,一直盈在眼眶,慢慢地,慢慢地,滴下……